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区托尼与小镇托尼
我有一个很固定的理发师,从六年前开始,我一直在他那里理发。他一直给我理同一种发型,短发,两侧掏空,后颈推得干干净净。20年3月疫情的时候,他的店还开着,我从松江开车到淮海路,停到附近一条小马路上,再走到他租的工作室那条弄堂。
门口有个老大爷,让我在一张纸上做了登记,特别写明,从哪个区来。我写下松江,他惊讶了,那么远的地方来剪头发啊?
我一个月理一次头,最多两个月,连生小孩都没耽误过。生前一星期去剪,生完一个半月再去剪。
今年疫情前,我最后一次剪头发是3月23日。理发师已经关了自己的工作室,他在浦东一家新商场的高级造型屋入职,还有了一个英文名字。三月份的时候,他被封在小区两个星期,好不容易才重新开始工作。我挺喜欢那家新理发室,咖啡很好喝。每次一进门,有助手帮忙脱大衣,挂包,彬彬有礼送上一杯柠檬水,两包饼干小点心。
这六年,我的市区托尼换了四个地方。不过他永远都找最核心的位置,因为顾客不管住哪里,都喜欢来市中心逛逛。这话极有道理,每次我剪完头,必定顺道在附近吃个饭,逛逛街,再买点东西回去。
剪头发的时候,我喜欢跟他聊聊天,打听打听市区的行情。有一年他告诉我,前滩的房子涨了,他有个客户买了好几套,现在开心得要命。还有一次,说起他的学徒,过年回家后没再回来。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苦也不能吃。但有什么办法,房租这么高,回家也是情理之中。
市区托尼很时髦,是丁克一族。剪了两年头发,我拉着儿子去他那里剪,他才知道我结婚了,有个小孩。我们谈论猫,宠物,哪家店的面包好吃,有时他还跟我聊聊最近看的书和电影。
三月最后一次在他那剪完头发,在商场逛了会书店,随意买下两本书,又走进面包店,买了一份用维也纳面包做的鲜虾三明治,一杯热拿铁。原本还想逛逛街,但每一家服装店里没有任何一个顾客,我探头张望张望,只看到笑得很殷勤的导购。
商场人很少,路上车也很少,哪里都空空荡荡。
我开着车回来,在路上吃完了三明治,过程很顺利。
两个月后,我的头发已经像一堆杂草。这两个月时间,从来没有拍过一张照片,也没有出席什么活动。在家嘛,好像怎么邋遢都可以。不过理发的念头越来越强了。
小区物业第一次组织剪头的时候,门口理发摊排了很长的队,邻居小孩跑去看,说那个推子每个人都用,太脏了,妈妈不让剪。我爸觉得外面来的理发师不安全,我们全家都很能忍,再等等吧。
第二次,我没忍住,5月23号了,距离上一次理发正好两个月,我真的很想剪头发。
骑着车去小区门口,排在我前面有两个老年人。剪头发的地方被安排在门卫室旁边,两只凳子,一块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落地镜。两个理发师傅很忙,我犹豫了一会,回去了。
回家照了照镜子,又横下一条心,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剪一剪,你也不知道,下一次再去商场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不能再等了。
去的时候,师傅在一旁吃盒饭,他让我等等。
我在树荫下站着,初夏的风吹过来,挺惬意的。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剪坏就剪坏吧,过半个月,短头发就长得差不多了。
师傅让我来坐,围上一块绿条纹的围布,我说,就按现在这样,剪短一点吧。
他翻了翻我的头发,哦,你这个是掏空的呀,我懂。
他把我两边的头发夹起来,快手快脚开始用推子推里面的头发。
市区托尼不会这么做,他喜欢先用剪刀修剪一番,最后再用推子。他剪头发很细致,每次总要修剪差不多一小时。
这回的理发师快手快脚,拿一个湿水壶喷喷水,前后不过十分钟,头发已经剪好了。
他告诉我,五月份开始,他们忙坏了,今天算是清闲的,是剪了二十几个客人。前几天一天要剪上百个呢。我琢磨这就是手艺人的骄傲吧,店还不能开门,但只要手艺在身上,走遍天下都不怕。
还得承认,他剪的比我预期的要好多了。理发师说,他已经来上海剪了30年头,16岁的时候来,现在46岁。十分钟的功夫,我知道他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还有一个10岁的儿子。旁边剪头发的是他哥哥,他俩各有一家店,在我家附近的镇上。剪完后,脖子里都是碎头发,他让我赶紧回家冲冲。
“再帮我问问,还有没有人要来……”
我在小区群里吆喝了一声,远处有个中年男子骑着车过来了。他的头发也像野草一样,两边呲出来,虽然戴着口罩,还是有点好笑。
这很像二十多年前,我上学的时候去剪头发的场景。那时小镇的理发店不多,一开始叫小温州,后来改成了小香港,再后来招牌变成小东京。理发师跟这师傅一样,十几岁来上海,周折辗转一番,在小镇十字路口,拥有了自己的一家小店。
这种店里没有洗头椅,会有一个女人,帮忙在水池里冲冲头发,围一块脏兮兮的毛巾,迅速坐上理发椅。理发师跟女人交流,讲他老家的话。跟客人交流,说本地话。这是小镇的生存法则,他不仅会讲本地话,还知晓本地各种八卦。剪一个头很快,价格也很便宜,五块十块。
墙上贴满各种发型海报,但进来的都是图快图省事的本地人。
每次我妈为了方便,都让理发师把头发尽量剪短,好几次剪完,我情不自禁留下大颗大颗的眼泪,太丑了,明天上学怎么办?
那时内心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愿望,以后再也不要在这样的美发店剪头发。
在小区门口剪完头发后,我把刘海长得要遮住眼睛的儿子抓过来,以一盆植物为交换条件,利诱他去理发。剪到一半,他跟当年的我一样痛哭起来:丑死了,为什么要剪这么短?!
真没想到这事还能有轮回。
解封了,市区托尼也复工了。但还没人能从浦西开到浦东,到浦东剪头发这件事,看起来实在太奢侈了。去市区喝杯咖啡这件事,目前看起来也足够奢侈。
我开始琢磨,是不是应该找物业问一问小镇托尼的联系方式。
市区托尼太遥远了,我得先抓住一个小镇托尼。
我儿子接受了他的发型,他不哭了,我说,下次还找这个理发师行不行?
他点点头。
我总有种感觉,感觉自己背叛了市区托尼,可是这事,怎么能怪我呢?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