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他们走出奥密克戎的阴影了吗？

2022-12-30 10:12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中微子和小二

2021年11月24日，南非通报了新冠病毒的奥密克戎分枝。2021年11月27日，英国发现两名携带奥密克戎的病人，之前有南非旅行史。这是奥密克戎在英国正式发现的日子。

2021年12月1日，《卫报》发表了文章，总结了当时在英国检测到的奥密克戎病人的数量和分布，分析奥密克戎进入英国的真正时间，如果比检测时间早一两个月，是否表明它的传播力并没有专家担忧的那么强？当时，我的教授负责组织一个小型学术会议，每年都在十二月初。如果奥密克戎真的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这个会议就必须取消。然而经费已经批了，场地和餐食已经订了，演讲者也请了，与会者注册费用也交了，如果要取消，工作量比开会还大；但如果开起来变成超级传播事件，后果很严重。校方还没出明确的指示，所有的人都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办。

牛津的默德林学院内部

这种不确定性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奥密克戎显出了它的威力。2021年12月9日，牛津大学校长路易丝.理查森发邮件给全体教职员，信中报告牛津的新冠案例一周以来增长了67%，大部分是新的奥密克戎株。校长建议能在家工作的人尽量在家工作，但大学院系办公室和实验室保持开放，取消一切圣诞集会庆祝，需要返回办公室和实验室的人每周两次抗原检测，打疫苗、戴口罩、勤洗手，保持社交距离。我们的会议在约定日期前两天最终取消。

新的隔离指导要求任何奥密克戎株感染者的密接必须自我隔离十天。之前的隔离指导是患者本人才需要隔离，患者的密接只要抗原阴性，就可以正常工作生活。但自己是否接触了奥密克戎病人，全靠NHS的一个app通知。这个app并不很管用，所以大量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接触了奥密克戎病人，这个症状稍弱的病毒迅速传播开来。

每日新感染数字从五位数迅速蹦到六位数，每天看见都是一次新的头晕，让人怀疑这么高的感染数字是怎么来的，明明空旷清冷四面无人，那么多人在家上班，是样品污染了吗？

此前的两年，英国经历了两波死亡数字高峰，第一波在2020年四月，第二波在2021年1月，每一波的最高单日死亡数字都超过了一千三百人。牛津这个小城市相对平静，大家都很早打上了疫苗，小心地戴口罩。虽然院系和实验室自2020年秋以来一直开放，我身边感染的人并不多，直接认识的只有两个学生。当时以为：只要所有人坚持每周检测两次，及时隔离、打疫苗、戴口罩、勤洗手，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直到病毒消失。

牛津市政厅内部

在英国，12月总是特别忙，和国内过年一样。工作部门有大大小小的同事圣诞聚会，自己还要安排家里和朋友的聚会，要准备家人孩子的礼物和年节的食物，要准备亲戚来访或带着孩子大包小包回家乡过圣诞。和奥密克戎一起过的这个圣诞节，气氛特别阴暗紧张，因为一点欢庆的气氛都没有了。

2021年12月16日，法国宣布为了抑制奥密克戎传播，自第二天午夜起所有英国游客非必要不得入境。欧洲各国纷纷跟上，限制英国游客入境，很多人的圣诞出游计划一下成为泡影，英国滑雪客一时抱怨连天。但是这些限制不包括本国公民和持多个护照的欧洲人，所以奥密克戎进入欧洲其他国家的速度只是缓了一缓，并没被阻断。12月29日，单日录得阳性病例超过二十七万。实验室群哀号：这怎么可能？我的同事九成全都来自欧洲：葡萄牙，法国，意大利，德国，希腊，罗马尼亚，他们全都没回家，就地过圣诞节。

而我在期盼着学校不要开学，不要开学，不要开学。孩子四岁，还没够打疫苗的年纪。小孩总的来说症状轻，但个别会非常重，家庭医生难约，急诊难进，怕他出问题。新年假期，奥密克戎病例数字每天在二十万上下徘徊，我始终没等来停课的通知。为了决定要不要送孩子回学校，我查了文献。新英格兰医学学报上有篇文章统计了英国2020年到2021年未成年人新冠死亡数，分组在五岁以下无其他疾病的儿童是两例。我稍微放了一点心，新年假过后，让他回了学校。

牛津市中心街景

到了2022年1月底，每天上扬的感染数字稍微回落，而每日死亡数字没有像去年那样高得吓人，一直在每日二百多徘徊。孩子学校里也陆续有通报阳性案例，但他们班没有。奥密克戎虽然传染速度惊人，总算没有那么致命，我的忧虑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2022年1月19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宣布：英国自1月27日起从防疫的“B计划”转回“A计划”：打过加强针疫苗后，政府认为不再需要用防疫手段控制奥密克戎的传播。公共场所不再查验NHS的追踪接触app，公共封闭空间不再强制要求戴口罩，不再要求人们在家工作。第二天，牛津大学出公告明确认为取消防疫措施的指令下达太早，要求大学教职员仍然坚持测抗原，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

1月21日晚，我在厨房煮饭，没开抽油烟机，听到孩子咳嗽了一声，干而空，和他平时的感冒湿咳很不同。我对配偶说：要给他做个测试。我给他捅了鼻子，处理过后滴在抗原试纸上，没有几分钟，对照线旁边出现了一条很淡的线。我刚刚变淡的忧虑轰得一下又烧起来了，马上约了核酸检测，第二天骑自行车带他去市里的核酸点。核酸点也是自己捅鼻子和喉咙，封进试管里交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只负责收集。

我要求配偶去客房睡觉，在家戴口罩，努力别生病，负责出门买东西和在家打扫，我负责近距离照顾孩子。好在他除了那一声空洞的咳嗽，一直活蹦乱跳，毫无生病的迹象，连咳都没有再咳。我对配偶说，如果不是刚好听见，就把一个阳性的孩子送回学校了；但是他也是从别人那里感染上的，说明学校已经传开但有些家长没报。

牛津的泰晤士河

到了1月25日，我开始觉得头痛，眼眶周围火辣辣的，勉强给孩子洗完澡送上床，自己也躺倒了。测抗原还是一条线，又心存侥幸盼望不是。第二天早上，头痛更厉害，但那天有三个会要开。我又测了一次，五分钟后看还是阴性。配偶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如果你阳了传染给别人，别人怎么办？我一想觉得有道理，就去写邮件一一取消，果然每个人都说完全理解，谢谢通知，我们也都不想生病。

等我写完邮件，测试棒上出来了第二条很淡很淡的线，靴子落了地，我反而放松了。头很痛，鼻子象火烧，喝水如刀割，发烧头晕好象世界在缓缓旋转，但我很清楚这个症状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如此。三天以后，配偶的嗓子也哑了，测出两条线，但他没发烧，就是疲倦。只有孩子一直精力旺盛，非常时期，只好靠电视和ipad带孩子。一周过去，学校发信询问孩子已经阳性十天，为什么没返校？我们只好回复说因为家长还没转阴。

自己恢复了以后，忽然觉得时空压缩，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结结实实地阳了，速度之快连惊奇都来不及。三月里一个学生请大家同去默得林学院晚餐，几个同事连老板都去了，欢度一晚，第二天阳了三个。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同事感染后两周回归，声音还很虚弱，但是说：现在咱们不用戴口罩了吧？我忍不住说还有三个人没阳，还是再坚持一下吧。没在本地阳的，回到家乡也阳了。在家没阳的，出门度假也阳了。自家小心防护也没有小孩从学校带病毒回来的，见一次亲戚孩子就阳了。症状不重的，大家纷纷贺喜上岸；家里有小孩症状很重好不容易恢复健康的，只能真诚问候一下。瘟疫和战争都常态化了，普通人只能继续生活，悲欢离合。

法国同事一直没有阳过，只有他还在追踪每日数字。有时他会虚弱地说：“不再有人关心新冠了，这是不应该的。”我们表示理解，但也没有办法，他也没有办法。我们能做的只有当同事忽然阳了的时候互相帮忙照顾实验材料，尽量不损失进度。我们都不太老，症状再难受也不到去医院的程度，所以病程结束后就当它过去了——用来焦虑的精力已经消耗完了。

阳过恢复以后，一切回到过去的轨道上来，网下上课，网下开会，经常有人把烘焙练习的产品带到办公室来分享，阳过的人也不再戴口罩。不过生活里总有些时刻，提醒着人们并没有恢复“正常”。飞机航班晚点取消成了常态，整个实验室去马赛开会，补偿2020年取消了的蒙特利尔行程。然后发现，虽然我们“恢复正常”了，机场和航班并没有。预订的航班连续取消了两次，瞬间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扑到电脑跟前抢订下一班。

夏天以来的机场航班异常成因复杂，痛心疫情的人埋怨疫情导致大量劳动力退出市场，痛心脱欧的人埋怨脱欧增加了不必要的工序。牛津的公交车削减班次，时间不稳定，常见的熟面孔司机消失了大半，公交车上贴出了招聘司机的广告。公交司机都去了哪里？有人说现在开大卡车收入高，很多公交司机转行了。

高街上的一个公交车站

然而夏天是美好的季节，没有人想继续忧虑已经延续了三年，几乎感染过了所有人的流行病，都想轻松一下。即使飞机晚点，航班取消，在度假前阳了不能上飞机，人们也努力把这一年的生活安排得象从前一样，希望今年开个头，明年会更好。

疫情期间，许多小型快餐店，纪念品店都关了门，街上的空铺面随处可见。小型社区百货店不如大超市议价能力强，蔬菜肉类价格涨了20%以上。但是它们还在开门做生意，说明社区居民和小店的联系足够紧密。新的经济也在冒出来，牛津新开的一间甜甜圈店，一间巧克力店，单价都不便宜，但出品独特，质量有口碑，生意不错。华人在微信平台上组织起了网店订货送货上门外卖团购，非常方便，能买到许多大超市买不到的英国鲜鱼，欧陆生鲜，更有国内空运的水果蔬菜，荔枝杨梅这些娇贵的水果到货就抢购一空。过程中少不了商家和客户的磨合，但一直做下来越来越好。

牛津新开的一间甜甜圈店

秋冬季节，流行病再次高发，媒体警告医院面临新冠和流感的双重威胁。医护三年来疲于奔命，冬季更是雪上加霜。新冠以来，一些地方约医生看诊更加困难。ITV报道，利兹市的一个年轻人因为耳道感染四次约诊都没约到，只得到电话问诊，最终死于脓毒血症。如果他能面见医生开到抗生素，很可能就不会死。

儿童更是容易生病，父母时刻担心，给孩子看病比给大人看病还难。南约克郡的一个五岁儿童扁桃体炎高烧，在急诊等了一夜都没有床位，被送回家。在家中，他的情况急剧恶化，无法吞咽和呼吸，再度被送入谢菲尔德儿童医院，但已经无力挽回，最终死于肺炎和器官衰竭。秋天异军突起的新病原是链球菌A，严重时能引起猩红热。孩子学校通报了四例猩红热，全英已有26名儿童丧生。新冠也没有消失，这一年英国经历了四次新冠死亡波峰，每日死亡人数峰值超过200，波谷也有30-40人。

疫情与脱欧联手造成了经济衰退，2022年第三季，英国GDP收缩了0.2%，进入经济衰退。同时为了控制通货膨胀，英格兰银行上调基准利率至3.5%。普通工薪阶层两头受压，工资跟不上通货膨胀，房贷和能源账单却立竿见影升高了一截。

今年春天，我家附近的公园景色

这三年来，医护工作时间长，压力大，工资低，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这个行业。工会组织踢开首鼠两端的工党，自行组织罢工。圣诞节前，皇家护理学院成员组织了史上最大规模的护理人员罢工，英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的十万护士加入，上千台手术不得不取消或延迟。即使如此，护士的罢工也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支持。三年来人们目睹了护理人员在医院和疫苗接种前线的辛劳，同时在年年高涨的通货膨胀和微薄的工资之间左右为难，人们的同情在护士一边。

护士罢工要求通货膨胀率以上5%的加薪，这个要求看似很高，但是护士们扣除通货膨胀的实际收入在保守党紧缩政策下从2010年到2017年每年缩减1.2%，他们现在的诉求只是把失去的补回来而已。现在政府和罢工护士的谈判仍在进行中，一次性补偿的方法未被接受。

无论新冠有没有过去，这一年就要过去了。每个人都在努力过着生活，照料自己和家人，希望一切终会好起来。冬至前一天，我路过一棵树荫宽广的玉兰树，枝条舒展，树枝上结满了胀鼓鼓的芽，在等春天到来。春天是牛津最美好的季节，你们应该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