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母当成“皮球”的20年 | 人间
穷和死太过可怕,如今,我仍在学校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努力地活。我珍惜活着的每分每秒,愿我以后足够强大,能够将死神和穷神死死地抵在家门之外。
配图 |《漫长的告别》剧照
白天,父亲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妈来了没?”普通病房里的病人都已经回家了,小姑在空床上休息,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有节奏的“滴滴”声。到了深夜11点,我等着最后一瓶药滴完,插着胃管和氧气的父亲醒了,他扒着床栏盯着我,把眼睛睁得又大又亮,我坐在哪边,他的视线就会像吸铁石一样跟过来。
“爸,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次病得多重?”我跟他开玩笑。
不久前,50岁的父亲突发脑梗晕倒在厕所里。进医院的那天上午,医生说他小脑脑梗的面积太大,“3根血管只通了1根,但那1根太薄太弱,支架手术后病人死亡的风险很大”。到了下午,医生又叫来家人询问是否做颅内压增高手术。病发后的一个星期是脑水肿的危险期,小脑肿胀随时会压迫到神经,导致心脏暂停、呼吸停止。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去骨瓣减压术”,就是削头骨给肿胀的小脑增加空间,以防止压迫神经,但手术费高昂,风险大,人很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姑姑们手足无措,纷纷在医院的走廊里哭着打电话找人借钱,因为借不到,又劝我选择保守的药物治疗,依靠父亲的自愈能力挺过危险期。签《家属同意书》的时候,我一次次问医生,保守治疗能救过来吗?医生耐心地回答:“有可能。”
父亲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一个星期,我在外面是数着秒过的。穷人命硬,他顽强地挺过了脑水肿的危险期,就连医生都称之为“奇迹”。父亲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他满身插着管子和电线,眼睛聚不了光,说不清楚话,头抬一会儿就会沉沉地低下去。因为疫情,家属不能进去探望,我只能请求和医生视频通话,借机看看父亲。每次打视频,我都故意装作很开心,不断地跟父亲重复着:“你快好了!马上就能出来了!不用担心,你得的是小毛病。”父亲眼神涣散,嘴里发出“哎、哎”的应答声,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体力不支了。挂了电话,我只能在医院的走廊里痛哭。
“爸,你命多好你知道不知道?这么大的病你都渡过来了。”说着说着,我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又哭了。
看见我哭,父亲也难受地哭了。他的哭是无声的、颤抖的,他想安慰我,试图把满是针眼的手伸向我。看着这只手,我知道这个男人的后半生都要靠我了,但我还在上学,每天看着缴费单上面的数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咱借了好多钱,欠了好多钱。”我不停抽泣着。
“没事,有你大姑。”他呢喃着。
一时间,我气得想笑——父亲大病一场也本性未改,他看不清现实,只会依靠别人。
父亲患病前,我从不敢问他的存款,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知道他没有,不然他也不会一个月只给我500块钱的生活费。可当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的时候,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查了他名下所有的储蓄卡——我不相信他活了50岁,没有存下一点可以让我应急使用的钱,说不定他瞒着所有人给我存了一大笔嫁妆呢?
我辗转数家银行,结果一分钱存款也没有查到,只查到一笔5000块钱的贷款在3天后就要还了。那一刻,我有些释然,觉得这样的结果才符合父亲的作风。我一点都不怪他的贫苦,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才能救他的命,谁能帮我先还上这笔贷款。
我只有19岁,刚刚上大学,大姑父担心我以后不会还钱,不想借。大姑不愿和他多说,他们的女儿,我的堂姐,耐心地劝他:“妞不是那样的人。”说完,她朝我看了一眼。
想来想去,我想到了母亲。19年来,母亲只帮我缴过3次学费。我们一直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我尽量不去打扰她,她也力所能及地演好“母亲”这个角色。我们很少见面,有幸一年能见一次,不幸的话就没有定数。她曾说过,有事就给她打电话,她可以帮我。
那天,我在楼梯间缩成一团,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一开始她还很高兴,毕竟我很少主动联系她。她询问了父亲的情况后,就带着哭嗓跟我解释道:“你知道我现在不能回去,你姥在妈妈这儿,我不得不照顾你姥啊,这边还有疫情,回去一趟不容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你爸虽然过不下去,但毕竟你站在这儿,我还是希望你爸能好起来……”
我熟悉这种哭嗓,不是因为难过哽咽,而是因为她喝了一天的酒,嗓子受刺激了。放在平时,我会无情地戳破她的虚情假意,但眼下我有求于她。等母亲表明“立场”后,我试图提钱的事儿,希望她可以给无助的我一点力量,拍下胸脯直接说:“妞,这个钱你就不用操心了!”
可是一提到钱,母亲又恢复了往常温柔又理智的语气:“妞,(贷款)先不要还,你再等一等,你爸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现在还不知道是啥情况。你叔(母亲的男友)问过当律师的朋友了,人死了就不用还了。”
“人死了就不用还了”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子里,撞击着我紧绷的神经。一时间,十几年的恩怨冲进了我的脑子里:父母离婚后,亲戚和同学骂我是“野孩子”;我从小自己照顾自己,母亲却在外面闯荡、风光;现在她有了一个在矿上做小领导的男友,我和父亲的死活她就不管了……我的理智再也保持不住了,于是像疯狗一样朝她吼道:“俺叔?!他算什么东西!你19岁还有爹,凭什么我就要没了爹!”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武民死了是他活该!”母亲终于脱下了温柔的伪装,和我对骂起来。
我得意于撕破她的伪装,又说起她的男友不靠谱——之前我请他帮我打听低保的事,他问都没问就说我的条件不符合,还教训我“别欺骗党”。多年的委屈不甘伴随着哽咽,一顿一顿地吐了出来:“俺爸、俺爸……就去问了,我让他去问低保的事,他就去了。”我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蹲下了身子,说完才发觉这么多年来只有父亲把我这个小孩说的话放在心上。
手机那边没了声音,我以为是我的哭泣唤醒了母爱,使母亲沉默了。可我拿开手机才发现,她早已挂了电话。
我熟悉母亲遇到冲突就挂电话的行为,就像熟悉她的虚伪一样。她和父亲都是不负责的大人,出了事只会逃避,然后把麻烦推给父母、亲戚和孩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俩是天生一对。
我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于是又给小姨打电话,她有钱又待我亲,说不定她会帮我。我说:“我让俺妈想办法,哪怕她和兄弟姊妹们一人借1000,这个钱也有了,为啥她要咒俺爸死?”
“妞,这个钱是为了你给的还是为了你爸给的?你知道你爸是咋对你妈嘞?是咋对她娘家人的?”
小姨说到这里,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多年来,我爸的穷、抠、脾气大伤害了太多的人。那一瞬间,我知道小姨也不会帮我了,我所重视、依赖的亲情就像一盆冷水倒在我身上,让我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变得分外清醒。
挂电话前,小姨怜惜地对我说:“你爸毁了你妈一辈子,现在又来缠着你,你现在就是你妈的‘接班’。”
1953年,“一五计划”仿佛一股春风,让郑州这座城市里陆续冒出了5个大型纺织厂。我爷爷就是其中一个厂子里的工人,他工作稳定、工资高,只是很少有时间回菏泽老家。我的奶奶念过书,在乡里当文员,算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职业女性。
爷爷奶奶养育了两女一子,因为家里的条件好,我父亲从小就活得比同龄人自在,他在家里不用干活,无聊了就去河里游泳、在田里捉蚂蚱,就算是逃课,也没人管教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以后会去郑州工作,这是村里许多孩子都望尘莫及的。
父亲读完小学,家里就找门路把他的年龄改成了16岁,让他去郑州第五棉纺织厂上班了。那时爷爷已经在厂里当上了主任,手下管着500多个工人,拥有独立办公室,还和一个漂亮优雅的城里女人保持着婚外情。
一开始,从乡下来的父亲有些不适应,但日子久了,也就慢慢融入了忙碌、嘈杂的工厂。靠着爷爷的关系,他年纪轻轻就不用去一线劳动,只“管人”,还拿着非常高的工资。在最虚荣的年纪里,他过得潇洒又快活,经常大方地请女孩儿们溜冰、去舞厅跳舞,和朋友们一起出去吃烩面。后来,他甚至攒钱买了一辆当时最时髦的面包出租车,下班后就在城里拉客赚外快。
在一次朋友攒的酒局上,他认识了我母亲。她小他10岁,长得高挑、丰满、还能说会道的。我母亲能来郑州,也是沾了姥爷的光,本来她可以进纺织厂,可惜她刚到郑州时只有14岁,年龄不够,家里人就让她在城里当一年保姆,给人家照顾小孩、做家务。
后来进了厂,母亲也只当个临时工,收入并不高。但城市生活早已催发了一个乡下女孩的野心和欲望,在医美还不发达的年代,她就敢花100块钱去小诊所割双眼皮,把不多的工资花在买衣打扮、追求精致的生活上。男人们围在她身边献殷勤,她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豪爽,喜欢喝酒、吹牛、扩大交际圈,趁着青春做疯狂的事。
认识母亲的时候,父亲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快要结婚的对象,女方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了。但母亲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父亲变得很疯狂,毅然抛弃了未婚妻,不顾周围人的反对开始千方百计地追求我母亲。
母亲年轻时就很现实了,姥姥姥爷重男轻女,家里又穷,无法帮她在郑州扎根。她从身边人的经历得出的结论是:女孩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只要嫁对人就等于吃喝不愁了”。那时,父亲不仅对她好,愿意为她花钱,还有一辆新款的面包车,更有个在工厂里当主任的爹,于是,哪怕家里人嫌弃他年纪大,极力反对,她还是坚定地选择了这个男人。
后来,我无数次地问她:“妈,你这么讨厌俺爸,当时为啥会答应跟他在一块?”
一开始母亲的回答比较敷衍,说那时父亲给她小恩小惠,从不对她发脾气,以至于她没有发现他身上的缺点。问到后来,母亲就情绪激动地说:“我当时是处女!小时候傻,以为破了处就没人要,跟你爸睡过就只能嫁给他了。其实世界上啥都会剩下,就女嘞,永远都不会被剩。”
每当母亲回忆起这个“重大失误”,总会教导我不要重蹈覆辙。其实她一直没有发现,他们俩之所以能结合,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共性”——当做错事时,他们永远怪罪他人,而不是反省自己。
1996年,父亲和母亲结婚了。婚前,他们都认为自己足够聪明,可以掌握对方,但婚后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父亲还是保持着往日的生活习惯,只顾自己挣钱自己花,并没有做好对家庭负责的心理准备;母亲也继续沉迷玩乐,没心思好好打理家庭,只把丈夫当作维持自己美好生活的“保障”。
2年后,郑州市中原区的几个国棉厂相继宣布破产,数万名工人下岗,我的父母也没能幸免。当时爷爷已经退休,眼看着儿子儿媳丢了饭碗,也无计可施。没了爷爷这座靠山,父亲懦弱的性子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他看着厂门口有人在闹也不敢加入,还跟身边的人解释说:“这是大势所趋,没有办法。”
刚下岗那会儿,他们手里还握着一笔钱,足够开始新的人生。但他们没有学历、没有眼界,没两年,就一个出轨、一个赌博败光了积蓄,夫妻关系也变得剑拔弩张。
为了生活,父亲把面包车卖了,和好友合伙买了一辆出租车,正式成为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母亲也找了一份工作——舞女——在她的观念里,这份工作能挣大钱、受人欢迎,而且她很熟悉,她开心地流连于灯红酒绿之中,仿佛她的青春还未逝去。
工作没多久,母亲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但父亲并不高兴,他知道母亲很受异性欢迎,哪怕他们结婚了,自卑的他也不相信母亲和别的男人了断干净了,他甚至怀疑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于是,他一边贪图她的钱,一边唾弃她的不检点。
怀孕的母亲并未受到优待,她依旧要做家务,有时父亲还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地踹她的肚子,边踹边说:“只要流产的就是妞,要是踹也踹不掉的话,就是孩儿。”
母亲怀孕后不能出去挣钱了,父亲醉酒后便经常去骚扰我的小姨,向她要钱。小姨觉得莫名其妙,父亲说他要钱是为了去做亲子鉴定:“你姐怀孕了,种不是我的,就应该你们家掏钱!凭啥拿我的钱去鉴定?”
因为这些事,小姨对他既厌恶又憎恨。
2002年,我出生了。之后,父母带着我蜗居在一个城中村里,这里靠近闹市,回族和汉族混杂。
租房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他们开始计划买房。买房是他们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当时,父亲想买城中村里一个的单间:第一,价格便宜,压力不大;第二,离小学近,以后我上学就不愁了;第三,早点拥有自己的房,就方便把户口从“五厂”迁出来。
可母亲不愿意,她对拥挤狭小、嘈杂脏乱的城中村没有一点好感,她渴望住上宽敞明亮、令人羡慕的大房子。
父亲那时给一个房地产老总当司机,在2006年拿到了内部员工价,以30万元的总价订下了一套90平米的两居室。这个楼盘地处郑州西三环与西流湖路的交叉口,那时地块十分荒凉,长满了和人一样高的灌木丛。这份“投资”说不上好也不算差,毕竟可以让我们一家三口在郑州落下脚,也让他们俩首次有了共同奋斗的目标。
可能是我们家不够幸运,这套房子的工期长达6年之久,项目完成后,房地产公司所属企业面临破产,小区建成后,周边仍处于未开发的状态,呈现出一幅城乡结合部的破败景象。而且这房子属于小产权房,我们至今没有拿到房产证。而母亲当年看不上的城中村,竟摇身一变成了拆迁区,很多人通过一间幽暗的单间实现了阶级跨越。
虽然有了共同的房子,但我的父母却再也没有相聚过。父亲的出租车生意没个准点儿,也使他出轨变得更加便捷。他对妻女不管不顾,我和母亲见不到他的人,也花不到他的钱。后来,他扔下我们去了外地,母亲为了生活,只好把我寄养在各个亲戚家,也外出打工去了。
我刚出生时是姥姥带,幼儿园时是姥爷带,小学时是大姨和小姨轮流带。可以说,我是一个在城市里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我上幼儿园时,就已经把母亲的电话号码记得滚瓜烂熟,总是趁大人睡熟时跑到座机前,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电话那边总是发出“嘟嘟”的忙音。
2008年,母亲带回了一个比她大20岁的煤老板,两人好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为了哄我母亲开心,煤老板在我最喜欢的酒店里给我办了一场6岁生日宴,宽敞的包间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姥娘、舅舅、妈妈……平常话很多的姥娘一句话也没说,爱和我玩闹的舅舅也不搭理我,妈妈温柔得出奇,她老趴在我耳朵边说:“快喊他‘干爹’,快喊他‘干爹’。”
我害怕地看着那个男人,他头顶稀疏,却还留着长发。后来经过相处,我才开始渐渐喜欢上他。他有学识,会做饭,性格也比我父亲好。我的母亲成了别人嘴里最精明能干的女人,她靠着煤老板成了贵妇,把自己的女儿养得像小公主,还守住了原来的家。
我上小学的时候,跟着他们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在城中村租了一个门面房,里面摆了五六张麻将桌。每天晚上拉下卷闸门,里面的麻将声轰轰作响。他们白天在酒店里睡觉时,我就会想念父亲。母亲讨厌听见我说“想爸爸”之类的话:“他对你好?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哪一件是他买的?你过生日去酒店吃饭,哪一次是他掏的?你们都是一个姓,他不养你,你也跟他亲?”
跟着母亲生活,我确实不缺物质,但她不会因为我要睡觉而停止打麻将,也不会因为把我一个人丢在酒店里而感到自责。白天,她不会接送我上下学,只会让我背着书包去赌场找她。跟着父亲,我确实吃不好穿不好,甚至需要做家务,但他会在下班后来学校门口接我,尽力满足我的一些小愿望。
年幼的我更依赖妈妈,但妈妈的依靠是男人。没过多久,煤老板私自采矿的事情被人举报了,他说自己需要资金周转,于是母亲就陪着他到处借钱。母亲连哄带骗地让娘家人拿出20万,直到煤老板从郑州逃回老家,家里人才意识到被骗了。看在亲情的份上,他们不跟母亲当面对峙,只能把苦水倒给年幼的我听。
这时候,父亲终于从外地跑回来了,不知是钱被骗光了还是生意难做,他回来以后就把出租车卖了。结果第二年郑州出租车的价格就翻了一番,出租车行业也越来越红火。
2009年,我7岁时,父亲去了一家报社做司机,月薪3000。他开始过着白天睡觉,夜里运报的生活。偶尔,他会和母亲聚在一起,但我总感到害怕——那时的父亲失去了出租车,手里没了活钱,他只能任由母亲摆布、索取,哪怕知道她出轨了也不打她。有时他会很听母亲的话,甚至表现得很爱她,或许正是这种细腻和懦弱,才使母亲没有跟他离婚。
但父亲喝了酒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母亲恰好没给他面子,他就会对她下死手——他会打女人最软弱的部位,不计后果地往死里打,不分场合。母亲会逃,只要父亲让她不满意,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外人觉得她是不堪忍受家暴,但只有我知道,她是去找其他男人了。
被母亲抛弃和欺骗的我步入了青春期,我开始学着和父亲相依为命。
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让我学着自己上下学。因为我爱吃土豆丝,他每天晚上都会做一大盆土豆丝。他出夜班时,我通常都已经睡了,他会偷偷地亲我一下,他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而我和母亲的关系,因为电话的“嘟嘟”声,越来越远了。
我渐渐长大,开始试图理解母亲——她逃避的不只是父亲,还有父亲背后的原生家庭。当时,我的爷爷奶奶都80岁了,奶奶还瘫痪了,父亲作为小儿子,仍活在父母和两个姐姐制造的温室里,他花着爷爷奶奶的养老金,却没有赡养两个老人。
为了让老家的人不说闲话,父亲一直不愿离婚,还千方百计地哄骗母亲回家照顾爷爷奶奶。母亲聪明又狡猾,当然不肯,父亲却还是把爷爷奶奶接到了城里。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我早上起来要先给爷爷奶奶做早饭,之后才能去上学。中午父亲回家做午饭,晚上小姑来做饭,有时她会留在沙发上睡觉,因为夜晚才是最难熬的。
奶奶瘫痪在床,但她不愿在床上排泄,她会像被碰到的电动车一样,不停地叫喊着父亲的小名——她只喊儿子,不喊女儿。父亲不耐烦地从床上起来,用粗暴声音吼道:“尿尿尿!你要是尿不出来我才打你嘞!”他每次都会这样回应奶奶的叫喊,然后走到奶奶的屋子里把她从床上抱起来,等她尿完,再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
很多次,奶奶都尿不出来,仿佛她喊叫只是为了吸引儿子的注意力。她知道儿子不会伤害自己,有时她会笑笑,有时她会搭搭儿子的腔。后来,全家人干脆不搭理她了,但没过多久,我就会被尿味熏醒。这样的闹剧,每晚上会上演三四次。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父亲终于受不了折磨,把爷爷奶奶送进了老家的养老院里。他辞去了没有希望的送报工作,舍下在上初中的我,去投靠在西安开公司的亲戚了。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睡觉,继而变成了迟到、成绩一落千丈的差生。更令班主任心烦的是,初三的我还暗恋上了班里的转校生,但班主任不知道,那个帅气的转校生是我当时生命中唯一的光。
为了让母亲在元旦假期时回郑州看我,我故意把自己弄发烧了。母亲说她已经买了车票,我躺在床上等啊等,再打电话的时候,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母亲还是回来了,说是为了我回来的,但她这次又带回一个男人,所以几乎没有在家停留。
一天晚上,她带着满身的酒气突然回家,用娇滴滴的声音说:“妞,你看我给你带回来啥?”她把袋子放在餐桌上,里面是章鱼小丸子:“是你最喜欢吃的章鱼小丸子,妈路过看见就给你买了。”
她摇头晃脑地打量我的反应。我笑了笑,打开尝了尝,没有再多说什么。之后我跑进屋里玩起了游戏,这个游戏是我和转校生唯一的连接,我每天都渴望看见他的账号显示“在线”。
母亲不满意我的反应,猛地打开我房间的门,问:“妞,你在干啥,你不是在学习吗?”
我抬头盯着她,但没有搭理她,她也盯着我,像看一只小动物,然后把手机从我的手里抽了出来,“啪”地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我被吓到了,不敢动,看见我这样的反应,她满意地离开了。在她离开后,我才敢骂出来,可惜被她听见了,她像发了疯一样朝我走来:“你骂我什么?你骂我什么?我白养你了!”
她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了床头,不停地扇打着我的脸,每扇打一次,我的后脑勺就撞击一次床头柜。我默默地忍受着,以为她把气撒完就不会再打我了,但她没有,她让我打电话向父亲求救:“你爸不是对你好吗,给他打电话让他救你啊!”
父亲接通了电话,母亲下手更重了,她对我们两个说:“我为了她做了那么多,我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却骂我!我要打死她,除非她给我跪下来磕两个头,给我说对不起!”
“妞,你说吧,你说了你妈就不打你了。”父亲像是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我本就绝望的心更冷了,父亲没有帮我,更不会救我。我只能耷拉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跪下来,给我跪下来说!”母亲拉着我的头发,试图让我跪下,我抓住时机跑开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初三的生活费和补习班费,父亲没有掏一分钱。爷爷奶奶住养老院的钱,也是他向母亲借的。
因为这件事情,父亲不忍心再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了,初三下学期他回来陪我中考,试图把日子过得像以前一样安稳。但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面墙,父亲认为这是我青春期的叛逆。
这次回郑州,父亲又把目光投回了租车行业,还与朋友合伙开了家婚庆租车公司。一群中年男人小打小闹了两三年没翻起一点水花,父亲还赔了10万块,这让母亲对他更加失望,两人一年也没打过一次电话。
等我上了高中,父亲信守承诺,没有再离开郑州,他像以前一样接送我上学,给我做好吃的。他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家里大部分的开销仍是在外地的母亲承担。我高三时,父亲想有所改变,他向母亲借钱买了一辆大众跑网约车,开始每个月为了车贷奔波。
父亲把命拴在了网约车上,我把自己的命拴在了高考上。进入高三,我的成绩停滞不前,离高考还有半年,我和父母商量去集训班搏一搏。集训班开价半年2万7,我当时不知道这笔钱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拿捏父母对我的愧疚,让他们交钱。
我本以为父母不会答应,但他们却答应了。他们没有逼迫我一定要考上好大学,而是对我说尽力而为。在集训班一个月,我确实感受到老师质量的不同,我对考题的理解也不一样了,在寒假前,我第一次上了500分。
寒假的第一个星期,我去养老院看望奶奶,疫情来了,各个村开始封路。我和父亲看到新闻,连忙启程赶回郑州,回家的第二天疫情暴发,郑州封城,电视上除了疫情还是疫情。
到了开学的时间,我在家上起了网课,父亲有时会开车在街上游荡,但他每次回来都像一只落败的狮子,喃喃说:“街上没有一个人。”他在沙发上看电视,在窗边看街景,他从来没和我提每个月4千的车贷,但他的眼窝一天比一天深了。
疫情居家3个月,一切都停了,父亲没有一点收入,我的分数也停在了寒假时的阶段。在与命运的这场斗争中,我失败了,不多的高考分数让我只能选择一所民办学校,代价是我要带走父母小半年的收入,一年内就可以把这个孱弱的家掏空。不管多么辛苦,父母一直没有将经济的压力告诉我,只让我好好读书,省着点花钱。
为了逃离家庭,我跑到了重庆上学。屋子空了,父亲把瘫痪的奶奶接过来同住,她86岁了,熬走了丈夫又把两个女儿熬出了大病,只剩下一个儿子能够依靠了。
父亲没有能力全心照顾奶奶,只能白天开车,晚上回来顶两个姑姑的班。开车时不能随时上厕所,父亲的肾做过手术,还有糖尿病,他控制不住小便,有时会屙在裤子里,经常会有乘客因为车内有异味投诉他。父亲的评分越来越差,接的单自然也越来越少,但他没有办法舍弃这份工作。因为只有这份工作,才能让他给得起我的生活费、学费,还车贷,承担一部分家里的开销。
在我高考后,母亲向父亲正式提出离婚,但父亲不愿离,不管是劝他还是骂他,他都油盐不进。他称自己会改过自新,而他的“决心”在母亲看来,只不过是找她回去照顾奶奶的诡计罢了。
我曾真诚地问过父亲为什么不想离婚,他回答:“因为你妈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他不愿告诉我真实的想法,我只能猜测这“东西”是什么——或许是母亲小他10岁的肉体,或许是母亲多年来的存款,或许是母亲保姆一样的顾家能力?
2021年7月,我在离家较远的金水区找了份暑期工——因为一回到家,我就发现屋子里已经没有我居住的痕迹了:冰箱被各式的中药和腌菜填满;沙发上散发着尿味——是父亲晚上睡觉尿的,尿液浸透了海绵;因为舍不得换,奶奶用的一次性尿垫带着黄色,在房间里晒了又晒。
堂姐来家里看到这副场景,忍不住感叹:“因为穷啊。”父亲也知道我不想回这个脏乱的家,只能放任我去外面工作。
7月20日那天,一场大雨来势汹汹,当时父亲正在郑州火车站拉客,距离大水漫灌的京广北路只有1公里远。他本来是打算走那条路的,因为可以快点回家,但作为一个开了20年车的老司机,最后他还是在暴雨里选择往高处走。他在高地上,看着一辆辆汽车被大水冲走,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这一天,我出门上班时,从楼下到小区门口50米的距离,走了7分钟。水把厚底的鞋浸透了,风刮得伞不受控制,我看去公交站没有希望,便直接和公司请了假,去找住在附近的男朋友。没想到,这场雨下了一个星期,我困在男友家,在没水没电的情况下尴尬地和他的家人们相处。
我没有告诉父亲自己住在男朋友家,可他后来还是知道了。虽然生气,但他也无可奈何,只淡淡地说:“孩子大了。”
洪水的余波持续了一个月,我的暑假工没能干满时间,但幸运地挣到了钱,换了一部新手机。临近开学,我的学费又要带走家里几个月的收入,这个家早已是干戈寥落、雨打浮萍。
我和父亲商量申请学校的补助,但需要提供贫困证明。我说,我要去街道办事处办低保,父亲一边做饭一边回复:“咱家不算是低保户,办不下来。”
此路不通,我又说了助学贷款。父亲听我要贷款上学,立马制止:“不要碰贷款,你这么小就贷款,以后怎么办?我有钱,你不用操心。”他吃尽了贷款的苦头,为了填补漏洞,他刷了信用卡,有时工作人员来催款,他急得焦头烂额,却只能往下拖。
我又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一听见也急了:“贷款都是骗人的,以后让你喘不过来气,你的学费我还是能承担得起的,我不会让你在学校就有债的。”
我知道母亲害怕什么,她年轻时赌博欠下的债用了10年才还清,更不要说让我背债了。她表示办低保这件事,我可以问问她的男友,“这些事情他比较清楚”——她又把我推给了别人,我多么希望母亲能真正地帮我做一件事啊,一时间,我绝望得说不出话来。
新一年的学费又是父母东拼西凑弄来的。父亲向大姑借了8000,母亲向她的男友拿了8000,但日常的生活费他们在尽量逃避,鼓励我去勤工俭学。
我离开家不久,父亲就出现头晕无力的症状,他去医院查出了小面积脑梗,因为不舍得花钱,只是简单地治疗了几天便不再去医院了。洪水过后,郑州的网约车生意更不好做了,精神和身体的痛苦也让父亲不愿再开车,于是托关系找了份银行保安的工作。他把车租了出去,两个月后租户把车退回来,车子孤零零地停在小区楼下,下班后他还会再出去接几单。
大一寒假,我悄无声息地去外地见了一次母亲。我们的关系因为常年的分离已经疏远,但我仍要为了生活费和几件新衣服去讨好她。我越来越迷失,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将要去往何处。
因为父亲拒绝离婚,母亲没有办法,只能搬到外地和男友同居,对方离婚,带着一对双胞胎男孩。他们买了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共同还房贷,母亲一直期待我能去她的新家看看——母亲的新家确实很漂亮,高档小区,超大的落地窗,装修温馨又时尚。她告诉我,这是她“梦想中的家”。
母亲老了,她坐在偌大的客厅里,自诩已经看透人生,不想再像无根的浮萍那样到处飘,她要在这里安定下来。她说,她的男友家里正面临拆迁,能在平顶山市里分得3套房、不少的拆迁费,还有几个卖猪肉的门店。
母亲彻底不愿回郑州了,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在埋怨父亲,恨他耽误自己的青春,怨他没有给过自己一分钱。她沉浸在自己的新未来里,可她那时哪里能未卜先知——没过多久,男友的母亲就患上了肝癌,把拆迁费掏空了,再加上疫情反扑,猪肉店的生意也会冷淡下去。
2022年的新年像往年一样冰冷,我姥姥也瘫痪了,并伴随着老年痴呆。从未照顾过人的母亲把姥姥接到了身边,看着每天只会傻笑的姥姥,母亲只会喝酒,然后向我哭诉自己的辛苦:“你看着这房子好,一个月要还4000的房贷,你姥娘又在这里,我啥也干不成,钱只出不进啊。”我觉得心烦,她也看出我的心烦,说:“你小,你还不会挣钱,没有成家,你不懂。”
我在心里嘀咕:“房子是你选择的,男人是你自己找的,姥娘自生病以来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们照顾,其余几年家里都找不到你的人,你只照顾了一冬就有这么多怨言。”
这些话我不能说出来,因为说出来母亲会耍酒疯,我害怕会殃及池鱼。
寒假匆匆过去,我要开学了,本想回郑州看一眼爸爸、奶奶和姑姑,但病魔没有给我机会,爸爸因脑梗倒下了。
因为照顾父亲太久,我面临休学的风险,只能把父亲托付给姑姑,自己去上学。幸运的是,在西安开公司的亲戚知道了我的情况后,愿意资助我上学,我也没有辜负家里的期望,拿到了奖学金。
大概是看到了父亲晕倒和被抬走的整个过程,奶奶受了刺激。父亲住院后,两个姑姑不能一直照顾奶奶了,她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不愿喝水吃饭,想要活活把自己饿死。父亲也不愿拖累我,仅仅半年就有了自理能力,有时他还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
穷和死太过可怕,如今,我仍在学校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努力地活。我考下了教师资格证,跟着老师学书法,寒暑假做家教……我珍惜活着的每分每秒,愿我以后足够强大,能够将死神和穷神死死地抵在家门之外。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李 金 河
钓大马林鱼的吉普赛人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漫长的告别》(2019),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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