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7点,沈燮元会独自搭乘公交,18路转3路,上午8点半准时到达南京图书馆古籍编目办公室,再雷打不动工作7个小时。听起来,他应该是个极板正的人,但也是这个老头儿,仅剩的一颗牙齿坚挺了20多年,爱喝酒,爱吃肉,爱看综艺和明星八卦,别人给他斟酒,他在一旁喊「倒倒倒」,还要补上一句,「我酒量还是可以哦。」
他活得太不像一个98岁的老人了。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图|林秋铭(除特殊标注外)
2016年中秋节的第二天,趁着在北京短暂出差的机会,丁鸣江和两位同伴去通州张家湾拜访著名的红学家冯其庸,他们是无锡老乡。那时候,冯其庸身体出现不适,只能躺在床上和这位晚辈说说话。他说自己很快不久于人世,就讲讲过去的故事,讲国学,讲他如何在一个无锡的中学做了一名老师,又是怎样辗转到北京工作。听说丁鸣江接下来会回到南京,冯其庸突然有了交代,「我在南京有两个同学,一个是陈肯,是个书法家,还有一个名叫沈燮元,他是研究古籍的,在南京图书馆工作,他很有学问。他太太很早就过世了,你一定要帮我去看看他,照顾他。」那一年,冯其庸已经93岁,和他同时代的人,要么不在了,要么已经垂垂老矣,大概不会继续在图书馆工作了,丁鸣江这么想着。回到南京后,他继续忙于省委组织部的挂职工作,很快把寻找这位老先生的念头搁置一边。3个月后,冯其庸在北京潞河医院离世,丁鸣江去参加追悼会时,得知冯家收到了沈燮元送来的挽联,他才确定这位沈老先生还在世。沈燮元早已从南京图书馆退休,又是一个人生活,丁鸣江四处打听,最终从一位朋友口中得知,他住在颐和路的一栋古老的小洋房里,每个周日,他都要到汉口路旁的学人书店与朋友们聚会,丁鸣江这才抓到了线索。两人碰面时,沈燮元93岁了,是个很瘦的老头儿,头发全白,佝偻着背,笑起来嘴里只剩下一颗完整牙齿。丁鸣江把冯其庸的嘱托转达给他,问他现在的生活是否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沈燮元 图源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2季
20年前,老伴儿去世后,沈燮元在颐和路的小房子过着一种古朴又孤静的生活。两层楼只有一个公共卫生间,没有热水器,只能费力地烧一壶又一壶的热水,站着洗澡。一楼的楼梯口背阴,没有电灯,楼梯又陡,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危险重重。沈燮元毫不在乎,每天在这危险的楼梯上上下下。他的卧室不大,不到20平方米,一桌一椅一张单人床,再无其他。桌子上只有一个开水壶、几瓶药片、一小罐奶粉。屋里没有书架,书都一摞摞地堆在地上,像一个个山包,快要顶到天花板。要找哪本书,他要像一头年迈的骆驼,在山包间逡巡,再从书堆里费力刨出那一本。很长时间里,他就这么在书山里吃饭睡觉,过一种隐士的生活。但这位隐于市的老先生,在今年年初突然招来了汹涌的目光。他本来是手机也不用,别人找他,要么是到南京图书馆当面寻他,要么就打给楼下邻居的固定电话,邻居喊一声,沈燮元再慢悠悠地下来接。弄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他只记得,2021年秋天,一个名叫「噼里啪啦」(他把「哔哩哔哩」记错了)的团队说来拍摄他的生活,过了一阵子,好多媒体都来了。他们叫他「古籍大佬」、「图书馆的扫地僧」,有时候闹得办公室乱哄哄一片,同事们不得不在他的座位上方贴上「禁止大声喧哗」六个大字。那部名为《但是,还有书籍》的纪录片,向外界展示了这个98岁老人的一天和一生。每天早晨7点,沈燮元会独自搭乘公交,18路转3路,上午8点半准时到达古籍编目办公室的门口,静坐在长椅上。图书馆9点上班,他坐一会儿,等同事来开门。他会在这里工作到下午4点,雷打不动工作7个小时。事实上,他早已在1988年从图书馆退休,返聘并再次退休后,目前不隶属于图书馆的任何部门,图书馆将他视为一个特别的读者,大约在2015年,为他在办公室设置了一处「工位」。他是中国版本目录学、文献学领域的大家。版本目录学是一门生僻清冷的学科,它是一门记载图书版本特征、考辨版本源流的学问。一部古籍有哪几个版本,哪个本子好,在后世的流传中出现了哪些谬误,就是版本目录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担任《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子部主编,亲身参与这部版本目录学扛鼎之作的丛编、审校、定稿,在北京、上海常住达10年之久。编完《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他继续在南京图书馆工作。年过八十,退休返聘以后,他重新拣起清代著名藏书家、校勘学家黄丕烈题跋、诗文集的整理研究,专注编著《士礼居题跋》,从未停下来过。听起来,他应该是个极板正的人,但也是这个老头儿,爱喝酒,爱吃肉,爱看综艺和明星八卦,别人给他斟酒,他在一旁喊「倒倒倒」,还对着镜头中气十足地来上一句,「我酒量还是可以哦。」 下午4点左右,沈燮元离开图书馆,步行前往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
南京图书馆里,他的工位靠窗,朝西,光线平均温和。你很难一眼找到他,凑近座位才看见,他正在埋头做校对。为了看得更清晰,他的上半身几乎快要贴在桌面上,仿佛一尊凝结的塑像。过了一阵,察觉到问题出现,塑像才又松动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做上标记。他保持着最原始的书写习惯,从右至左、从上到下,来回换用铅笔、黑色签字笔、彩笔,还有市面上畅销的、他最爱用的涂改液。案头上铺满了白底格子稿纸和敞开的书籍,清晰地列着条条规范的著录,这是他在退休以后,做了30余年的工作——整理编纂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题跋及其年谱、诗文集。题跋整理已经进入二次校对阶段,大多数的时间里,他只是在逐字逐句地核对。办公室里很静,甚至能听见笔落在稿纸上的沙沙声。大概是因为来拜访的人太多,他只抬头看我一眼,朝我点点头,就又伏身做他的事。他的专注有一种威严感,让人不敢擅自打扰他。整个上午,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看他缓慢地书写着。 南京图书馆,沈燮元在工位上埋头校对
沈燮元并不是第一个整理黄跋的人。晚清时期,潘祖荫刻印过《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六卷,民国时期,缪荃孙刻印了《荛圃藏书题识》十卷,此后很多人做过黄丕烈题跋的整理工作。但以前古籍都散落在私人手里,编纂者们很少有机会阅览原书,题跋大多是托人代抄的,不免有错漏。他希望能整理出一本更加详实准确的黄丕烈题跋集,方便后来研究者检索。首先,要把出自同一本书但被分散在几处的题跋集中在一起;其次通过查看原书,把误认的跋一一更改;最后,再将前人没见过的黄跋补进书稿里。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役。要找到散落世界各地的黄跋古籍,工程量难以想象。古籍部的同事们都见识过沈燮元的较真。有一回,他给一个出版界的年轻学者题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一定请求同事找到《论语》原本,翻到这一句,看过后才放心写。他不相信自己的记忆,越是相熟的东西,越是要反复核实,确保没有缺漏。这30年,他陆陆续续地得知黄跋的下落,请求收藏黄跋的博物馆、研究所和藏书家能够同意将原件给他看一眼。但这件事在层层审批之下几乎不可能完成,书籍一旦上升到「文物」级别,便难以借作研究之用,他需要劝服每一层级的负责人。只看一眼是不够的,不确信的地方,来年要再来一次,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誊抄,遇上部门换人,他还得重新劝说。每一片书影,都是这么磨出来的。2020年,他完成了黄跋集《士礼居题跋》的初稿,其中包括了他从各地搜集到的800多份书影,以及新发现的数十则题跋。到如今,题跋集子已经编好,还差校对和印刷。接下来,沈燮元还要编纂黄丕烈的年谱。顾廷龙送过沈燮元一副对联,「复翁异代逢知己,中垒钩玄喜后生」。复翁,是黄丕烈的号。「知己」?沈燮元摇头,那是顾老先生对他的赞美之词罢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真正与另一个时代的人达成理解。之所以选择研究黄跋,一是出于黄跋在藏书界的地位,藏书家以能得到他的题跋为荣,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和黄丕烈很像。因为仕途不顺,黄丕烈从二十多岁开始醉心藏书。他的一生,共收藏了大约二百多部宋版书和上千种元、明刻本及大量旧抄本、旧刻本。读校之后,他会在卷首、卷尾写上题跋,记录版本的源流,还会在其中顺手记录自己的日常小事,鲜活可爱。他写自己生病了,家人不许他再看书,他忍了许久,病愈之后马上欢快地跑到书房,才又能与书为伴。黄丕烈的晚年被疾病苦缠,最后,病得连书上的小字也看不清了,他在群书之间病逝。「黄丕烈爱书,他没有书不行的。我也一样,没有书我真的活不下去的。」沈燮元说。坐在他隔壁工位的同事小张记得,图书馆封控那会儿,大家都不能来办公。几个月后再见面,她头一回看到沈燮元精神萎靡的样子,眼神木讷无光,看了几眼书,才慢慢恢复了活力。 沈燮元在图书馆翻阅古籍
2020年,沈燮元搬离了颐和路的房子,租住进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装修简单,但他很满意。租房子对于他是一件难事,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90多岁的老人。如今,有了这套房子,他有一处更敞亮的书桌。就在客厅的一角,正对着窗外的几棵大树,阳光肆意地洒落进来。只有过春节,他才会回老家苏州,见到儿子和儿媳。楼下的老同事笑他不顾家,为了工作把家庭都丢了,但他就是不想回去,他说,苏州没有书,回去他就是一个被照顾的普通老头,回去就是等死。「我想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我不想玩,不想浪费时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才对得起自己啊。」他们聊起身边的老人,有的因为不慎跌了一跤去世,有的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很快就离开了。沈燮元每次听到有老人去世,都会极其专注地听对方的死因,默默绕开这些可能威胁他生命的因素。即使已经98岁,他却被医生告知有一颗中年人的心脏——每回讨酒喝,他总是要对此张扬一番。「我也怕死啊,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弄出来啦,我不会倒下的。」
南京学人书店的老板阚炜建议沈燮元写一些回忆录,他是时代的亲历者,他的讲述将是非常稀有和珍贵的史料,沈燮元坚决不肯,哪怕是阚炜要主动给他做采访记录,他也不愿意。关于过去,他始终是紧闭的。经历过发言就意味着可能引起纷争的年代,「他会规避掉一些对他造成各种威胁的事情和声音,他不说,也不会听别人说。」阚炜说。他透露了沈燮元的一个秘密,沈燮元是敏锐的,他会选择性地开启自己的耳朵,不想回答的事,装作听不见,发出一声拉长的「啊?」这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才有机会合理使用的处事哲学。他形容自己的一生是很顺遂的。他生在无锡,在苏州长大,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和哥哥差了16岁。他的家境不错,就读教会小学,从小学习英文,上学时,有四个人负责他的起居。因为近视,他离开苏州美专,转考到了无锡国专。在国专,跟着老师由浅至深地探索古籍,读《大学》,读《孟子》,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渴」,书里的字句「能够跨越时间」,在后来给他供给稳固的力量。 1948年,沈燮元从无锡国专毕业 图片由丁鸣江提供
最痛苦的日子是「文革」的十年。不能碰书、不能研究古籍,忍受这份痒,跟着大家开大会。周围的人凑热闹,去看批斗会,他不愿意去,「游街什么的,不去看的」。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遭到任何人的伤害,只想凭一口气活下去,熬到天明,再把书本一一捡拾回来。运动初起时,他妻子的姨夫、历史学家钱海岳因为在《南明史》中高度评价郑成功,被诬为宣传蒋介石反攻大陆。当时有传言,他是被造反派从明孝陵推下跌死的,但沈燮元知道,钱海岳死于自杀,从明孝陵一跃而下。在颐和路的房子里,他们是对门的邻居。他和邵磊回忆那时的动荡,说,做人要保护好自己,也绝对不能害人。他认为自己在那场动荡中受到的冲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只想保住自己的一张书桌。这种想法早在他年轻时就被上一辈读书人灌入脑中。1948年,24岁的沈燮元从无锡国专毕业,正值内战,气氛紧张,当时国专的教务长王蘧常,推荐他和冯其庸还有几位渴求知识的年轻人到上海合众图书馆看书,那是由著名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顾廷龙和其他知识分子在上海沦陷时期开辟的一小块精神家园。 1948年无锡国专毕业照,沈燮元在第三排右三 图片由丁鸣江提供
沈燮元就是在合众图书馆完成了著作《屠绅年谱》的初稿。时任馆长的顾廷龙先生接纳他们,凡是年轻人想看的书,他都会尽力找来,交给他们阅读。顾廷龙苦心孤诣,保住了合众图书馆,和一个读书的角落。沈燮元总是感慨,顾老师这一辈子,为书付出了很多。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图书馆被国民党军队占领,门口是沙袋堡垒,士兵们带着刺刀和枪站岗。纷乱之下,顾廷龙给沈燮元的建议是抄书。他交给沈燮元一本吴大澂的《皇华纪程》,两万多字。沈燮元每天用毛笔细细地抄。书抄完了,上海也解放了。人多的地方,他不去,只想要有一方安静的书桌。他知道,自己遇事是往回缩一手的,每每提到这一点,他会想起同窗好友冯其庸。在无锡国专,他们睡上下铺,两人性格完全相反。冯其庸是那个愿意冒头的人,他积极地投身革命工作,向北方走、向外走,从事红学40余年,他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曾任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及红楼梦研究所所长,承荷这些头衔与责任。而沈燮元留在了图书馆系统,闷头做研究。他们碰到一起开会,合照时,冯其庸要在主席台的亮眼地方坐着,沈燮元都要缩到一边,把自己缩得越小越好,要躲到人群后面。「他是伸头,我是缩头,我不要出名,出名是很累的活儿。Thank you,我没有时间,我自己晓得什么时间该干什么。」同样是藏书家的叶灵凤说,「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他必定是一个在广阔的人生道上尝遍了哀乐,而后才走入这种狭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也许要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沈燮元选择了黄丕烈:他做了和黄丕烈一样的选择,不断后撤,没入一种并不广阔的生活。 沈燮元的工位上堆满敞开的书籍、稿纸和目录卡片
沈燮元在颐和路的房子,使用权和产权当时分归两家单位所有,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两边起了矛盾,家里突然断了电。他问邵磊该怎么办。邵磊建议沈燮元把这事儿透露给电视台的主持人,让他们好好曝光一番,老专家夏天没有电用,算是怎么回事。沈燮元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怎么能为这事抛头露面呢,你这是旁门左道。和过去一样,沈燮元的解决方式是忍耐。他买一个应急灯,在单位把电充满,回家用两三个小时。南京天热,空调运转不了,他也默默受着,边摇扇子边读书。事情拖了一个多月,直到秋天来临才得以解决。邵磊说他,你这种人呀,活该你可怜,给你想了办法又不用。沈燮元呵呵笑,看着图书馆门前的一位乞讨卖艺的盲人说,「这个才可怜呢,我比这个好多了。」阚炜是南京学人书店的老板,沈燮元经常到他书店里看书,时间久了,他们成了朋友。三年前,阚炜去他家装了浴盆和热水器,还给楼梯口装上了门灯和老年扶手,沈燮元这才洗上舒服的热水澡,不再摸黑走路。装完扶手那天,沈燮元决定请阚炜吃顿饭,去一家他常去的馆子。那家馆子主营黄焖鸡米饭,阚炜看了一乐,沈老还吃这个,很新潮啊。结果饭菜端上来,他发现,鸡肉都没有煮透,腥气得不得了,米饭也难以下咽。除了黄焖鸡,这里还卖简易的面条、炒菜,不在单位食堂里吃饭的日子,沈燮元都独自来这里,吃点面条或者黄焖鸡,一顿饭就这么对付过去了。除了编撰古籍目录,他的世界就没有其他事了,吃饭是多余的,声音也是多余的。「其他事情当然也很美好,但没有任何事比这个更重要,如果为了工作要舍弃其他东西,他是义无反顾地舍弃了。」「沈老是极少生气的,他会规避一些事情,有自己的处事之道和养生之道。」阚炜说。说起过去遭受的苦痛,沈燮元哈哈一笑,拍着大腿大声说,「我都活过那些人了,就算以前有遇到不愉快的事,我都活得比他们长,对吗?」 沈燮元参与编纂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
一直后撤、活过那些人的沈燮元,老了老了,开始交朋友。邵磊和沈燮元相识时,沈燮元已经快80岁。1997年的夏天,他们在艺术品市场因为一幅画结识,中途没有再联系,两年后,两人在朋友的介绍下又聚在一起,聊得很投机。再次见面那天,吃过饭,他们一同走到公交车站去。南京夏天天热,沈燮元穿着一双很旧的布鞋,短短的一段路,他们在热气里足足走了20多分钟。沈燮元突然打破沉默,问邵磊,「邵磊,你喜不喜欢唱歌呀?流行歌手你喜欢哪一位?」邵磊觉得意外,回答自己对唱歌兴趣一般。沈燮元却来了兴致,「我岁数大了,新的歌曲我都觉得不行,还是老的歌比较有味道。中国大陆的女歌手,还是郑绪岚的最好。我唱给你听。」接着,他在夏夜里唱起了郑绪岚的老歌——一首接着一首,唱完了,他又唱李谷一的《乡恋》,就这么边唱边走,一路唱到了公交站。他和邵磊说,他有时候寂寞,希望邵磊来陪他聊聊天,结伴逛逛书店。邵磊在南京博物馆做研究员,对古籍同样很感兴趣。那一天以后,一老一少的组合常常出没在南京古旧书店,他们一周见两次面,一整天都待在一起。他们从夫子庙出发,走到朝天宫,吃一碗羊肉面,再走到新街口、成贤街,去先锋书店。沈燮元只剩下一颗牙齿,足足坚挺了20多年,一点都不耽误他吃肉、咀嚼。后来,沈燮元干脆让邵磊来自己在南图的办公室看书,「你就坐我对面,想看什么书,随便你看。」他急切地想留住这位难得的朋友。邵磊谈了恋爱,还要拼命写文章、评职称,他们立下规矩,一个月见一次,结果也没能履行。邵磊如今已经50多岁,成了家,有了小孩,要去往各地做文物鉴定。有次一连好几个月,邵磊都没有去见沈燮元,也是在这段时间,沈燮元出了一次事故,80多岁的他摔了一跤,腿摔骨折了。当天晚上他气得给邵磊打电话,「你不够朋友,你整天忙工作,不来看我,也不跟我玩!」阚炜觉得,做古籍研究苦得很,沈燮元长期以来把自己锁闭在一个孤绝的状态下,直到90岁以后才真正打开自己。6年前,阚炜注意到书店里的这位老先生。沈燮元很少主动开口,看完书,扭头就离开了。但两人熟络起来后,老人的狡黠与天真露了出来。沈燮元和阚炜说,别人家里都有电视,他也想买一台,小小的、巴掌大就好,可以睡前躺在床上抱着它看。有时,他有意无意地提起,水西门的鸭子好吃呀,暗示阚炜给他买鸭子吃。沈燮元喜欢到阚炜那儿蹭饭,菜里放一点点糖,是他喜欢的苏州口味。一吃饭,沈燮元就要喝酒。认识的人都确证,沈燮元从来没有喝醉过。但一桌子人都不愿意给他倒,年龄大了,怕喝出事来。沈燮元不服气,「阚炜,倒倒倒,我不会怪你的,有事我也不会来找你的。」周围人不依他,劝着,好了,不许喝了。沈燮元就把语气放软,「可怜我吧,再加一点酒吧。」他馋阚炜杯里的白酒,眼睛滴溜溜转,「阚炜,你这酒多少度的?」「42度。」「辣不辣?辣不辣?」阚炜只好给他倒了一点,他咕咚一口,喝完了。他喜欢和阚炜聊从报纸上看来的明星八卦,特地嘱咐一句,「你不能和别人讲,不要传播。」阚炜觉得好笑,报纸上的事情,怎么还算是秘密的?年轻的人们疼爱、乐于照顾这个老头儿,每次吃饭,总止不住给他往他碗里夹菜,阚炜坐在旁边给他把关,担心他积食。吃完饭,接近晚上9点了,大家「赶」他回家,劝好几回,打车送他到楼下才罢休。每隔一段时间,丁鸣江定时给沈燮元送来从医院领到的治疗心脑血管的常规药,做一些简单的打扫。为了让老先生的生活不那么沉闷和孤独,他会带来外面最新的资讯,用夸张的动作语言表演一番,逗得沈燮元直乐。他知道,沈燮元身上有上世纪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节,不愿意为事求人,遇到什么不公的对待,自己陪在老先生身边,凡事可以为他出一头。 沈燮元在家中书桌上写字
90多岁,沈燮元重新回到了人群,邵磊认为这是他对晚年的一种选择,「他说他交朋友,会有意识地交一些年轻的朋友,我后来明白了他是什么意图。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人要么去世了,要么躺在床上都不能动了,朋友越来越少,他只能通过这些年轻朋友,延续自己在社会上的交往,他的很多价值也好,想法也好,才会有人去聆听,这是他对人生很长远的构想。这一点超越了很多老人。」他说,「你们看到他身上有好玩的一面,只是他破闷、解闷的一些方法,谈谈电视剧,谈谈明星,他真正做的事情就是他每天要做的工作,就这么简单。他当然一定是寂寞的,只要做出点成就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寂寞的?但是在这种寂寞之下,他是很有劲的,这是他对抗时间的方法。」只有喝了酒,沈燮元的壳子才能破开一个小口,放下紧张和戒备,不忌讳任何话题。4月的一个下午,我们在他家聚餐,喝完了一杯白酒,他又要讨红酒喝。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昂,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才说起自绝于人的钱海岳。他退休以后,在图书馆这个避难所得到慰藉和照料,各地的朋友、学者帮助他一起完成黄跋的研究。除此之外,少有目光落在这位老专家身上,丁鸣江为他四处争取权益和补贴,却得到一个工作人员的回复,「沈老先生居然还活着哇?」聊到这,沈燮元激动地大喊,「他们胡说八道!」他如今的「管家」毛毛叔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这才是沈老最真实的样子,不喝酒的时候,这些事他一个字都不会说的。」邵磊和沈燮元交往20多年,常听沈燮元提起老字号江苏饭店。2009年,邵磊看到一条消息,江苏饭店要拆迁了,不知道能不能复建。他听沈燮元说过,它原来叫「安乐酒店」,「文革」开始以前,老友们常在这里聚餐,这里的炖菜核尤为有名。邵磊想带着沈燮元再去吃一次。饭店已经灯光昏暗,地上是一层厚厚的油渍。沈燮元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又皱又软的纸,看了半天,告诉服务员,「我要吃清炖鸡孚。」服务员说,这菜早就没有啦,我们厨师也不会做啊。他问,为什么不做啊?那么好吃的菜为什么不做?服务员只能摊开菜单,给他推荐现下流行的川菜。沈燮元不想看,「我不要你这个什么菜的,我不要吃辣的。」邵磊得知,那张纸是陈寅恪的弟弟陈方恪亲笔写下的一份菜单。陈方恪是沈燮元在南京图书馆工作时的同事,1966年去世。这份菜单在沈燮元身上存放了半个世纪,这几十年来,他再没有来过江苏饭店,只在脑子里不停回味清炖鸡孚的味道。过去的,都过去了,面对一个98岁的老人,你很容易生出这样的感慨。像对待那张皱软的纸一样,沈燮元把过去的记忆也折叠收进了口袋。他讲过的,「我不想回想我的人生,我只有五个字,过好每一天。」我们说起几个人名,沈燮元摇摇头,没有了,都没有了。他有一个愿望,在自己行动还算方便时,再赴北京一趟,年纪相仿的老友们都离去了,只有年轻的晚辈还能一见,他特地为此存了一笔路费。说完这个心愿,他颤颤悠悠地走向窗边的桌子,翻找着什么。回来时,他手里有了一支笔和一块小小的纸片,塞入我的掌心,「小林,你把你在北京的住址写给我,我到了北京,去看你。」等到接过那张写好字的纸片,他缓慢又小心地把它夹进一本书里。那台抱在怀里的小电视机换成了黑色的台式电视,由此,他开始追剧了。他看电视剧《伪装者》,可以一一辨认出当下最红的演员,他偷偷告诉我,他最喜欢的女演员是杨幂。我去见沈燮元之前,丁鸣江叮嘱,记得带上一块巧克力,沈燮元吃到甜食会很开心。因为生命里这点甜,我和这位老人度过了有书有酒的几天。采访的最后一天,下午4点,我们一同走出图书馆。穿过一条马路,便是沈燮元每天等车的公交站。春天正在迈入最为热烈的阶段,一整墙玫红色的蔷薇在南京图书馆的外围盛开,阳光下,远处的爬山虎发出毛茸茸的绿光。我提议为他拍一张照,「那我和蔷薇一起拍吧,好看的。」他说。我们在春天的路口分别,「小林,在北京保重。」我的打扰结束了,他如释重负地笑,露出一颗牙齿,「照片要记得发我啊。」说完,他背过身去,挪着很小很小的步子,朝车站走去。 四月,南京图书馆前,沈燮元和满树的蔷薇
封面及导语图源《但是,还有书籍》第2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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