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22十大丑陋建筑里，看到时代的情绪

文 | 周榕

不知不觉，“中国十大丑陋建筑评选”已经进行到第13届。和2022这个极其特殊的年份一样，12月27号评选出来的本年度十大丑陋建筑榜单，也呈现出某种与时代呼应的特征。

回顾2010年第一届十大丑陋建筑榜单，那真可谓是名角荟萃、各擅胜场的“盛世丑颜”。那年每一座入选的丑建筑，都丑得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创意、也各有各的特色。那真是一个全民亢奋、高歌猛进的时代，即便是丑陋建筑吧，也丑得神采飞扬、姿态各异。

如今拉开距离回放，作为记录另一个维度的时空地标，丑陋建筑评选也的确镌刻了每个历史时段特定的“时代精神”。如果不仅止把丑陋建筑评选当成每年岁末一次性消费的尾牙娱乐的话，积年累月长期观察，十大丑陋建筑评选不啻为刻录时代的一部另类的“石制档案”。

如果用档案的长期观法来看2022年十大丑陋建筑评选的话，似乎以“价值观矫正”为导向的长期主义开始认知失效了。在最新这届丑建评选中，很难再摸到什么“时代精神”，或许是因为在这个时代，用“精神”去归纳的原则失效了。当时代精神不奏效时，“时代情绪”就上来了：在这个因不确定性暴增而格外慌乱的时代，连丑陋建筑都丑得浮皮潦草，丑得既不认真也不努力，甚至都很难再从中提取出明确的价值取向了。

以往入选的十大丑陋建筑，不管是贪大媚洋、崇权炫富，还是猎奇求怪、粗制滥造，都能看到某种价值追求。而从今年丑陋建筑的候选名单中，好多候选建筑看上去不是丑，而是“病”与“弱”，呈现出某种筋疲力尽到弃疗的意思。从前丑得生机勃勃，如今丑得“没精打采”，再拿价值观说事儿已经彻底摸不准时代命脉了。这个趋于平稳的时代，价值对立和冲突越来越少，趋于现实的无奈越来越多，好像无论如何也躲不开防不了的时代情绪。

持续评选了13年，中国十大丑陋建筑榜单已经成为一台观测时代气象的晴雨表。2022，从丑陋建筑的观察窗口望去，经历巨变之后的恢复和喘息感特别强烈：看似已恢复正常，但缺乏动力，对现实反应迟钝，对未来幻想微弱，对价值观也轻易不再投入和固守。如果在这个时代，连与人性和欲望联结最直接的丑陋建筑也开始迷茫，我们更加难以确定，可以用什么样的想象力图景，去填充和更替人类未来栖居的海量文明空间？

身处丑陋建筑观察室中，反而能相对清晰地看到：时代也在迟缓的试错中找寻出口，时代也想在命运的封印下密室逃生。

疫情戏剧性的起伏跌宕，让2022成为大多数中国人刻骨铭心的“心理年度”。大面积的“受伤感”，让很多人的心理状态格外敏感和脆弱，外部环境的风吹草动，会时时掀起情绪的波澜。反映在丑陋建筑评选上，就是有更多的人会直抒胸臆，更直接表达对某个建筑负面的心理感受。

就拿领衔“2022年中国十大丑陋建筑”榜单的上海天安千树购物中心来说。假如单从物理空间的形式设计角度看，这个“年度最丑”显然可以算是一个极富创新性和视觉冲击力的建筑作品。但如果换个视角，从大众的视觉观感和直接联想来看，则不啻是一场接受美学和传播学的灾难。天安千树的建筑师托马斯·赫斯维克学产品设计出身，在物质形式创造上常有鬼才级的创意，但对于城市公共空间事务的复杂度把握上则明显训练不足。既缺乏对中国文化常识的基本理解，也不屑于与公共空间的使用者提前进行广泛而深入的情感沟通，结果导致建筑落成之后，收获了大量的反感与抨击。网上流传的“墓中无人”、“乱坟岗”、“树葬”等段子，充分说明了设计者的初衷与接受者的评价之间，存在着多么难以跨越的心理鸿沟。

说到底，建筑是否丑陋，并非一个精密的学术判断，而是一种情绪化的集体心理观感。处于城市公共空间中的建筑问题，并非只有建筑学的学术判断才具备唯一的合法性，来自大众的情绪反馈和心理评价，也同样具有社会正当性，绝不能用所谓的“专业性”一味加以忽视和压制。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如果一个城市、一座建筑让你在哪里感觉不舒服、甚至有点受伤时，不管它出自哪位大师之手，都不要怀疑和矫正自己的感觉。这说明设计者一定在对大众心理空间的关怀上出了问题。

反过来说，2022年丑陋建筑评选所凸显的城市“心理公共空间”问题，也再次提醒建筑师们：城市空间，不仅是功能性的物理空间，同样也是对老百姓具有情感意义的心理空间。而心理空间设计的难度系数，显然要比物理空间设计高上了几个量级。从此以后，对普罗大众的“猜心游戏”，或许将成为建筑师需要每天修炼的日课。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一名

上海“天安千树”购物中心

这是一座用攫取眼球的消费性奇观，把种种傲慢巧妙掩饰并包装起来的建筑。如果我们仔细分辨，就可以看出：其中既有西方设计大师对中国本土社会习俗和审美心理的傲慢，也有资本权力对城市常识与日常生活的傲慢。不惜每年6000万元的养护费用，也要在各个屋顶平台上种满1000多棵树，在今天的技术手段下，没有什么是足量的金钱实现不了的视觉效果。今天的建筑“炫富”，早已从十几年前的金色玻璃幕墙，悄悄移转到具有魔幻效应的空中花园。当你仰望天空中那丛生的乱树心里觉得硌应的时候，你感受到来自空中花园俯瞰下来的悲悯目光了吗？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二名

河南省科技馆新馆

诚如网上的评价：近年来，“参数化设计”已经发展成席卷中国各个城市的“公害”。所谓“参数化设计”，简单说来，就是利用电脑强大的算力，输入若干参数后，通过特定软件生成人力难以设计出来的超复杂建筑形式。这些形式大多呈现出扭曲的多维曲面形式，天然吸引看客的眼球。然而，参数化设计绝非解决建筑问题的灵丹妙药，反而常常造成形式与内部功能相冲突、形式自身难以自洽、空间巨大浪费、建筑完成度不高等诸多问题。本案即为数字化建筑不成功的典型一例：当参数化设计的应用对象从惯常的小建筑放大到13万平方米的超大建筑之后，其整体复杂造型在个体参观者尺度上就失去意义，而粗糙的表皮处理则尽显低品质的尴尬，与当代科技馆理应表现出的精良技术和创新能量感背道而驰。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三名

安徽马鞍山郑蒲港CORPUS人体博物馆

直接从荷兰搬运来的建筑原型，虽然已经购买了知识产权，但做了若干不高明的修改。但即便是荷兰原版，放在中国审美语境中也无疑属于丑陋建筑，这一点从网络初评中得票数遥遥领先就足以证明了。“缺乏在地公共意识”，充分反映出某种话语权的傲慢。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四名

广州航空轮胎大科学中心项目

经过丑陋建筑评选十多年来的熏陶，近年来赤裸裸直接拟物象形的建筑越来越稀罕了，本案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例。研究轮胎就直接把建筑做成轮胎，令人不得不怀疑这间所谓的“大科学中心”的科学性和严谨性了。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五名

广西桂林漓江歌剧院

本案虽非直接用建筑拟物象形，但仍然坚持以桂花和山形作为设计的造型母题。这就使得建筑的整体形式严重受制于高度对称的十字状花形屋顶，硕大浮夸的玻璃屋顶不仅造成严重的功能浪费，更是直接拔高了建筑体量，对桂林老城山水与街巷相生的原有尺度格局产生了相当程度的破坏。说白了，建筑设计常常无逻辑套用的所谓“文化母题”，反而尽显傲慢与偏执：桂林的确盛产桂花不假，但也犯不上造一朵超尺度的桂花来为建筑做盖头啊！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六名

河北廊坊京唐城际高铁大厂站

这是一座“没得感情”且筋疲力尽的建筑。虽然套用了中国的大屋顶形式，但从设计中感受不到一丝对中国传统建筑形式的热情，设计态度敷衍而冷漠。文化要素错配，视觉传达诡异，与高铁站这种现代交通空间所应具有的气质和氛围格格不入。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七名

上海广富林考古遗址展示馆

构思粗暴、技术粗糙的一个设计。基本上就是把三个相对完整的陶罐器形和若干陶器残片组合在一起，放大到建筑尺度。设计形态欠佳、细节匮乏，不少人反映看了后产生心理不适感。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八名

福州中国VR中心

从名字中提取一个英文字母做建筑真是省心费力啊。把建筑做成一个头重脚轻的V字，在今天的技术能力条件下固非难事，但是实在没必要。当个大广告的成本也的确太高。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九名

湖南张家界市工人文化宫

网友评价：“后面一圈椅子坟，前面摆个元宝，跟工人文化宫有半毛钱关系？”

2022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第十名

河北沧州“十里香樽”大厦

永远不要轻视中国白酒产业的想象力，前有五粮液的大酒瓶办公楼，后面就必有大酒樽来接着一饮而尽，都是酒桌文化，还需要讲什么逻辑呢？

兜兜转转十三年，丑陋建筑评选终于又回到了它最初的本质：捕捉流动、散播于各处的时代情绪，并汇总呈现出来，让它们被看见。

（本文作者周榕系中国“十大丑陋建筑”创始评委、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图片来自建筑畅言网历届评选公开结果

微信编辑｜俞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