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特别的观影体验之一，是在影院看了一部长达四个小时的电影。
当然，由于片长的缘故，这部电影被分为了上下两部。但整个看下来，还是如同经历了一次漫长的公路之旅，或是一场极为沉浸的、梦境一般的迷你剧。在电影的最开始，女主角劳拉失踪了，她的男朋友和同事，两位男性角色踏上了四处寻访她的道路。影片的前半程具有一种公路片式的气质，镜头时常安静地停在车后座，对准窗外的风景，又迷失在漫无止境的问询和对话之中。
随着调查的深入，故事渐渐滑入了另一种谜题：原来劳拉在失踪以前，也在扮演着一种“侦探”的角色。她在调查着另一个女人的往事和生平。男人们在寻找劳拉时，不过是开着车四处闲晃、拿着一张她的照片给路人看；而和他们不同，劳拉的调查却要详尽得多，她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翻阅了连篇累牍的书籍和信笺，在历史的字里行间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文字、对话与画面，真相、秘密和谎言，历史和现实交织错乱，构成一个巨大的叙事迷宫。影片在形式上具备极强的文学性，会让人联想到同为多层嵌套的、结构丰富迷人的《萨拉戈萨手稿》。谜题既行进于荒野之上，也隐藏在封闭的书房里，散落在书信和文字之间。
而到了下半部，影片的走向又变成彻头彻尾的颠覆，甚至可以说是“神展开”。上半部主要为男性视角，下半部则转为女主角劳拉的视角。自然，男性视角所刻画出的劳拉形象，和劳拉本人相差甚远。而男人们所探寻、拼凑出的所谓真相，也绝非故事的谜底。
下半部不再是一部抽丝剥茧的悬疑片，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一部充满南美魔幻气息的、神秘而诡谲的奇幻片。前半程所建构起的所谓叙事之巢也一并坍塌瓦解，随之沉入了更沉的迷雾。在试图探寻答案的过程之中，创作者们反而抛出了更多的、不可解的问题，一如女主角本身的失踪。最终影片试图表达的是，在探寻别人的谜题时，劳拉本身也成为了一个谜。侦探走入荒野，求索唯有神秘。
这种神秘主义的倾向终止了某种确定性，但也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甚至可以这样说，它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叙事层面的自由：在这场旅途之中，你不必执迷于答案。你可以允许自己跳进未知的兔子洞里，不断地沉溺、沉溺，一路走向终点，再从终点回到起点。
写到这里，其实我们也悄悄地做了一件非常冒险的事：聊完了一整部电影，却还没有提到它的名字。《迷雾中的她》入围了今年威尼斯电影节的地平线单元奖，而现在它的另一个更值得称道的成就则是，它荣获了今年海南岛国际电影节的金椰奖最佳影片。
其实当初看片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这部电影会是最后的大奖得主。得奖大热门的作品，还有同样角逐威尼斯地平线单元奖、并且最终获奖的《片场风云》，拿到威尼斯评审团特别大奖的《圣奥梅尔》，以及早在戛纳就备受好评的新人处女作《晒后假日》。尤其伊朗电影《片场风云》，开启了一种元电影的新可能性，在海南放映的口碑相当不错，现在豆瓣有8.2分。但最终金椰奖的胜利者，反而是这部长达四小时的、相对也更加小众的《迷雾中的她》。首先，《迷雾中的她》是一部绝对的女性主义作品。这也意味着，“她”创作是值得被鼓励的，女性意识和女性创作的自觉，也值得被更多人看到。其次，更新、更冒险、更具有冲击性的个人表达，也是值得被鼓励的。或许这种选择不那么“取悦于”观众，但作为一个电影节，能将大奖颁给如此冷门佳作，敢将大奖颁给如此冷门佳作，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胆、也相当有魅力的决定。
可能一个更有趣的现象是，今年的海南岛国际电影节，堪称是女性主义电影的大年。主竞赛单元的三个大奖，都被女性导演所包揽：《迷雾中的她》荣获最佳影片，《圣奥梅尔》爱丽丝·迪欧普荣获最佳导演，《晒后假日》荣获评委会大奖。因此，虽然这次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整体而言选片眼光相当之好，囊括了一众高质量新片，但其中我尤其想要聊的，也是几部更关注女性视角的小众佳片。最佳纪录片的入围影片里，《燃烧的干灌木》就是一部气质独特的巴西女性电影。创作者将特写镜头对准刚出狱的女性大姐头，饱经风霜的面孔，紧实黝黑的肌肉。她们既是油田矿井里的劳动者，又是游走于街头的犯罪者。在这些非职业女性演员身上，你反而会看到那种最本真的力量感。恍惚之间，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被彻底打破，你会觉得自己看了一部巴西废土版的《疯狂的麦克斯4》，甚至于后现代版《末路狂花》。展映单元里也会看到不少关注女性境况、充满女性关怀的作品。日本影片《屋檐下的美好时光》，由芦田爱菜和宫本信子主演，讲述了一老一小两个爱好BL漫画的“腐女”结为忘年交，最终鼓励少女实现了自我成长的故事。看似影片的主题是男性之爱和耽美流行文化，其实内核却是女性之间的互助和理解。而令人感动的既是少女的青春成长，从迷茫到坚定、找到生命力的过程，更是老奶奶由始至终的诚实和坚定。很希望老了也会成为像她一样温柔的、仍然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和力量感的人，而每每看到这样的电影，似乎就不会那么害怕老去。假如说《屋檐》是治愈和温暖的，那么另一部韩国女性导演郑智慧的作品《亲密背叛》则是致郁和沉重的。影片讲述一名离异工厂女工，在和男同事发生了关系后，对方将自己的私密视频传到网上，由此而引发的一系列连锁悲剧性反应。《亲密背叛》是一部难得的关注底层工人、尤其在关注中年女性底层工人的现实主义作品。影片首先值得称道的一点，是极为真实地展现了中年女性的情欲。女主演金锦顺此前曾在《82年生的金智英》里扮演过一个很套路的中年七大姑八大姨的角色。
而在这部电影里，她不再只是一个刻板印象，而是一个真实的、鲜活的人，从社会和传统叙事里绝对被边缘化的形象，成为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中年女性，也会孤独，也需要抚慰，也很渴望被异性赞美。
然而不幸的是，当她的私密视频在工厂里流传开来时，这个中年女人就迅速地被羞耻感淹没。影片对于性羞耻感的呈现极为真实和细腻，且带着切肤之痛。当特写对准这张平凡的中年女人的面孔时，你能清楚地看到她看似麻木的神情背后，那种极度的恐慌、颤抖和自我审判。
面对社会的审视，这个女人似乎就不配再回到工厂上班，不配做一名合格的女工，不配身为母亲，甚至不配为人。首先背叛她的，是那个看似老实敦厚的情人；其次，则是由无数个面目模糊的男性所构成的司法体系。当女主角在女儿的陪伴下去报案时，警察直言不讳地嘲笑“通常来报案的都会是更年轻漂亮的女性”，背转过身后，又肆无忌惮地和同事一起观看她的私密视频。
影片同样也刻画出了这种结构性的暴力之下，加害者的可恨与可悲。男方之所以会出卖女主角，只是为了在其他工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性能力。通过背叛和践踏最亲密的女人，他得以重证自己的男性尊严。而传播视频的人也不止是男性，也有工厂里年轻漂亮、指望钓得金龟婿的女工小妹。她们洋洋自得于自身的性魅力，在这样一种充斥着男性凝视的评价体系里，中年女性似乎早已经被剥夺了性别、也失去了追求性愉悦的权利。因此传播对方的性视频，就是对她的最佳审判。
对于女性创作者的关注和肯定，也从展映环节一直延续到了大师班。「大师班」其实是每个电影节里我最关注的环节之一。它是与观众拉近距离的活动之一，带领观众穿过银幕，打开电影世界的第四面墙。今年海南岛国际电影节大师班迎来了五位嘉宾，其中就包括国内两位重量级的女性导演，李少红导演和文晏导演。
她从导演生涯与女性视角出发，梳理了自己从78年考上电影学院开始，成为长片导演的经历与心得。李少红导演是恢复高考之后第一届学电影的大学生，陈凯歌、田壮壮、张艺谋等人都是她的同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的学习热情如饥似渴、像疯了一样看电影。大量地吸收知识，学习世界文学史、世界美术史……也对她奠定了一生的影响。即使到如今，回忆起自己三十余年前全情投入地拍摄《血色清晨》的情形，李少红导演依然充满感慨。她提到自己曾经为了完成一个杀人场面的长镜头，在很狭窄的石头巷子里搭了一个十多米长的轨道，发动全组人一起上手搬运。当摄影师在4.5米的升降上摇晃的时候，原本来监工的副厂长看得眼泪都下来了。在整个对谈中最打动我的，其实是李少红导演身上一种强烈的力量感。从1988年的《银蛇谋杀案》至今，李少红可以很自信地说，“什么类型我都拍过”。她拍过商业片，也拍过文艺片，既有北影厂的第一部商业电影，也有真实从文学出发、从艺术出发的创作。改编过马尔克斯、苏童的小说，也拍过《大明宫词》《橘子红了》这样被视为一代经典的国产剧。时至今日，她仍然活跃在创作的一线，仍然勇于尝试各种新的创作风格，例如今年《世间有她》里短片的尝试。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在面对观众的提问时，她能够说出：“你是一个女人，你闯入一个男性的职业当中，你没有什么好抱怨的。”面对观众提问时，她提到了身为女性导演的一种结构性困境：“这个职业本身就被标定为男性的职业，你是闯入者。当时有一部电影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对我影响比较大。你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没有哭的权利。”也提到了自己作为女导演，在拍摄过程中面对的种种困难：“最难的时候，包括到《血色清晨》接到电报换导演的时候我哭过，选择我去拍《银蛇谋杀案》我也哭过，这是性别带来的脆弱，哭过之后擦干眼泪，还得要出门，还要去找钱，要面对所有可能针对你的挑剔。包括在第一次拍戏的时候，你的摄影师和你的演员，所有人都质疑你，他们的质疑声中有性别歧视是肯定存在的，你要把这些看作是一个积极的，不要让它变成负面的信息。”“不断地跟所有人阐述和解答、说服别人的过程，实际上都在明确你要什么、你怎么才能拍出来。摄影机的取景器是全组唯一的眼睛，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所有跟你一起工作的创作者了解你到底要拍什么，为什么坚持这么拍，这个过程是你自己的创作过程。”“我们经历的这种灰色地带太多，这些全部要靠你自己的意志力和自制力，坚持下来就会有成果，这是简单的定义。女导演在我看来首先就是要吃苦耐劳、不怕挫折、比较皮实，有这个精神就能够成功。”在这番话里，你能感觉到一种老牌电影人的自信和自觉。正因为是从那个最艰难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人，李少红才有能力说出这样一段掷地有声的话。过去的所有千锤百炼，现在都能变成最云淡风轻的话语，能化作一句“不怕”。
很感谢海南岛国际电影节这次能邀请到了文晏导演来出席大师班活动。她一直是我非常喜欢和敬佩的女性导演，代表作《嘉年华》是一部极为震撼的女性主义作品，迄今在豆瓣已有近三十万人评价。
而在这次大师班的活动里，文晏导演不仅是作为一名电影导演，编剧，也是作为一位资深的电影制片人和电影节评委，来面向更多的青年创作者，很真诚地聊电影、聊创作。
这次对谈的内容，我已经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依然觉得深有感触。
关于如何理解电影、如何审视创作，乃至于面对“电影是什么”这个议题，文晏导演都给出了相当真诚和动人的阐释。我想无需我再多说什么，直接引述原话，才是最有力量的。“我觉得好的电影自然都会有，只是它的表现方式和涉及的问题不一样。大部分人是在描绘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讲的是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无论你拍的是现实主义的，还是一个幻想的东西、一个寓言。只要你把真实的情感和对世界的感受带进去了，这个电影就与我们所生存的时代与世界密不可分。”“电影已经成为了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然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虚，但确实，在做电影之前，你不知道人生应该往哪里走，做了电影之后，你的烦恼瞬间没有了，可能在于电影的魅力吧，它可以带给你非常多的东西，让你睁开眼睛学会观察。你可以从不同角度感受这个世界，你永远可以在学习，永远可以在进步。它既是艺术，又是技术……它如此庞大，已经占据了我的人生。就算哪天不拍电影了，你观影、看世界的方式也永远被改变了，你再也不可能像一个从来没有看过电影的人一样看电影。这可能就是电影人的幸运吧，我们可以永远在做不重复的事情，永远找到新鲜的感觉。”“没有所谓的更好的时代，也没有所谓更坏的时代，你碰到的困难，不会因为我今天说让你避免你就不会碰到，要靠自己，靠你对电影的热爱，不用特别在意杂音，噪音永远都有，在旁边跟你说各种话的人很多，要学会甄别，学会倾听自己的声音。最终这是你的电影，你要表达什么，大家以为要表达什么自己是很清楚的，其实不是，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是最困难的。所以，我们能够借助电影，通过做电影不断问自己问题，不断了解自己，这也是我们做电影人的优势。”“你越了解自己，你将来做电影也会越自由。相信电影是一种语言，就像我们说的中文，你可以用这个语言，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也可以写‘一日三次、一次三片’，你不能说它不是同一种语言。你越是熟练地掌握这种语言，对语言有深刻的理解，你在一个困难的环境中就会稍微多一点点优势，就能靠近一点你的理想，就能够把你想做的电影做得再好一点。这个道理对于每个人，对于我，对于梁鸣，对于在座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可能用文晏导演的这段话，来结束今天这篇文章是尤为恰当的。没有更好的时代，也没有更坏的时代，但好在还有电影来陪伴我们度过这个时代。今年几乎可以说是我与影院相距最远的一年。和大家一样，一年到头我们也没能进过几次电影院，所以尤其怀念那种能够在影院里疯狂刷片、看电影看到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光。本以为今年就要在遗憾中过去，没想到临到年终，海南反而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在这里，我们找回了对电影的爱，看了很多新片、看了很多好片、看了很多非常小众的艺术片。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影迷，能重回影院，本身就是最幸福的事情。而在2022年的海南，我也还留下了其他许多难忘的、与电影有关的、充满仪式感的时刻。比如看完开幕片《保你平安》后，和主创们一起观看了海边的烟花。
比如在大东海的夜间沙滩，看了几部露天放映的轻松港片，吹着海风和其他观众一起哈哈大笑。
电影节闭幕几天后，这些记忆依然很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在2022年的最后一天，我依然想要说，感谢电影，感谢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感谢热爱电影的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