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只能靠这些人。现在我们这些医务人员全部都冲在了第一线,他们自己也被感染,家里人被感染,就是承受着身心的压力。但是没有办法,这个是他们的职责,就像战士就要上战场打仗。”
2022年12月7日,“新十条”发布,“解封”的兴奋瞬间释放了出来。那时候,很少有人意识到接下来整个社会将要面临什么,尤其是,中国的医疗系统将要承受怎样的压力。随后,大范围的感染开始蔓延,危重症高峰频频暴击各地。一个月来,各级医疗机构纷纷经历了超常规运转,多数医院集全院之力应对新冠就医浪潮,普遍的应急之道是,把所有科室都转变成了“呼吸科”“危重症科”。此举形成了罕见的医疗奇观。医护人员无法保护自己,他们要在自己“成为病人”的情况下诊治病人。在央视《面对面》节目中,记者问,“就好像三年前在武汉最危急的时候要靠这群人,三年之后还得靠这群人?”对此,国家卫健委医政司司长焦雅辉回答:对,只能靠这些人。现在我们这些医务人员全部都冲在了第一线,他们自己也被感染,家里人被感染,就是承受着身心的压力。但是没有办法,这个是他们的职责,就像战士就要上战场打仗。近日,“医学界”对成都、武汉、上海等地的多位医生进行了访谈。这些身处不同城市、不同医院、不同科室的一线工作者,面对相同的疫情海啸。他们背后是千千万万医护人员,在超极限的状态下扛过了这一个月。
2022年的最后一天,一位76岁的老年肺炎患者从我们科康复出院。就在5天前,科室响应“全院一张床”的号召,开始收治危急重症新冠患者。至2023年1月4日,科室已收治相关患者39人。其中80岁以上者18人,90岁以上者11人。病情太重了!我们儿外科极少有那么多生命体征不稳定的病人。以前就算有,也是很长时间才会来一个,而且转ICU后很快就能改善。现在全是的,突然一下子密度这么大!四川省人民医院肾内科、小儿外科医生联合查房。(图源:受访者提供)
根据医院提出的内外科“结对子”思路,科室原本计划与儿内科携手。我们观察发现,儿内科虽然有重症患儿,但他们还能够自行应付。于是立刻服从医院调配,转而与肾内科结成协作科室,收治从急诊内科、急诊观察室、急诊抢救室分流来的成人患者,并承接经肾内科治疗后病情改善但还不够出院指征的患者,由肾内科派高年资医生每天到我们科查房。正式接诊前,医院曾组织全院培训,讲了诊疗原则和方案。此后,科室也请肾内科进一步培训、指导。即便如此,我一开始“确实不懂”。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病人,以为情况很好。但他忽然就需要抢救了,一下子变成“呼吸机需求名单”上的第一名。这位患者体内发生了炎症风暴,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病情会急转直下。这就提示我们,早期要加强筛查、密切关注炎症指标。跟着肾内科会诊几名患者后,我基本上了解了内科的专科治疗知识,处置患者也有了信心。我们是医生,都考过执业资格证,诊治的基本原则是清楚的,但当下需要加强内科诊治相关知识的更新,要重视患者的病情变化,心理上不能有抵触,不能说“我不懂,我就是管不了”。截至目前,我们科的医护几乎都阳过了。但由于此前安排过轮休,避免了所有人一时间都倒下。所以到目前为止,整个科室的人力能够维持,但压力还是很大的。我们科还有一个优势,就是科里的陈芃螈医生曾参与了医院的“援疆抗疫医疗队”,有比较丰富的新冠治疗经验。在科里决定收治新冠患者时,第一时间便指定陈芃螈医生担任“特别医疗组长”,带领科室全员梳理诊疗重点要点、布置和统筹各项任务,科主任和医疗组长都来配合他。随后,科室快速建立了一个流程。这是我们自己想的“土办法”(医院要求“一科一策”的实施方案),旨在应对感染后人力损耗、跨学科患者数量激增、资源有限等矛盾。流程的对内目标是科室能处理的,尽量自行处理好,稳住大多数患者的病情和生命安全;对外目标是捋顺结对科室的合作方式,寻求高效的资源和救治通路。流程实行“三步工作法”,明确责任,分工到人。第一步,科里四个医疗组每天首先快速查看小儿外科专科病人,然后再查看收治的老年新冠患者,了解病情,查房后要在“一览表”上录入患者基本情况,尤其是突出的变化。第二步,陈芃螈医生带着一线医生全面查看老年患者,筛查病情变化的患者,把科内能自行处理的问题处理掉。我们不是新冠专科,第一要务是维持患者生命体征的稳定,如血氧饱和度等指标。除非病情有很大变化,基础疾病治疗尽量不做变动。第三步,肾内科专家每天来查房,指导患者方案调整,筛查出特殊的高危专科问题,提请院内专科会诊,需要呼吸支持治疗的,对接医院重症医学中心(ICU)。有时,一些高龄患者的体征提示该转去ICU进一步救治,但家属或患者转科意愿不强烈,我们就继续治疗。按照这个流程,肾内科或其他专科来会诊,就比较轻松,能快速掌握整体病情,避免消耗他们过多时间和精力。若患者肾脏并发症加重,需要转至肾内科或ICU。我们会想尽办法,让流程更加通畅高效,避免大家疲于奔命,却没处理好病人。现在这种情况前所未有,需要我们出力,我们不能往外推病人。“好在现在医务人员没有了三年前那样对感染后死亡的恐惧”蔡毅
武汉市中心医院疼痛科主任
我们科现在绝大多数床位都用来收新冠患者了,我们有48张床位,收了四五十个新冠患者,还有加床。现在收的基本上都是老年新冠患者,年轻人虽然也有,但极少。但在三年前的武汉,那时候很多年轻人都挺不住。现在年轻人的危重症很少,跟三年前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峰值过去得也快。我们病房现在也不全都是很重的病人,但在三年前病房里都是很重的病人,不是很重的根本住不进来。三年来治疗方法基本没有太大进展,在新冠病毒感染治疗上,真的还没有太好的办法。但现在大家的心态和三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放松了很多。现在让人担心的是,这个疫情会不会一波一波地没完没了,如果这波结束了,彻底消停了,那就好了。但国外放开比较早的国家,现在也并没有彻底消停,所以这一点还是有些压力的。好在现在医务人员没有了对感染后死亡的恐惧。三年前,我周边同事真的会害怕,现在大家该上岗就上岗,老百姓也不怕了,阳了康复后就继续出来工作。所以放开了也挺好。这波疫情中,其实基层医疗做得比较好的城市,压力就不会这么大,很多病人不需要都到三甲医院治疗。但是,如果基层医院不能分流一部分病人,压力就会都集中到三甲医院。像我们科,现在收的三分之一的新冠病人,其实都可以在基层医院治疗。所以希望借助这次放开,各地能够做好分级诊疗,这样即使以后疫情一波一波地再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艰难应对了。不过这次疫情对老人真的很不友好,有些药品对老人效果也不好,所以压力主要在保障老年人的医疗救治上。另外还需要消除老百姓的恐慌,不要动不动就囤药,如果因为囤药导致了医疗挤兑,其实挺不应该的。现在武汉的城市活力正在恢复,堵车也越来越严重了。医院压力还在,各科还在收治新冠病人。不过我们现在正在逐渐放开专科病人的收治,为新冠重症病人做的医疗储备也正在根据情况进行调整,最终让各科逐渐回归自己的节奏,让老百姓该治疗什么病就去治疗什么病。赵宇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耳鼻咽喉头颈外科主任医师
从一周多以前开始,我们医院眼科和耳鼻咽喉头颈外科就合并了。对于我们本科的疾病,现在只收治急诊和重症病人,病房不再收普通病人了。除此之外,我们收的都是新冠的重症和危重症病人。我们总共有90张病床,从2022年12月28号开始收新冠病人,现在病房里有40个新冠患者,我们医院其他科也基本都是这个状态。需要住院治疗的新冠病人太多了,只能所有科室都转变职能。我跟科里的医生说,我们首先是医生,然后才是耳鼻喉科医生,我们不要忘了救死扶伤的职责,现在这种非常情况下,不管什么科医生,都是呼吸科医生,都是危重症医生,我们必须都要冲到前面去,发动起所有医疗资源救治患者。我们收的新冠患者基本都是老年人,都有肺炎,此外还合并有其他慢性病。这是我做医生多年以来,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专业跨度这么大过。虽然也系统学习过呼吸疾病相关知识,虽然医院给我们发放了新冠肺炎相关诊治的指南和标准,但病人的情况很复杂,学习后依照指南去处理,还远远不够。还好在医院统一协调下,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医疗组长与全院各科一线医师交叉组合、搭配协作,提升呼吸系统急诊患者的收治能力。负责我们科的正好是呼吸内科刘丹主任,她每天都要带着我们科医生查看每个病人,尤其是比较重的病人,她查房后再把处理意见交代给我们的医生。我们还建了一个工作群,如果病人有病情变化,我们都可以在群里咨询该怎么处理,刘主任实时给我们进行指导。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呼吸科医生和耳鼻喉科医生一起查房。(图源:受访者提供)
这段时间以来,在专业医生的指引下,我们科医生的救治能力提升得也非常迅速,经过持续的临床锻炼和学习,现在大家都能兼顾治疗呼吸科的疾病了。所以,虽然我们收的新冠患者全是重症和危重症,但目前为止,只有两个转进了ICU,截至今天早上,已经出院了8个,0死亡。其实,这次疫情中,很多新冠患者的前期表现症状都是耳鼻喉科的问题,比如嗅觉减退、咽喉痛、鼻塞、耳痛等,所以前期我们耳鼻喉科的门诊压力也很大。在门诊,我们科医生给患者做检查,患者都要取下口罩,尤其是做纤维喉镜、纤维支气管镜等呼吸道的检查,所以我们科一直属于被感染的高危科室。我们科医生是医院里第一批被感染的,但由于疫情严重、病人太多,大多数人都在岗位上坚持战斗,包括负责管理工作的主任和护士长,即便在生病的时候,也一天都没有休息过。现在大家基本都阳过了,有些人还比较虚弱,体力不支,大家就在工作中相互帮助。现在我们要收治本科的急诊病人,也要救治新冠病人,还派了9个医生支援发热门诊,派了10个医生去支援ICU等科室。现在我们人员特别紧张,本来我们还派了4个护士支援别的科室,现在都回来了,因为工作量太大了,我们自己也忙不过来。除此之外,我们做科研的医生、博士后也都招回了临床。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在超负荷工作。好在我们华西医院面对这种情况,在整体管理方面做得非常好,拿出了全院所有科室的医疗资源,除了首先保证各科危重急诊患者的救治外,其余资源全都用来救治新冠病人。现在从成都的疫情发展情况来看,我觉得,市区内的感染高峰已经差不多了,但因为我们医院是整个四川省的兜底医院,加上四川省内医疗资源不均衡,人口基数大,所以成都市的高峰即便过去,还会有一个后延效应,病人尤其是周边区市县的危重症患者会源源不断地来,这种非常状态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我估计至少还要持续一个多月吧。朱汝健
上海浦东医院泌尿外科主任
第一个阶段是在2022年12月中旬。疫情防控措施优化之后,发热门诊患者剧增,为了持续加强接诊能力,我们医院多管齐下,通过增设诊室、输液椅、应急血透机、扩容药房、增加人力等措施,对发热门诊进行了扩容增量,采取自助缴费、设置协定处方、套餐式药物包等方式,提高就诊效率,因此医院把一些科室的病房合并在一起,我们泌尿外科和骨科病房也合并了。在这个阶段,医院组织全院医护人员每日进行急危重症救治培训,全力投入紧急救援工作,我们派出大量医生去支援发热门诊、支援急诊。从上周开始,为了及时应对疫情感染高峰和重症高峰,持续加强医疗资源的储备,保证急救设备和物资到位,医院按照上级部署,及时分流急重症患者,落实各项救治工作,外科系统也开始收治分流的患者。上海市浦东医院泌尿外科,朱汝健主任在查房。(图源:受访者提供)
从昨天开始,我们泌尿外科重新开科,昨天一天就收了47个病人,今天的病人数量达到50多个。在人员方面,很多医生都是感染以后仍坚持上班的;我们科只有11个护士,不管是高年资的,还是90后的年轻护士,大家都在坚持。现在我们的医疗原则是以保健康、防重症为主。本专科的病人只收治急诊病人,例如肾结石、肾绞痛引起梗阻、脓毒血症需要急诊放管引流的病人,还有,睾丸扭转马上要手术的、肾挫伤的,还有肿瘤病人,虽然以疫情防控为主,但对于肿瘤病人,我们能尽量早点手术的,还是早点给病人手术。所以我们现在要兼顾三条战线,第一条战线,是支援发热门诊、急诊、便民门诊等,现在内科医生比我们还要辛苦,所以方便患者开药的便民门诊就由外科医生去支援。第二条战线,是我们自己科的门诊还要出,要保证我们科的急症病人得到及时救治。第三条战线,就是收治急诊分流到我们科的新冠病人了。每一条战线,所有人都全力以赴。我们现在收的病人有80岁以上的,也有90岁以上的,但大多数都是以普通型为主。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了,在2022年上半年,我们浦东医院作为新冠定点救治医院战斗了73天,那时候我们很多医生也都编入到了救治团队中。我们医院床位和物资储备等工作都早早做了相关的预案。同时,医院出台了优化措施下多学科协作机制和“内外科结对”机制。我们泌尿外科是由ICU的王树云主任和我们结对,每天过来查房,指导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救治,除了上午和下午各来一次,如果科里有需要,还会随叫随到。护理上,护理部副主任瞿海红点对点巡回指导,科里积极开展优质护理,让每位患者的护理措施得到有效实施。现在,我们科就相当于一个新冠感染患者救治的缓冲带。我们在对病人进行治疗的同时,也密切关注病人状况,及时发现、判断患者的病情发展,有苗头的我们及时转到内科、ICU治疗。今天我们本来有个病人要转科,王树云主任过来指导救治后,患者血氧饱和度慢慢有了改善,俯卧位呼吸也慢慢好起来了,所以继续留在我们科观察治疗。所以,我们科主要就是阻止普通型患者转成重症,另外及早发现潜在重症患者,及早干预,减轻ICU的压力。我们科的医务人员基本上都阳了一遍,能返岗的都回来了,有几个人现在还在发烧。现在各家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挺辛苦的。但是我们作为医生,这是我们的战场,我们只能冲在最前面。相信熬过这一波,后面会慢慢好起来的。
在12月7日“新十条”发布后,我的同事、包括我老婆(也是医护人员)大家都很开心。过去一年太累了,封控的时候三天两头全员核酸检测,近一个月虽然患者增多,医护也都经历了带病工作,但相比之前,不值一提。以前大夏天气温接近40度,穿着防护服在外面呆上一天,几十户人家扫楼做核酸,还要爬楼梯,日复一日,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觉?放开后一周,我们医院就诊量的上升首先出现在发热门诊,从每天几十个患者逐渐上升到四、五百人。医院意识到还会迎来住院高峰,就开始安排所有科室腾出床位,让病情稳定的患者都出院,组建“新冠救治病区”。最初还保留一些防“院感”措施,除了支援发热门诊的医生,我们心内科医护相对没那么忙。12月25日左右起,住院人数开始上升,包括大内科、外科等都被要求收治新冠住院患者。病房很快就住满了,主要是高龄老人,有基础疾病的,一查CT,几乎都有肺炎。我们大内科3个科室约50张病床,出一批,进一批。大部分情况下医生只需要按部就班,没有细菌感染指征就不要用抗生素,不要动不动输液,也不要开一大堆中成药,也许患者肝肾功能不好,乱用药反而会出现新问题。真正危重、需要插管的患者就转到ICU,但这部分患者很少,这种患者大多数原来就有严重基础病,心肺功能本就处于危险边缘,如患有“老慢支”。医疗压力肯定是有的,全院约200张病床几乎占满,医护人员带病上岗。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一开始确实过于乐观了,完全没预料到放开后感染者数会如海啸般上升,症状也都不轻。但我看到更多的,不是病毒感染本身的严重,而是恐慌。很多人只是症状重一些,但也不一定代表真的病情重。我也感染了新冠,退烧后CT 检查发现有肺炎,也只是回家休息了两天,也没有吃药就来上班了。我们心内科收治的老人,有一些是轻微肺炎,但血氧饱和度不低,各种指征也都不差。从专业角度,我不认为完全符合入院标准,他们在家休息几天就能好。这样也可以腾出更多床位,接收病情更重的患者。但因为家属担心,我们也害怕万一病情加重了呢?所以就都收治入院了。最后却证明,绝大多数无需特殊治疗,过几天就能好转出院。我了解到,在很多城市的大三甲医院,确实出现了医疗挤兑。但如果能把病情较轻的肺炎病人分流出来,可以到三乙医院或二级医院,这些医院在治疗普通新冠肺炎患者上,不会和大三甲有太大的差距。应该让大三甲医院专注于接诊病情更重的患者,避免被大量普通病人冲击,那结果是不是会比现在好得多呢?疫情导致的危重疾病,其实是在医疗系统的承受能力之内的。但因为社会恐慌没有得到安抚,极大浪费了关键医疗资源,导致挤占了真正的医疗需求。我想,未来可能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疫情。如果我们能汲取经验教训,对这个疾病和相关治疗有更科学的认知,让医疗资源更合理地运转起来,很多现在的问题,将来也许就不会再出现了。*"医学界"力求所发表内容专业、可靠,但不对内容的准确性做出承诺;请相关各方在采用或以此作为决策依据时另行核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