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的胖头鱼，也要濒危了吗？

说到鱼，你可能第一时间会想到鱼头泡饼或者酸菜鱼。实际上我们眼里再普通不过的胖头鱼，其野外种群可能正在经历很大的麻烦。

胖头鱼

鱼类是种类最多的脊椎动物，中国已知的淡水鱼有1621种（还在不断发现新种），其中1081种是中国特有的。中国有非常丰富的鱼种资源，但也面临着鱼类物种灭绝的危机。

水利工程对水文环境的影响、入侵物种、过度捕捞、水体污染正不断影响着中国鱼类物种的存续。现在共有358种中国淡水鱼，被评级为受威胁物种。

本次分享会，猫盟邀请到了中国鱼类多样性和物种保护研究的专家，中国鱼类学会理事赵亚辉，与大家分享中国鱼的故事。

今天的题目是“中国的淡水鱼”，那我们就从“鱼头泡饼”谈起。做鱼头泡饼的胖头鱼，也叫鳙，是四大家鱼之一，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菜鱼”。然而在野外，这些 “菜鱼”种群已经濒危了。这是为什么呢？后面我会慢慢给大家解开这个迷题。

鱼类是物种数量最多的脊椎动物类群，大概有三万五千种。其中中国有多少种呢？

我所在的研究团队，尽可能收集查阅了历史上关于中国鱼类的研究文献（包括中文和外文），并到各个主要的博物馆里检查了重要的鱼类标本。比如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美国加州科学院博物馆，当然也包括我们国家自己的各类标本馆，例如国家动物博物馆，这里是全亚洲最大的现生动物的标本馆，保藏了我们国家大概一百多年以来，从不同的地方采集的各种鱼类标本。我们借助这些标本去追本溯源，了解过去有些地方到底有哪些鱼类分布。

除了这些历史信息之外，我们自己也做了大量的野外调查，在不同的季节，围绕着特定的地区，到我国的各地进行调查。

比如大家现在看到的是，我们在新疆西北的额尔齐斯河进行鱼类调查。

这个是在西藏雅鲁藏布江上，高原上进行采集。

这是在海南岛。

这是在中朝边境鸭绿江和图们江流域。

这些野外工作给我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第一手信息。

说了这么多，我们国家现在到底有多少鱼？2020年出版了一本书，《中国生物物种名录》，里面收录的鱼类一共5032种，占世界鱼类总数的大概15%。中国分布的淡水鱼类，现在我们又新发现了一些，到现在一共有1621种，每年都有新物种被发现和描述，我个人发表了大概20几种新的鱼类。

可能有人会说，中国地大物博，有这么多的鱼类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你和其他地方一比较，就能体会出我们国家的鱼类确实很多。整个北美洲的淡水鱼类是1116种；全欧洲淡水鱼类只有546种；澳洲，把咸淡水的种类全加进来也不过300种。

为什么我们国家有这样高的淡水鱼类多样性？第一个原因，我们国家的生境多样性非常高。多样性包括三个层次，核心是物种多样性，另外是生境多样性和遗传多样性。我们国家地形有三大阶梯，不但有青藏高原，还有像吐鲁番盆地这样最低海拔海平面以下负100多米的盆地，既有高原又有丘陵又有平原，地理环境极为复杂。

第二个原因，我们国家的河流很多，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特点，河流走向各异。长江、黄河、珠江流到太平洋，所以叫太平洋水系。雅鲁藏布江，还有印度河流域的支流，这些河流流到印度洋，归为印度洋水系。额尔齐斯河是我们国家唯一流到北冰洋去的河。所以中国既有太平洋水系的河流，也有印度洋水系的河流，也有北冰洋水系的河流，这也是鱼类多样性高的重要原因。

还有一批内陆河、内流河，比如塔里木河，东北也有一些内流河，包括河套地区。最著名的是长江流域，长江流域是中国鱼类物种数量最高的一个流域，但也存在许多问题。这是长江第一弯，长江大拐弯，在长江的上游。

长江第一弯

额尔齐斯河

大家现在看到的照片是额尔齐斯河，喀纳斯湖属于额尔齐斯河的一部分。在额尔齐斯河分布的物种数量并不多，整条河里面也就有22、23种土著鱼类，但是有一些鱼在中国只分布于额尔齐斯河，比如白斑狗鱼。在额尔齐斯河，国家级的保护动物现在有6种，这个比例是非常高的，对于物种保护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除了这些河流之外，我们国家还有很多的湖泊。根据统计，中国大于一平方公里的湖泊有2865个，其中淡水湖是1594个，大部分鱼类生活在淡水湖中，众多的湖泊和河流也是鱼类多样性高的重要原因。

中国的温度带

再一个原因，我们的气候复杂多样，这是中国主要的气候带的图，特别是我们有青藏高原独特的气候带，这个就不再细讲了。

下面再来看看中国哪儿的鱼多，哪儿的鱼少，我们用了十年以上的时间去收集材料，进行分析。

我们对中国的鱼类多样性分布格局进行了系统分析，基本上可以识别出四个主要的鱼类物种多样性高的区域：长江的上游地区、长江的下游地区、西江的中下游地区，还有一个是海南岛。从全中国来讲，秦岭淮河以南，横断山以东是我们国家淡水鱼类物种多样性最高的区域。

中国有1621种淡水鱼类，其中1081种是中国的特有种，只在中国的行政范围内才有分布。占了我们国家整个淡水鱼类总数的三分之二，这也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我们要把整个中国鱼类的多样性保护好。

对于中国特有鱼类的分布，我们仍然可以识别出两个最主要的多样性热点区域，一个是长江的上游地区，再一个是珠江的西江流域。

我们也注意到，不管是物种多样性还是特有性，中国的广大西部地区都是鱼种数量比较少的地方。但是特有鱼种所占比例最高的区域，反而集中在西部。虽然鱼种的绝对数量不多，但是分布在中国西部地区的鱼基本上都是中国特有种。这对我们选择保护的热点地区，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为什么我们国家有这么多的特有淡水鱼种，还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很多鱼类都生活在特殊的生境中，比如洞穴。我们国家，特别是在西南地区，在广西、贵州、云南的喀斯特地区有很多洞，有地下河、地下湖、地下池塘，在这些地方生活了大量的不为人知的鱼类。我本人也进行了超过20年的洞穴鱼研究，到现在为止，我们知道中国有超过160种洞穴鱼类，占到我国淡水鱼类总数的10%。

由于生境比较极端，食物来源比较匮乏，所以洞穴鱼种群数量一般都比较少，另外，洞穴鱼类的分布非常局限，有些种类只在特定的洞穴里才有，所以它们的濒危程度非常高，有很多已被列入到中国新的国家动物保护名录中。大家现在看到的是一种典型的洞穴鱼类，没有眼睛，体色消失，我们可以看到它里面的内脏团，这是一种金线鲃。

金线鲃

裂腹鱼

再有一个是裂腹鱼类，这是一个伴随着青藏高原隆升演化出的类群，绝大多数种类都是在青藏高原或者周边地区才能发现，也是一个极端的生境。

刚才给大家介绍了中国的特有种，中国有多少濒危物种？中国动物保护名录里的物种，以及按照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标准定的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里，被评为珍稀濒危的淡水鱼类一共358种。

在这358种当中1%已经确定灭绝了，还有大概一两种是区域性的灭绝，就是在中国见不到了，但是在中国以外其他地方可能还有。大概27%是濒危，还有20%左右是极危，53%是易危，大概占中国淡水鱼类总数20%左右。

美国的鱼种里，珍稀濒危鱼类的比例是40%，欧洲是39%，20%的比例是很低的，这说明我们国家淡水鱼类保护得很好吗？其实不是。首先我们缺乏对中国淡水鱼类的完整评价，海水鱼类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从事这方面研究工作的人很少。另外，我们对很多鱼类的基本情况都不了解，它们的分布区、种群规模、生活史，都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白鲟

有人知道这条鱼叫什么吗？白鲟。这种鱼已经灭绝了。1960年前后，白鲟在整个长江流域的种群规模还是可以的，比如宜宾渔业社当时统计一年可以打到一千多条。

在四川重庆当地，老百姓有这么一句谚语：千斤腊子万斤象，黄排大的不像样。这里面说了三种鱼，一个是腊子，就是中华鲟。还有象鱼，就是大家看到的白鲟，因为它的鼻子很长像大象。还有一个是黄排，指的是胭脂鱼。说明这三种鱼都可以长得很大。白鲟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类群，和中华鲟一样都是属于活化石动物，灭绝了非常可惜。在我从事鱼类研究20多年的时间里，从来没见过活体。

对于珍稀濒危鱼类，我们也可以识别出其分布的几个热点，长江上游、珠江的西江。再有一个在珠江的南盘江区域。珠江的两个区域珍稀物种比较多，一个非常主要的原因，是在这两块区域中洞穴鱼类的数量非常高。整个中国的西部地区，珍稀濒危鱼类的数量比例是最高的，远远高于东部地区，而我国台湾省的比例也是比较高的。一个原因是，台湾省对濒危物种做的评价工作比大陆这边要深一些。

刚才说的是珍稀濒危的鱼类基本情况，那么，有哪些威胁中国鱼类生存的因素呢？很不巧的是，中国淡水鱼物种多样性分布最高的地方，也恰恰是人类活动最频繁的地区。淡水鱼类的保护和人类活动存在很强烈的矛盾。

中国各个省级行政区的人口数量

人类活动影响的方面很多，我简单归纳一下。一个是生境退化。水生生境质量的退化，最典型的是水资源过度利用。再加上全球气候变化，很多地方干旱，比如今年鄱阳湖干旱，有很多湖底都露出来了。

再有一个，过度捕捞。大多数人一提到鱼，第一反应还是“怎么吃？”。好比说我们出去看到钓鱼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看到有人拿着鸟枪打鸟一般会举报。在一般人认识中抓鱼是天经地义的，其实过度捕捞是一个严重影响鱼类种群的问题，在捕捞过程中还用了毒、电、炸等极端的方法。我们在做洞穴鱼调查的时候，在洞里还遇到有人用炸药炸鱼，非常危险，我怕他把洞给炸塌了。

还有水域污染。我们很多地方的水质现在有所改善，但是仍然有水污染，特别是工业污染和农业污染，对鱼类造成的影响也比较大。

我打算着重谈一下水电开发的问题。水电开发是一个争议很多的话题。从宏观上来看，全球能源结构必须要转变，水电属于可再生能源，相对来说对环境友好。所以水电开发在我们国家能源转型过程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水电开发的过程也产生了很多鱼类保护的问题。

中国很多河流都是自西向东流的，所以西部水能资源非常丰富。刚才也讲到在中国的西部地区，特有种和珍稀濒危鱼类的占比都非常高，于是就出现了保护鱼种和水能开发的矛盾。

圆口铜鱼

给大家举个例子，这叫圆口铜鱼，是我国的特有种，只分布在长江水系当中。它曾经是长江中上游地区渔民捕捞的重要鱼种。但在最近十几年里，圆口铜鱼的野外种群数量急速下降，从主要渔获对象，变成了一个珍稀濒危物种。这是为什么呢？

圆口铜鱼产的卵叫“漂流性卵”，如果水是静止的，卵会沉在水底，容易发霉、缺氧，所以需要有水流，让卵在水中浮起来。圆口铜鱼的卵比一般的淡水鱼卵比重小，水流把卵卷起来之后，卵会顺流往下漂，在漂流过程中一步步发育，直到仔鱼出膜，再随着水流漂流一段时间。到了水流比较缓慢的地方，仔鱼在这些地方觅食。

长江流域，圆口铜鱼的生活范围

绿色的区域是仔、幼鱼生活的地方，育肥长到一定的体长之后，性腺开始发育。性成熟之后，它们会逆流而上，到长江，特别是金沙江区域。红色的区域是圆口铜鱼的主要繁殖区域金沙江，产下的受精卵继续漂流到下面。它需要很长一段流动的水域才能完成生活史。

现在长江上游建了一系列的梯级大坝，比如在金沙江，金沙江下游建了乌东德、白鹤滩、溪洛渡、向家坝四个大坝，这都是世界上排名前十，甚至前五位的高坝。这一级坝形成的水库的库尾，是下一级大坝的坝址，首尾相连，原来的急流生境被水库的静水生境替代了。像圆口铜鱼这样产漂流性卵的鱼，就很难完成它的生活史。

金沙江的中游甚至上游也有一系列的大坝，长江上游的一部分江段，基本上都被首尾相连的大坝改变了。现在我就可以回答最开始提出的问题了，“菜鱼”为什么会濒危呢？四大家鱼青鱼、草鱼、鲢、鳙，它们也是产漂流性的卵，也有洄游习性。所以跟圆口铜鱼一个道理，水文环境被改变之后，四大家鱼的野生种群数量快速下降，在很多地方已经到了珍稀濒危的程度。

我国有很长的四大家鱼养殖历史，但在上世纪50年代之前，都是到江里捞鱼苗来养。后来人工繁殖技术突破了，这些鱼不会灭绝了。但我想告诉大家，即便是“菜鱼”，野生种群也面临着严峻的威胁。

小水库

此外，小水坝比大坝更加常见，这是在海南岛拍的一个小的水库。小水电最大的影响是造成了减脱水河段。因为很多小水电都是引水式发电，什么叫引水式发电？从山里打一个洞，把水拦住之后，水从山洞里引到发电站，坝前这段河道因为水被引走了，形成了一个脱水河段。小水电对一些小型的地方特有鱼类威胁比较大，没水了，鱼自然就生存不下去了。

水坝后的减脱水河段

水利工程对于鱼类多样性的影响，是我们面临的比较严峻的问题，不管是政府也好，科学家也好，都做了大量工作，试图解决这些问题。

还有一个近年比较突出的矛盾，我要特别挑出来讲的，就是外来物种入侵。比如罗非鱼，是比较早引入到我国的外来物种，当时是作为重要的养殖鱼类进行推广。现在罗非鱼形成了严重的入侵。将近20年前，我们在海南岛做调查的时候，路边上有几个小伙子在钓鱼，他们钓了一上午，只有一条是鲤鱼，其他全都是罗非鱼。

我们今年在海南岛的三亚市，做了连续的跟踪调查，外来物种所占的比例都是40%左右，除了河口地区因为是海洋性的鱼类，外来鱼类占比相对比较低。这40%当中有很多都是罗非鱼，而且是罗非鱼不同的种类，甚至人工培育的不同品种。在海南岛我们还看到了其他的入侵物种：云斑尖塘鳢、双斑伴丽鱼、齐氏罗非鱼。

排污口的脏水

往往外来物种还和其他的影响因素配合在一起，影响本土鱼类的生存。这是一个城市生活污水的排污口，排下来的水形成一个小水洼，虽然水很脏，但还有许多罗非鱼的幼鱼在里面生活。所以罗非鱼的适应性也是比较强的。还有刚才说过的大坝，大坝形成的水库，会引入一些鱼类，来经营水库渔业，这些鱼也会造成生物入侵。

我今天要跟大家说的，基本上就是这些，有很多问题可以深入讨论，时间关系，今天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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