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已经过去半月,球员们脱去国家队队服,回到各自的俱乐部,球迷们也原路返回现实生活,酒吧擦去比分和排期,冬日夜晚归于其应有的平静,好像一切不曾发生。去年 12 月,莱芒也已经回到香港,结束了为期三周的世界杯志愿者工作。等待莱芒整理的照片有一万张那么多,她给我们发来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们得以搭上多哈地铁穿行到 Fan Festival,从营地不夜城聊到中国球迷困境。聊天几乎没有谈到赛事本身,因为足球早已关乎一切。人类的庆典总是像另一个平行世界,真实又虚幻,身处多哈这个巨大的能量场,她说:“跟想象的一样糟,也跟想象的一样好。”
做志愿者是一种纯粹快乐
莱芒工作的地方在 FIFA Fan Festival, 也就是通常说的球迷节,由 FIFA 组织的公开看球场地,每天都有演出。她的岗位是 Content Production,负责从现场取一些采访和拍摄素材。莱芒的绝对领域:Fan Festival和大部分志愿者不同,莱芒一直在足球行业里工作。作为从业者,其实有很多途径可以参与世界杯,比如是观众席上万千德国球迷中的一个,她却选择请年假去做志愿者,在工作服里穿德国球衣。卷起袖子露出德国球衣从小时候看球以来,做志愿者一直是莱芒笃定会去做的事情,她不想只是感受足球,而是感受一座城市,她喜欢和一个几万人那么大的家庭一起冲锋陷阵的感觉。在普遍认知里,做志愿者的经历通常会集中在大学前两年,目的性非常明确地消耗时间和精力,填补履历空白。莱芒的志愿者经历不算少,也作为奥委会的员工奋战过北京冬奥和东京奥运,这些经历告诉她,小型的社区赛事中的志愿服务更像是单纯的奉献,但在奥运会或是世界杯这样的洲际、世界级赛事里,志愿者项目是非常核心的存在,是赛事文化标签的一部分。这次世界杯,为大家指路地铁的志愿者在网络爆红,后来在多哈各处都可以听到球迷在喊唱他的口号:“Metro! This way!”,在某场比赛的中场休息,组委会还特意安排了这位志愿者与观众们的互动,邀请他来到球场中央拿着麦克风带大家一起喊,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就像莱芒说的,所有人加在一起,才是世界杯。更重要的是,在 2020 年东京奥运会,莱芒在本地的志愿者们身上看到纯粹的快乐。当时因为疫情,只招收本地的志愿者,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也有岁数很大的爷爷。和他们交谈会发现,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只是抽出空闲的时间来做志愿工作,并不是只有“不成熟的年轻人”群体。而工作人员莱芒在逼仄的时间夹缝里,“每天要考虑昨天已经发生的事,考虑明天将要发生的事,相比之下,志愿者们在有限的时间节点,才像是活在一个平行宇宙一样的活在当下。”顺利来到多哈,站在志愿者的角度,莱芒也看到这个拔地而起的足球城谦逊的一面。世界杯第一次在中东举办,这个城市的服务和交通系统,包括地铁、场馆、旅店公寓,都是为了比赛硬生生建起来的,管理和服务方面的经验欠缺是理所当然,组委会只能通过吸取教训的方式去学习。比如球赛结束后,撤场的人流量过大,大家卡住太久就会很不满,后来赛事方在容易卡住的区域设置了一些小表演,摇沙锤打鼓之类的,让大家不那么无聊。像莱芒这样每天走重复路线的人,也发现在人流路线上有变化,往更好的疏通方向做出了调整。莱芒对此共情,“你能感受到那种不成熟和生涩的,也很努力的,让大家有一个很好的体验,我们志愿者也是这么希望的。”
莱芒的主队是阿森纳和德国,和几乎所有中国球迷一样都是「远距离球迷」,这个概念也是她读书时的研究方向,在近距离的体验下,她也看到更多差异。做远距离球迷的时候,莱芒一直觉得一个体育赛事,整个过程会是逐渐攀向高潮,半决赛和决赛才是最激动人心的悬念时刻,脱掉一层层的可能性,当她站在沙漠腹地的足球村,发现每一层可能性之下暗涌着孤独,不知道哪支球队会输,但一定有一支队伍带着球迷离开,身着同样球衣的人们像连连看般消失得了无影踪。其实小组赛才是最热闹的时候,多哈整晚整晚的不睡觉,每一天都有赢家,输家还有希望。从淘汰赛开始,这个游戏就不是在往前通关,而是从终点往回退,还原到这个世界足球还未降临时的原始模样。远距离球迷还不得不处理一些身份认同危机。德国输给日本那场比赛,莱芒在朋友圈说:“哪怕你穿着德国球衣,面孔永远比皮肤更靠灵魂质地。然后你展开一番苍白辩解:我不是霓虹球迷,我支持德国。你剖白每一份困惑。”很多俱乐部都有国际化政策,一个中国人支持阿森纳或 AC 米兰,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但一个中国人是德国队球迷就很令人费解了。对于非远距离球迷而言,他们觉得首先要支持自己的国家队,他们意识到中国队踢得很差,进不了世界杯,退一步亚洲人也应该支持亚洲球队,也就是这场比赛里的日本。每当莱芒说,我是德国球迷,别人会觉得她在开玩笑,一个人去支持和自己国家身份上毫无关系的国家队,他们会怀疑这个事情的存在本身,一遍遍去解释这些认知偏差,对莱芒来说并不好受。去海湾球场看第一场德国比赛这种认知偏差也出现在莱芒的工作里。莱芒喜欢做志愿者,但和以前在奥组委的同事聊起来,他们也有很多疑问,明明有很多相关的工作可以申请,为什么是志愿者?这后面是足球强国的逻辑,在一个足球产业足够发达的国家,国家层面会有很多机会和岗位,随国家队或者是作为媒体自由人,在正式工作中借机参与到赛事里,对他们来说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回到莱芒的本职工作,在世界足球产业里,本国的足球发达水平会影响从业者在整个产业的话语权。即使个体而言,比如一个中国或印度球迷,可以做到足够了解足球和相关文化,但在商业场合,尤其是在国际舞台上接触到世界各地的人们,会有不可避免的外在标签:你来自世界足球版图上消失的国家,对足球的了解和热爱,这不合理,需要原因。这又回到那个问题:你是中国人,为什么支持德国队?就此产生的认知矛盾,对从业者来的影响是非常直观的,相应的选择也会少很多,再往大的层面看,对整个国家的足球行业来说只会更加严峻。
本该如此
在 Fan Festival 就像「在场的远距离观看」,莱芒说起一个属于摩洛哥球迷的瞬间。因为一直在背对荧幕关注球迷,她甚至记不清那场点球的具体情节,而一对身披丝绒旗帜的摩洛哥情侣引起她的注意。加时赛间,二人十指紧扣,全神贯注,眼中映射出坚定的光令人动容。点球期间,她全程拍下那对摩洛哥情侣,他们屏气凝神,几乎不敢看屏幕,而摩洛哥打进制胜球的那一刻,他们紧紧拥抱着痛哭流涕了好久好久,在欢庆的人群中,在这个悬浮的不夜城泡泡里,他们形成一个很小的磁场。莱芒说,她明明是定点拍摄,但运镜好像在旋转,她跟着一起哭了,尽管不知道在哭什么。在这个情绪大熔炉里,所有的情绪都来的不由分说,莫名其妙。联赛球迷的生活时间线是每年跟着足球走的,四年一度的庆典更像一个例外,它包括进更多平常不关心足球的人们,莱芒总是感慨,故事和情绪投进这个熔炉里,每个人可能只接收到反射出来的一个面,但只要被这个面打动,就足够了,不需要去追究球龄和资历,或是懂不懂足球,足球就是一门语言,不需要去读懂它的规则,就仿佛可以与他人贯通。她一再引用今年世界杯的一句 slogan:“足球还是这么好”。莱芒自己最喜欢的瞬间也发生在 Fan Festival。上岗第一天,莱芒就跟也听摇滚的朋友说,我在这里应该第一天就能听到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这首歌跟她和足球都密切相关,但第一天没有听到,第二天也没有,后来莱芒都忘记这件事了,她全身心的投入到泡泡里。就在莱芒在多哈的最后一个工作日,Fan Festival 响起了这首歌,这个巧妙又偶然的瞬间凌驾了所有,就好像在多哈愿望清单上最后一个空格在最后一刻被打上对勾。她回忆起跟足球有关的一切,音乐和足球有着类同的力量把人们连结在一起,在如此足球的场合,一首歌的时间里,这二者的力量又齐驱并进着。在那一刻,她和场馆里所有人共鸣了。离开多哈之后莱芒有半个月没有发朋友圈。之前参与到别的大赛里,结束后有经验的前辈会告诉莱芒,你肯定会抑郁一段时间,这很正常,大家都需要很长时间去习惯。但好在,足球会在莱芒的生命里继续下去,回到习惯的远距离观看模式,也是一种过渡和慰藉。现代足球该往哪里走?这是莱芒关心的议题。世界杯作为最高级别的足球赛事,也有它承担的社会责任,这届世界杯尤其像一场信息革命,改制或是推行新规,世界杯是打头阵的试验场,新的问题也在这里提出,怎么通过调整不同的机制,城市,赛程,让足球更贴合社会的发展方向,给所有人最高水平的体验。世界杯在唤活体育,也可以具体到唤活一座城市,乃至泛文化地区,莱芒遇到很多很热情的中东人,“尽管他们的穿着看起来很害羞”,人们把各地的文化带到多哈,离开时也带走了一片多哈。一个月限定的虚幻庆典游戏已经结束,莱芒在多哈留下自由,梦想,勇气和爱的副本,她说,这一趟不是“如梦似幻“,而是“本该如此”。谢谢莱芒! //作者:超吉甩//编辑:zqq//设计:冬甩、板砖兮 //排版:Len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