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除夕还有二十天的时候,狗哥拧着行李箱回到了老家,年初的时候狗哥跟村里人说:他在上海郊区打螺丝,结果这次回去,村里的人说狗哥今年在上海打俄罗斯。
处于这样的信息茧房里,自从新十条出来以后,狗哥每次一念故乡,就会心头一紧。
毕竟村子里除了留守儿童,几乎没有45岁以下的人了,交通工具除了双脚,基本就是轰隆轰隆的摩托车,而最近的一个镇医院,需要转一趟车,如果运气好,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才能瞧上病,万一奥密克戎进了村,139个老弱病残,后果不堪设想。
从当初的心紧,变成了心疼。
01
他们依稀知道新冠肺炎,但不知道什么是德尔塔,什么是奥密克戎,他们知道自己身体抱恙,但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新冠肺炎。
之前管控「应检尽检」的时候,只要村里通知,便骑着轰轰隆隆的摩托车,去几十公里外的镇卫生院做核酸,现在不通知了,自然也就不去了。从村子开始发烧到现在,半个月的时间,112人,从始至终没有人去过镇里医院,有三个婶婶烧得厉害,头痛欲裂,软泥一样摊在床上,才被自家汉子从外村叫了一辆面包车给送到了九公里外的赤脚大夫那里,挂了两天吊针,开了点药便是打道回村了。
止咳化痰的鲜竹沥、消炎的阿莫西林、退烧的安乃近。
剩余的一百零九人采用的都是土方子,捂汗退烧,如果实在咳得难受,再翻翻家里有没有剩余的感冒灵,或者冲些板蓝根,如果没有:盐水,姜水,大蒜,或者白萝卜蜂蜜水、葱白红糖水、黑面将军。
尽力了,看天。
每年春节临近,便是村里各种红白喜事的交叠期,狗哥家最巅峰的时候,一天随了六份礼。
今年跟往年并没有区别,就算是发烧、头疼、咳嗽的当下,也是酒席照办,喜酒照喝,平日怎么过的,现在依旧怎么过,从来没有休息或者修养身体之说:
狗哥的父亲就是一边发着低烧一边做瓦工,狗哥的嫂子就算剧烈咳嗽也要去地里割大白菜,她打算做酸菜;隔壁的屠夫既烧又咳,却操着杀猪刀一天杀了九头年猪。
什么轻症率、重症率、死亡率、后遗症、二次感染,阳康后的注意事项:他们不会管专家们说了什么,更不需要任何人负责。
就这么滴,还能咋滴。
对于城市中的退休老人而言,面临新冠冲击兴许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困难,但对农村老人而言:新冠带来的艰难苦楚,在一生之中甚至排不上前一百。
他们从小经历了整个改革开放前后的过程,经过什么「供销社」、剪刀差似的「以农补工」、「分田到户」、「农业税」、「三提五统」的锤炼:早就坚韧得跟芦苇蔑子一样,似乎不管怎样弯,都不会断。
他们在大国崛起的整个过程中,以渺小得如野草一般的个体姿态,看惯了各种生老病死与艰辛困苦。
他们从小都是生病了都是自己扛,后来虽然条件有所好转,那也是村诊所,再严重一点去镇医院,市医院,如果得了大病,既不愿意掏空自己或者孩子辛苦半生赚来的碎银几两,更不愿意病没治好钱还跟水一样泼了出去。
他们不关注新闻,专家们各种解释也好,安抚也好,表演也罢,他们压根就不认识南北二张,只依稀听过钟南山的名字,他们关注的是:年底将要杀的那头猪有几斤几两,能卖个什么价格,又得吃几家酒席送多少礼金,地里种的蔬菜的收成如何,鸡鸭鹅等家禽是否吃饱了走丢了,山中可有冬笋,林间可有野鸡。
对于疾病,也就那样,对于生命,也就这样。
这次也是一样,什么新冠不新冠,肺炎不肺炎,一个感冒,一场发烧而已。
狗哥的2022年是普通普通、浑浑噩噩的一年,他在这一年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听专家说话。
02
他的学习渠道来源于今年年初的上海疫情,专家号召大家不要囤菜,结果狗哥后来就买不到菜了,专家说不封城,狗哥后来就被封在出租屋内两个多月,专家说上海没有高风险地区,就落地成盒,外溢至全国一百多城。而从肝病医生干到上海市新冠临床救治专家组组长的张文宏,在「最后一个寒冬」后,预言说「这次疫情与其说冬季还没过去,还不如说倒春寒」,并且精准指出了「疫情的拐点很快就会到来」,上海就朝着单日新增破万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而深刻体会到「我真有一头牛后」的狗哥,经过上海这一波就彻底悟了:
专家说话,有时候就跟政策是一样的,出台的目的虽然只有一个:解决问题。但出台的先决条件也只有一个:出了问题。
比如出台政策说要抑制物价上涨,那么说明物价要涨或者已经涨了;如果各种限购,那么说明炒房热度太高,如果开始大力扶持房地产,就说明房地产不行了;如果各种鼓励消费,说明钱不好赚了。
所以后来,新十条一出来,狗哥一听张文宏说「90%的人都是轻症,99.5%的人不用去医院」:就立刻买好了温度计、N95,布洛芬,连花清瘟等等等等,第二天就将一半的防疫物资寄回了老家。
但他那做瓦工,从小就是手摸额头探体温的父亲,这次发烧三天,就没用过一次温度计。
退烧药、止咳药也是原封不动,他们甚至连生病了吃药的习惯,都没有。至于口罩,经过封控时期的反复宣传,虽然对口罩的使用时间与功效一概不知,但是会戴,不过基本是两三天一个,而理由也很简单,还没弄脏,还可以接着用。对做了半生体力活,赚了一辈子辛苦钱的村民而言:
出门一个口罩,太浪费了。
兴许有人会嘲笑他们无知者无畏,嘲笑他们落后愚昧,但是无论怎么看待他们,有一个几十年来都无法忽略的事实:
农村人,是对国家所求最少的群体,但每次出了事,还是农村人,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种转移伤害。
封控的时候,村干部随便弄点木石水泥挡在路口,他们就乖乖呆在家里,没有一个人跑出来,放开了,他们还是呆在家里:不会因为放开就跑出去消费,不会因为生病了就跑去抢药囤药,更不会造成专家们忧心忡忡的医疗挤兑。
跟以往几十年一样,生病了自己扛,都这把年纪了,抗不过了两腿一蹬,都是天意,他们就是这样:
封控或者放开,能怎么样呢?杨过、杨康、还是王重阳,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能做的,只是默默的做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直做习惯了的那些事情。
回家第二天,狗哥参加了一场葬礼,他的姥爷,没有人讨论姥爷怎么死的,顺其自然得像是本来就该魂归西天一样,只有狗哥与表弟、表姐稍微讨论了两句,说到后来,表弟问,有时候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说放开就放开了。
抖音上说了,国家没钱了。
表弟继续说,希望明年能好一点吧,狗哥,你在上海滩混,你觉得2023年经济会随着放开而变得好起来吗?会挺过去吗?
狗哥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看明年的新闻,就差不多能一叶知秋了。
03
通常经济形势喜人之时,是绝对不会三天两头有类似「外贸指数大涨,粮食大丰收,消费指数大涨,汽车销量大涨」等等新闻频上热搜。但如果跟倒豆子似的咕噜咕噜全都抖了出来,那么,就跟新十条之初,专家有关新冠的言论是一模一样的,消除恐惧,抚慰人心而已。
而如果想要将豹子窥视个干干净净,可以深入看待五个问题:
分蛋糕的切法有变化吗?新的税源有着落了吗?以法制、透明、连贯的政策取代随意、黑箱、朝令夕改的政策了吗?年轻人面临的种种实际困难有被重视,并试图开始解决吗?停止以将风险往下层转移为目的的信贷扩张了吗?
狗哥笃定,言辞灼灼,继续说,如果上面的问题都能得到一个肯定答案,那就是挺过了,真正的好起来了。
不远处,青山依旧默默杵在那里,就跟表弟与表妹此刻的表情一样,月薪4800的空头理论家狗哥也识趣的不再说话,当山风吹起时,狗哥扭头,又看了看来参加葬礼的百来号人。
老人面上是一种长期劳作积累出来的疲累,稚童的脸蛋被冬天的风刮出了细细的裂缝。而回村过年的青年神色中是大片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麻木:他们当中十有八九是结不上婚的,肚子里没喝下几瓶墨水,身无一技之长,年头出去,年尾回来,到头来,身上也留不下几两碎银,即便留下了碎银几两,全都跟钱不是钱了一样留在了春节的麻将桌上。
麻木了,也就慢慢的不奢望,不敢想结婚这回事了,更别谈什么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生二胎、三胎,给自己,给国家添砖加瓦了。
农村老人仙去,通常有守夜的习惯,狗哥因为横竖睡不着,一直守到了黎明时分,一眼望去:野花野草不由自主的随着风雨飘摇,整个村落寂静得如同一片无主之地。
虽然新十条以后,国务院很快便印发了《农村疫情防控方案》,也针对农村疫情问题做了很多指导方针与应对之策,浙江省更是给全部6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发送了防疫包,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政策执行的角度与落地的力度,各地也不能同日而语。
随着最吃苦耐劳的这一代农民的渐渐老去,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倘若国家的指导与善意,不能有效有力的落地,未来的农村,只会随着疫情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空心更空,凋敝更甚,而「狗哥」慢慢失去的,兴许不止是亲人的健康和身体,还有故乡与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