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正在阻碍中国野生豹的复兴

2022年12月29日，六盘山出了一起车祸，死者是一只雌性的华北豹。

事故发生后，宁夏六盘山国家级保护区的郭志宏主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并进行善后处理。保护区表示后续将联系交通灯部门就公路对六盘山地区野生动物的影响进行讨论并推进相关优化工作。

事故发生在固原市原州区叠叠沟一条与G309交汇的县道上。从地图上看，这条公路南北向纵贯了整条山脉，中间没有隧道，这意味着动物要想迁移，是无法绕开这条公路的。

从现场照片上看，这是一条路面硬化良好的两车道公路，在车流量不大的时候车速很可能过快。而道路两旁设有很高的防护网，这很可能是一把双刃剑，防护网也许能够阻止一些动物进入公路，但对于已经误入公路的动物来说，则由于防护网的阻碍无法快速地通过公路。

经过现场测量，死去的豹体长98cm、尾长72cm、体重31.3kg，推测是一只刚独立的小母豹。

我没能在六盘山以往的数据中找到它的身影，恐怕它才刚刚踏上独立的旅程，还没来得及出现在我们的镜头之前，就惨死在车轮之下了。

遭遇车祸的豹 ©郭志宏

路杀事件的街景。怀疑豹是从这个地方钻出来上路，可见路两边的高大的护网。©郭志宏

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但如果“意外”一直出现，那它就是实际的威胁了。

近年来金钱豹在公路附近出现，甚至遭遇车祸的新闻，为数不少。

这些新闻透露出两个重要的事实：1、豹子会穿过马路；2、它们也的确会遭遇路杀。

山西吕梁国道上，发现了一只遭车祸的豹 ©D视频

其实路杀的受害者远不止华北豹，蛙类、蛇类、啮齿类、鸟类、黄鼬、狗獾、赤狐、豹猫……滚滚车轮日复一日地削减着整个地区的生物量，这些非正常死亡累计起来会是一个十分恐怖的数字。

而相比之下，像华北豹这样位于营养级顶层的物种的损失则更加令人难以接受，它们本就数量稀少，并且需要大面积的领地，这实际上也导致它们有更大的几率接触到公路。

而道路对于华北豹以及其栖息地内的其他野生动物的影响，并不止路杀。

首先，道路会直接侵占栖息地，而这个侵占面积并不是只有道路本身那么小，根据蓓蓓对于山西省道路影响的研究，可以大致上看出一个野生动物回避道路的范围：省道的范围大约是6公里，县道3公里，乡道几乎没有影响。

道路干扰本身就会让野生动物逃避 ©蓓蓓

这里面主要产生影响的变量是车流和车速，车流量越大，车速越快，动物的回避距离也越长。

比如和顺的337县道，早年没有什么车流的时候，很多我们熟悉的华北豹个体都会频繁穿越这条公路，而今年随着几个工程的施工，337县道上的大型工程车辆显著地增加了，道路两侧的华北豹拍摄率也直线下降了。因此可以说车流量越大的道路，实际侵占的栖息地面积也越宽。

正因为有这样的回避效应，道路自然也就切割了原本完整的栖息地。这种切割阻断了种群之间个体的正常交流，使得原本完整的大种群被迫分割成一个个孤立的小种群。被困住的小种群会随着近交衰退压力的增大而逐渐灭绝，没错，灭绝是小种群不可避免的命运。

近20年来，随着天然林保护工程价值的显现，以及各地对生态保护的重视，一些地方的豹种群显示出恢复的趋势。这意味着一些由少数个体构成的小种群已经不能满足于已有的栖息地斑块，许多新生个体需要向外扩散。路杀事件的增多表明，道路正在成为了中国野生豹种群交流与扩散的明显障碍，豹种群复兴之路面临人类公路的挑战，而且这种威胁在未来还会进一步加剧。

在新龙G227国道上发现的受伤豹 ©新龙融媒

到这里，道路的影响仍然没有结束。这些贯穿栖息地的道路会让盗猎者更加容易深入到核心区域，也更加容易将非法猎获运出；伐木者和采集者也能更加方便地运出所获物品；同时牲畜也会沿着道路进入到更加深入的山区，从而增加人兽冲突的发生概率。这些影响都会持久地削减栖息地的质量。

山西省是华北豹分布大省，我查询了山西省的公路规划，2021年4月25日省里发布了“四纵十五横三十三联”的总体规划，规划公路总里程8418公里，其中国家高速公路4522公里，省级高速公路3896公里。

当我们在城里享受着便捷的物流、廉价的商品和便利的出行的时候，似乎并不会考虑这背后需要多少道路，作为一个制造业强国，物流就像是血管，显然区区华北豹阻止不了什么，但华北豹也的确急需切实的保护，怎么办呢？

我们在此呼吁：在山西、陕西、河北、四川、宁夏、甘肃等已经识别为豹栖息地的区域，当地政府应将山区、林区公路的生态廊道建设作为未来5-10年重要的生态建设工作来进行总体设计和尽快实施。

山西吕梁交警在车后备箱发现的豹尸体 ©网络

国际通用的解决方案是修建生态友好的廊道，在新建公路上加入生态廊道的规划，并在已建公路上抢救性地补建廊道，这已经是一件十分迫切地需要去做的事。

因为对于在我国广泛分布、但栖息地破碎化严重的豹而言，目前正处于种群恢复的关键时期，由于道路切割导致的栖息地破碎化正使得恢复中的豹面临基因交流不畅、扩散困难、路杀等十分现实的生存问题。

很不幸，保护真就像一个木桶一样，哪一块出现短板都能让其他的努力付诸东流。

还是以我们最熟悉的山西和顺为例，道路问题也是忧大于喜。读过上一篇（打架掰头，任性躺平，离家出走，豹生的差别咋就这么大？）的人应该知道，现在当地活跃着的几只豹子，分别来自318省道以南和337县道以东，此时车流量还没有对华北豹产生明显的阻隔作用；好的地方在于：随着318省道在靠近和顺县城的地段穿山隧道的贯通，将会减少目前盘山而上的车辆，从而让山上的动物活动变得更加安全。

而横穿铁桥山保护区的337县道公路升级项目则将是一个明显阻碍和顺县豹种群交流的项目。我们就此项目对县政府提交了廊道方案、影响评估等一系列建议，但是这些措施能不能落地、能不能不打折扣的执行，目前均需要努力争取。

面对盗猎和土地开发，豹的前路艰难 ©猫盟CFCA

和顺在修的两条一级公路还有2-3年的工期 ©巧巧

没错，和顺现在就是个所有威胁同时存在着的地方，只是这些威胁的程度和发生时间比其他那些已经没有虎豹的地方晚了几十年。其实今天的和顺可能就是50年前的江浙皖赣粤闽等中国东部和南部地区的任何一个山区县城，这些地方的华南虎、豹、云豹可能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消失的；和顺县就像是一个关乎未来的岔路口，现在我们仍然有机会留下这些猛兽，而不像华南与华东，永远失去了这些大型食肉动物。建设生态文明是流于口号还是落在实处，这里就是分界点。

当我从一名自然爱好者一头扎入保护领域之后，吕植老师建议我要多去实践，同时保持思考，我也在被现实砸得头破血流之后终于理解，热爱确实是保护的起点，但也仅仅只是起点。

所以在起点原地踏步不好么？但是，只接收自己喜欢看的信息，最终你会变成你最不喜欢的样子。

保护之路艰难 ©猫盟CFCA

总之我还是会选择莽撞地直面现实，然而现实往往让我产生很深的徒劳感和荒谬感。以道路问题为例，我简单搜索了一下猫盟过往的关于道路的文章：

就这么点道理，来来回回地重复，但六盘山的豹子依然死了。

2019年的大猫在文章中写道：

“P-22要么在洛杉矶市区孤独终老，从而浪费了一只雄性美洲狮的基因；要么它会冒险穿越公路去寻找伴侣，并可能因此丧生。”

“如今，一条穿越和顺县山西铁桥山保护区的高速公路连接线正在筹划中。”

到了2022年的年末，其中的一个故事迎来了结局，P-22死了，死于车祸造成的营养不良和疾病，它没能等到廊道的建成，孤独地走完了一生。至于另一个故事，至少337县道还没开工呢。

因车祸重伤的P-22被送往救治机构 © The California Department of Fish and Wildlife

在我看来，真正的保护恰恰就是直面这些荒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要做出的最终级的抉择是：去做能做到的事情，还是去做应该做的事情。这就好像给癌症患者注射止疼药，它显然是有用的，但任谁都知道能救命的唯有切除肿瘤并且杀死所有的癌细胞。

保护之中最困难的那些事情，往往是那些最为关键的部分，但更可能的是等你面对这些关键部分之后，发现你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用怀疑，大部分人会选择去做能做到的事情。上帝死后，人类发现了自我，并迫不及待地开始溺爱自我，大家都只想坐享其成，不想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印度Cauvery野生动物保护区（Cauvery Wildlife Sanctuary）的豹遭遇车祸 © Rodney van der Ree et al. / Handbook of Road Ecology (pp.425-429)

我无意去评判什么，只不过这刚好就是保护问题的缩影——人人都知道要保护环境，但这种不快乐的事情最好是由别人去做，真到自己要为保护支付代价的时候，保护立马就会变成经济发展的绊脚石。

2022年的年末，我先是错过了在和顺目击华北豹的机会，接着又得知六盘山路杀了一只豹子，我在成为个体识别志愿者时最担心的就是有朝一日被喊去认尸，然而它还是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我真希望我的心能随着经历的增加变得坚硬一点，但是显然它比我的理性固执得多，所以我还是觉得好难过……

六盘山豹在风雪中前进 ©猫盟CFCA

我只好多去想想巧巧看见的那只豹子，那个地方再往北去一点就是F2经常带着崽子溜达的地方，可能是我太想念它了，巧巧录下的模糊的斑点我怎么看怎么像F2 。即便不是它也没关系，只要栖息地还在，总会有豹子填补空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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