坂本龙一，创作音乐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2022-12-11 13:12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孙健

很多听众的圣诞新年，是在坂本龙一的BGM中度过的。当《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在城市一角响起，总能让音乐凝结的雪花落满心胸，即便没有雪的寒冬，也会因此变得温暖。

2022年12月似乎更甚。12月11日，坂本龙一的线上钢琴演奏会——《Ryuichi Sakamoto：Playing the Piano 2022》正式上线。曲目自不必说，是教授精挑细选；地点则选在了被他誉为是“日本最顶级的录音室”，位于东京NHK总部的509录音室进行录制。

线上音乐会的相关视觉

你可能注意到了，这是一次提前完成的录制。正如教授所说，“我没有体力再进行现场演奏会。大家以这个形式看我的演奏，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熟悉教授的人都知道，这几年他过得并不容易，是那种，你无法透过坚韧的白发、硬朗的脸颊所能觉察到的艰难。从2014年罹患喉癌，到2021年罹患直肠癌，他似乎在用“与癌共生”、举重若轻地告诉我们，难关终将过去。

只是这一次开始，教授似乎另有打算。这也让《Ryuichi Sakamoto：Playing the Piano 2022》远远超出了一场音乐会所应承载的能量。除此之外，最近还有一个好消息。教授的新专辑《12》也将在2023年1月17日——他71岁生日当天正式发布。这两个颇有仪式感的动作，似乎都验证了教授的说法，他会创作音乐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即将于2023年1月发行的新专辑《12》封面，由李禹焕操刀

希望，这一刻就像他过往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可以无限延长。

YMO先锋：折腾不息的青春往事

正如其自传名《音乐即自由》所提示的那样：坂本龙一，绝对是一个你无法下定义的音乐家。有一个简单办法。你可以将教授YMO时期的电子乐，《末代皇帝》电影配乐，以及晚期的《solari》做一对比。这么一比就会惊讶地发现：他的音乐跨度之大令人咋舌。

在这几种风格里，YMO时期关注度似乎最低。而实际上，这是一个奠定他创作基础、挥洒荷尔蒙的重要阶段。

YMO全称Yellow Magic Orchestra，即黄色魔力乐团。这是一支成立于1978年的日本电子乐队，由坂本龙一（电子琴与部分人声）、细野晴臣（电贝司与合成器）与高桥幸宏（鼓与主唱）共同组成，与教授所喜爱的——德式电音乐队发电站（Kraftwerk）并称为世界电子流行音乐的两大巨头，也被很多人称为是“昭和时代最负盛名的日本乐队”。

1978年的YMO，从左至右依次是高桥幸宏、细野晴臣与坂本龙一

如今回头听YMO出道的同名专辑，依然会惊异于三位艺术家的音乐直觉，那股子带着合成器加持的迷离味道，还有种横跨时空的复古。在当时，YMO的出现意味着前卫、大胆，甚至离经叛道。事实上，三位合伙人的风格也很不同，借用教授的意思，似乎有种将村上龙与村上春树凑在一起合写小说之感，能聚在一起属实命中注定。

青年时期的YMO三子

教授也深知这一点，用他的话说便是，“构成幸宏或细野音乐风格的源头里，有着爵士乐与流行音乐的元素”。而构成坂本龙一的风格源头，更偏向于学院派与古典音乐——这也正是高桥幸宏将他称为教授的原因，后来这个爱称被广而告之。

YMO就像用了魔力胶把教授和另外两人黏合在一起，由此呈现出一种在音乐上放飞自我、跨类型杂糅的意味。这个矛盾在首张专辑就有充分的体现，可以说为日后的分道扬镳埋下了伏笔。

YMO首张专辑日版黑胶封面，封条上细野的名字被标得很大

专辑中的《Firecracker》是细野的心头好，这首作品也掩藏着YMO成立的故事。1978年春日，创造了日本第一代摇滚乐的细野，邀请已颇有名望的鼓手高桥，与刚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的坂本龙一，商量着筹备一张石破天惊的专辑。根据教授在自传中的说法，细野在B5大小的笔记本上画了富士山的爆发，还写下了“四百万张”的豪语。意欲打响头阵的作品，就是用电子乐重新灌注Martin Denny充满东方风韵的《Firecracker》。

细野还一并带来了《Theme from the Circus》《Theme from the Invader》这样的古早电子游戏音乐，而剩下的部分就属于教授了。首张专辑里的《Tong Poo（东风）》《Lafemmechinoise（中国姑娘）》《MadPierrot（狂人皮埃罗）》这几首的名字都取自戈达尔导演的作品，充分体现了这位戈达尔铁粉的意志。我最喜欢的是《东风》，这首借鉴了《让我们荡起双桨》的电子佳作，不知为何总让我想起范吉利斯的《The Tao Of Love》，浮泛出一种奇异的东西方音乐交融互放的特点，堪称具有先锋意味的魔改。这种心思即便放至今日，也毫不过时。

故事的发展也很有意思。YMO三子于1979年在洛杉矶演出大获好评、顺势推出二专与世界巡演之后，才逐步得到了日本国内的认同。与第一张充满异域风与迪斯科舞曲所不同的是，第二张《Solid State Survivor》更多聚焦于后朋克与新浪潮，单在日本国内就卖出了100多万张。尤其是其中的《Behind the Mask》还得到了迈克尔·杰克逊的翻唱，彼时的YMO俨然已站在了日本音乐的塔尖上。

YMO第二张专辑封面，仍保留了典型的东方风格

但伴随成名而来的副作用也开始显现。行事低调的教授，不想被昭和晚期“日本文化期待论”的大潮裹挟，对走红的生活也产生了厌恶，甚至疾呼“我根本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YMO害的”。与此同时，他与乐队另外两名成员的矛盾也与日俱增，甚至在个人第二张专辑《B-2 Unit》中把YMO作为了假想敌。

经历了一系列波折后，YMO不得不在1983年宣布解散。但故事还没完。此后，乐队还经历了1993年在东京巨蛋貌合神离地“复活”，2002年高桥与幸宏合组SketchShow、坂本醋意来袭加入后改名为Human Audio Sponge，2007年更名为HASYMO，2009年又重申乐队唯一盖戳的官方名字就是YMO......

1993年乐队的“复出”音乐会，但打上叉号的YMO标志似乎预示着三人的关系仍然紧张

除了折腾，还是折腾。就是在这几十年如一日的折腾过后，三个帅小伙变成了步入古稀的老年人。天知道关于YMO还会有什么样的故事，我们唯一希望的或许只有，教授，不要缺席。

电影配乐：从快乐圣诞到荒野猎人

在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里，教授谈到不论生命还有几年，为了不留下遗憾，他希望可以创作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大意如此）。这个片段，常让我想到他开始被普罗大众所熟知的上世纪80年代——也就是从《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以下简称《战俘》）到《末代皇帝》。

教授的电影配乐数量繁多，但这条线索，还是可以从《战俘》与《末代皇帝》开始。这两部佳作让他先后摘得英国电影学院奖、金球奖与奥斯卡奖最佳配乐奖等一系列大奖，但在光鲜背后，是他敢于接受挑战，以及异于常人的顽强意志。事情，从来都不简单。

在《战俘》前，教授从未涉足电影配乐。事实上，导演大岛渚最早也只是冲着选演员去的。作为大岛渚的忠实粉丝，教授在高中与大学阶段几乎看完了这位日本电影大师的作品，这也让两人的初次相见有种粉丝见偶像的即视感。

《战俘》中的大卫·鲍伊与坂本龙一

但当大岛渚邀请他参演电影时，教授不仅回答了“好”，还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配乐也请让我来做”。这个大胆的要求，对他而言无疑是无比巨大的挑战：此前他既没当过演员，更没写过电影配乐。但正是这近乎“乱来”的答复，成就了他与大卫·鲍恩的影史经典瞬间，同时也开启了未来数十年辉煌的电影配乐之路。

这笔买卖的收益持续至今，让我们仍执迷于《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这里还有一个关于钢琴独奏版的有趣细节。那就是伴随着岁月更迭，教授弹奏的速度似乎也越来越慢。他在1986年于东京的公开演出视频用时4分15秒，而到了2020年坂本龙一中国线上音乐会时，用时已超过5分20秒。也许，在数十年岁月中沉淀下来的一分多钟，是他对这段音乐往事最深沉的怀恋。

与《战俘》不同，在接《末代皇帝》时，教授还真只是冲着演戏去的。他所饰演的角色是日本特务甘粕正彦。但当剧组开拔到长春拍摄溥仪“登基”一幕时，老谋深算的导演贝托鲁奇突发邀请，要求教授立刻创作“登基仪式”的音乐。

《末代皇帝》中的坂本龙一

不妨看看这个临时起意的活儿究竟有多难：在缺少器材、钢琴走音的前提下，教授需要在三天时间内完成从谱曲到录音的全过程。布置完任务贝托鲁奇还不忘补刀，不管是什么音乐，他的御用莫里康内在当场就能立刻写出来。正是这一下子刺激了教授，让他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这就是后来电影中精彩的登基配乐《manchukuo party》。

《末代皇帝》拍摄现场，坂本龙与贝托鲁奇

不知，是不是这次临危受命让贝托鲁奇见识到了教授的厉害。于是在影片杀青的半年后，制片发来二度极限邀约，“逼迫”教授又夸张地在两周时间内完成了44首的配乐工作。考虑到这部经典配乐的含金量，我们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彼时的坂本龙一。

因《末代皇帝》斩获奥斯卡奖，从左至右依次是坂本龙一、戴维·伯恩与苏聪

《末代皇帝》的作曲有三位（另外两位是苏聪与戴维·伯恩），但教授无疑是其中分量最重、配乐最多的一位，对推动电影动线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在后来的原声音乐专辑中也能发现这一点。其中包括了影片启幕的《Open the Door》，新王登基时由管弦乐队浓重铺陈的《First Coronation》，以及旋律早已出圈、经典的《Where is Armo》，时常被综艺节目拿来渲染气氛的《Rain》.....

但当我们回溯教授的创作生涯，《末代皇帝》的配乐似乎还不是他的极限。2014年得知患癌后，他仍在不断挑战极限，甚至秘密工作，以每天最多只能工作8小时的超强毅力，硬是完成了电影《荒野猎人》的配乐。在此，小李子所饰演的男主人公似乎与坂本龙一的音乐人格完美叠合，那种在极限环境、极限生存下从不言败的气质一直弥散在教授身上，持续至今。

个人专辑：从先锋实验到返璞归真

得益于教授几十年如一日的勤恳耕耘，让想收集他全部专辑这件事变得非常困难。单打开流媒体平台，键入“坂本龙一”就可发现其中的困难度，各类不同名目的专辑几乎能把人看晕。

粗算一下，教授目前已发行了小20张个人专辑、多张现场录音与40多套繁复的电影配乐，精选辑更是不可计数。因为其作品受众的庞杂，专辑又时常会细拆为国际版与日版，曲目还时常会有不同（YMO时期第一张专辑就体现了这个特点），堪称工程浩大。

如果一定要在这个异常复杂的曲目库里找一条主线，我会选他的个人作品系列专辑。也就是从1978年的《Thousand Knivies（千把刀）》开始，直至上一张专辑《Async（异步）》。这是一条纵深超过40年、又无比丰富的音乐之路。

《千把刀》封面上的坂本龙一

发行首张个人专辑《Thousand Knivies》还是YMO时期。同名主打就流露出同时期YMO《Tong Poo（东风）》的相似色彩，全曲采样自毛泽东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在音乐处理上也很有想法：开头借助于Vocoder的发声如同外星人在发号施令，此后则借助于电子合成器层层垒砌的丰厚音墙，漂亮地拖出颇具东方意蕴的旋律动线。一言以蔽之，这张专辑已预言了教授日后音乐的复杂性，那种交织着东方音乐（以及异域音乐）元素与西方实验意味的创作技法。

《Neo Geo》封面上的坂本龙一

在1987年与1989年相继发行的《Neo Geo》与《Beauty》中，教授开始有意识地灌注更多民族音乐风采，比如两张专辑便具有相当程度的冲绳音乐。《Beauty》更称得上是这方面的集大成之作，来了一个非洲音乐、冲绳音乐、Bossa Nova等各类音乐风格的大融合。你可能听过钢琴版的《Amore》，但《Beauty》中试图纳构世界的《Amore》显然具有更远大的音乐理想。

《Beauty》封面上的坂本龙一

进入90年代与21世纪后，钢琴在教授个人专辑中的占比开始越来越大，音色开始朝更返璞归真的方向发展。这似乎也预示着他开始从早年的先锋探索，逐步转向探索内心世界的创作过程。这在《1996》《BTTB》《Playig the Piano》等一系列专辑得到了充分体现，并在这一时期的广告配乐《Energy FLow》中达致巅峰。这首旋律舒缓、颇具疗愈效果的纯钢琴作品，也成为了他的另一首破圈之作。

终于，我们的视线要回到教授的上一张专辑，发行于2017年的《Async（异步）》。这是一张更具宗教肃穆感的专辑，从第一首《andata》不断波动心弦的管风琴开始，这个调子就已经种下。而在致敬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同名电影的《solari》中，纠缠着宗教、宇宙、科技等不同命题的悠远乐音，足以把人的心境带到更深远的音乐世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