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春晚不得不说的那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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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春晚的记忆始于一场事故。
起初的场面非常热闹,人声鼎沸杯盘狼藉,我的父母不断去每桌敬酒,也被轮番回敬的职工们淹没。四岁的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大食堂除了可以吃饭,还可以承载这么多人纵情的欢乐。
打饭台上的电视机,是从化工厂娱乐室搬来的,我和其他几个小孩端来板凳,坐在屏幕下痴痴看里面载歌载舞,电视虽然是黑白的,但丝毫不影响节目的多彩洋气。
当一阵清脆婉转的歌声响起后,大人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纷纷坐好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我听背后年轻的阿姨讨论:还是春节联欢晚会的歌子好听,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春晚”。
这首女声独唱有趣又动听,我忍不住跟着学起来:
“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
一曲结束,大食堂里掌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有人喊:孙求福,再吹一遍。我就立即跟着寻找孙求福。
孙求福是机砖厂的爆破工,智力有点问题,平时沉默寡言,有人打招呼,他只会笨拙地笑。不过他是个音乐天才,宿舍里有一根竹笛,下班回来就拿着吹曲子,任何曲子孙求福只要听一遍,都能像模像样地拿笛子照吹一遍。
这时孙求福被大伙儿簇拥进大食堂的中央,只见他胡子拉碴,歪着头傻傻地笑着,然后就把那根旧竹笛架到嘴上,吐吐舌头吹了起来。
果然是刚才所听的旋律,我忍不住将两只手的大拇指送上去,孙求福的表演也再次把现场的气氛推向高潮。
现在回想起来,那年月的人们是真的开心,这么一件小事都能引爆大家伙的快乐。
孙求福演奏完,就回宿舍去存放他的宝贝笛子。我们几个小孩跟出去围着他转。
玩到兴头,我们就掏出炮仗,点燃了到处乱扔,孙求福也不怕,在“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中从容穿过篮球场。
等他放好笛子,刚从宿舍走出,身后猛然一声巨响,我甚至都记得有一股呛人的热浪随即扑来。职工们从大食堂跑出来看,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孙求福。
原来是我们放的炮仗引爆了孙求福晾在窗台上的两根雷管。
孙伯伯指挥,命令孙二海去塑料厂的仓库去拉架子车,准备送医院,又让我父亲和和他一起去抬孙求福。
整个职工大院忙乱了好一阵儿才把孙求福送去了医院,但除夕夜已经没心思过了,男人们回了宿舍,女人们则去大食堂收拾残局。
我站在寒冷的篮球场,听大食堂的电视里传出另一首甜美的歌声: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
这是20世纪90年代的启幕时分,我们在巨大的幸福和阵痛中度过了。
#02
围绕着篮球场,是四个不同国营工厂的办公区:一个化工厂,一个机砖厂,一个塑料厂,一个饲料厂,这里是我们县最早的工业区,许多职工把家就安在厂区的宿舍,包括我家。
四个厂的职工共用一个生活区,除了宿舍、操场、食堂,还有澡堂、诊所和大礼堂。
孙伯伯几年前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化工厂当书记,成了老家村里的头面人物。那时候谁先出来,都不会忘记帮衬同族弟兄们一把,于是把孙二海、孙求福,以及我爸等几个人安排进厂,成了工人。
因此孙求福虽然老实木讷,但没人敢欺负他,知道我们同族的人有事会一起扛。
除夕夜的事故,让孙求福瘸了一条腿,成了残疾人,机砖厂的爆破工作他再也不能胜任,只得下岗。
追究原因,知道是我们几个同族的小孩放炮导致,但又不能确定具体是谁,最终还是孙伯伯拍了板:
先让孙求福去塑料厂做编织袋,同村几家人往后每年出一笔钱给他补偿。
大家一口应承下来,并商定好,每年除夕轮流把孙求福接到自家屋里过年,亲手把补偿金交给他。
孙伯伯以身作则,91年的除夕之夜,他把孙求福接到自己的宿舍里,那一年孙伯伯家买了黑白电视机,不用再去大食堂看春晚了。
大食堂虽然还跟之前一样,四个厂都有职工来聚餐看春晚,但远没有去年热闹,一是这年好几家买了电视机,二是有传言最大的化工厂要转卖给私人老板,职工们不再吃国家饭,会变成民营工厂的打工人。
因此这年聚在食堂过除夕的,都是未婚的小年轻,大家举着酒瓶喝了个烂醉,吐得满地都是。食堂师傅过来,狠狠把他们骂了一顿。
年夜饭吃完,孙伯伯看我们同族几家人都在,当着大家的面将两百块钱塞到孙求福手中。大家就开心地围着电视看起了春晚。
陈佩斯朱时茂的《警察与小偷》播放时,我们能听见宿舍外面到处都在放声大笑,我父亲就探头出门在楼道里起哄,惹得整个宿舍区都相继呼应。
零点左右,春晚播放了台湾女歌手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歌中唱道:
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曲调有些伤感,孙二海问孙伯伯,厂里是不是要改制了,孙伯伯说,上面没出正式文件之前,把嘴巴闭紧,不要乱说。
为了转移话题,孙伯伯让孙求福拿出笛子吹这次春晚的另一首歌曲,姜育恒的《再回首》,孙求福吹了一遍,调子还是没让一屋子的人欢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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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营厂效益连年下滑,在改制之前,我的父母先离了婚。
从1993年起,每到腊月末,父亲就把我接走过年,母亲对此并不在意,离婚时她选择带我,父亲只要每月给足生活费就行。平时她既要上班,又要照顾我上学和吃饭,过得很辛苦,过年我跟父亲走几天,她正好可以休息。
父亲这边热闹多了,照老规矩,除夕在几个同族弟兄家里轮流过,主角当然还是孙求福。但我眼见着他们团聚的笑声里,越来越掺杂了生活的无奈。
1995年,孙伯伯下岗了,后半年没地方去,家里日子越过越苦,老两口战争不断;孙二海脑子灵活,趁单位没解散前,自己先撂了挑子,跑去河里挖河沙,都知道那是卖命的危险活,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干。
但年底相聚时,就数孙二海的笑声最响亮,他顶替孙伯伯成了一圈人的主角。
他首先多加了一百元,将给孙求福的赔偿金提高到三百元,虽然他嘴里叼着烟声明:多出的这一百块是他个人自愿给的,不强求其他人。但这举动让在场的叔伯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大家不言语,扭头看他家彩电里的春晚。
这年春晚的歌曲,几乎每首都成了红遍大江南北的流行经典,杨钰莹甜美的《轻轻地告诉你》、孟庭苇痴情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老狼纯真的《同桌的你》、还有首次登上春晚的刘德华,一曲《忘情水》令人如痴如醉……
孙二海指着孙求福喊:刚才那首《笑脸》蛮好听,你把它吹一遍。
瘸腿后的孙求福,更是笛子不离身,父亲给他做了个简易轮椅,好让他在塑料厂可以坐着做编织袋,那支已经脏兮兮的竹笛就一直被压在坐垫下。
孙二海还是吃吃笑着,摸出笛子搭在嘴边,吐吐舌头就吹。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孩子,能听出笛声只是简单的音节模仿,并没有太多的技巧,甚至好多处音准都有偏差。
但孙二海开心大笑,拍着巴掌连连说吹得好听。
1996年,四个国营厂摧枯拉朽般全部倒闭,年末轮到父亲做主,把孙求福和其他几人聚在家里过年,但这年父亲没有出现,只让孙伯伯捎了二百块钱给孙求福。
我理解父亲,他离婚后一直住在厂区宿舍,单位倒闭了他也就没了工作和居所,哪有条件招待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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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二海后来发了财,县里好多建筑施工队用的沙子都从他这里买,他也是同族兄弟中第一个在县城买商品房的人。
他把孙求福安排到手下管理出料,又帮助我父亲找了个代工凉席生产的业务,几个人忙得风风火火,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等我上中学时,孙二海也离了婚,娶了原来饲料厂的会计胡晓静。
1999年除夕,本应轮到在孙伯伯家过年,但大家都去了孙二海家。在他宽敞豪华的大三室里,漂亮的胡晓静殷勤地招待如约而至的我们。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存在,几位同族弟兄变得客气起来,尽管一屋子欢声笑语,墙上大屏幕电视里更是喜迎新世纪,但曾经那种无所不言的热闹已经渐渐远去。
孙二海陷在皮沙发里抽着烟说,以前在厂里碰到胡晓静,都不敢正眼看她,现在娶回来可满足了人生一大心愿。孙伯伯指着他说,还是好好过日子重要,孙二海就稍稍坐正,点了点头。
三年前孙伯伯调到税务局解决了工作问题,又成了国家干部,吃饭上桌时,尽管是在孙二海家,主位还是孙伯伯。
他提议,往后每年给孙求福的赔偿金提高到800,大家都表示同意。其实我知道,这点钱并不能给孙求福带来多少帮助,只是大家维系同族关系的一根牢固绳索。
当春晚里张也唱的《走进新时代》响起时,一向沉默不语的孙求福嘿嘿笑了起来,父亲打趣问,是不是喝高了?半晌,他才咕哝说道:
都十年了哦。
是啊,算一算从事故发生那晚,到现在正好十年,这十年沧海桑田,却如白驹过隙。
等我上高中后,更是一年比一年过得飞快,2004年,孙伯伯突发心梗去世,走的时候还不到60岁。当年除夕,孙二海把在市里工作的孙伯伯儿子召回来团聚,由他顶上父亲的位置。
孙伯伯儿子在市里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当然比父辈们的国营工厂体面多了,他在酒桌上面面俱到,把一圈长辈和同辈照顾得很好,和孙二海讲话,张口闭口都是发展、项目。
背后电视上的春晚传来周杰伦的歌声时,孙伯伯儿子又讲起这位新兴港台巨星的传闻逸事,说他怎么被埋没,又怎么一飞冲天,把在座各位听得啧啧惊叹。
还没过零点,这位后辈就起身告辞,说还要去拜访几位老同学。众人就起身送别,等再回座时,孙二海喷出一口烟圈说,
这小子成了人精,但没了他爹那股子人情味。
第二年,我考上大学,过年回来时,发现父辈们都老了,他们也觉得自己老了,话语间都是自己不中用了,要我们好好努力的调侃。
除夕前几天,父亲就给孙二海打电话,商量今年去谁家过年,孙二海说,征求我们年轻一辈的意见吧。于是我们几个后辈商量了一下说,现在去酒店开个包间搞家庭团聚挺时髦。孙二海说,过年哪有去外面酒店吃饭的,但最终还是依了我们的意思。
随后父亲又后悔,批评我还没挣钱就赶这种费钱的时髦,要知道,这两年国家禁止破坏生态的建筑材料开采,孙二海的生意已经没落,日子也不好过了。
到除夕夜,几家人还是高高兴兴去了订好的酒店。席间,老一辈的话渐渐少了,我们年轻人聊得起劲,但由于常年没在一起,并不十分熟悉,话题总是乍起乍落,始终没能热闹起来。电视上的春晚节目都播放了两个小时了,也没人说清有哪些节目。
两代人唯一相同的是,喝了不少酒,父亲他们越喝越沉默,我们越喝越话多,最后被长辈拦住不让再喝了。
父亲满面通红之际,悄声问了我一句,你妈怎么样,过得还好吧,我点点头,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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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以后,我们同族几家人过年再也没完整聚过餐,年轻人都去了五湖四海,老家县城只有孙二海和孙求福,这两人一个是久经江湖的人精,一个是智力有缺陷的老实人,平时不怎么往来,但每年除夕夜一定要坐一起喝酒。
我父亲从一家冶金厂退休后,和一位相好多年的女职工回到人家老家养老去了,我毕业后在省城工作了三年,也把母亲接了过来,从此再也没回去过。
也许是日渐忙碌,也许是有了手机娱乐,也许是没有多余的精力,2010年后,我几乎没再看过春晚直播,除夕夜早早休息,过后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拿着手机看回放,遇到不喜欢的节目就划着快进。
有的年份,把整整四个多小时的春晚都快进完了,也碰不到喜欢的节目。
2016年大年初一,我给父亲打电话拜年,他的语调苍老而缓慢,但挡不住节日的喜庆,跟我聊了半天后,问,昨晚的春晚你看了没?刘欢唱的《从前慢》好听得很,还有邓紫棋唱的《多远都要在一起》也好听,那英唱的《丝路》估计你不爱听。
我说都没听呢,父亲在电话那头就焦急起来,哎呀,怎么连春晚的歌子都不听了,那刘德华的《回家的路》你听了没,刘德华可是你从小的偶像哦。
我只好承认,昨晚没看春晚,跟母亲一样,吃过年夜饭早早就睡觉了,并问父亲怎么对春晚了如指掌。
父亲得意地笑了两声,说除夕夜跟孙二海和孙求福他们视频呢,几个老伙计聊到最后,就扯到春晚,看谁最赶时髦。父亲跟我说的那些歌曲,其实都是从孙二海口中听来的,自己昨晚看了一会儿春晚,觉得吵闹,也早早休息了。
挂掉电话,我调出手机里昨晚的春晚视频,没按快进,把节目一个一个的看,当听到莫文蔚唱的《当你老了》时,我想起当年在厂区,职工们挤在大食堂张灯结彩拥抱欢呼,围绕着一个黑白小电视看春晚的热闹景象:
那时候孙伯伯还是威严的厂书记,孙二海还是个爱耍滑头的小伙子,孙求福还是个憨态可掬的爆破工,父亲和母亲还牵着手在一起……
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溢,我想把这首歌发给父亲,但始终没发。
2021年除夕,我早已娶妻生子,那晚市区有盛大的灯光秀,我和妻子带着儿子赶来,看处处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儿子舞动手臂看个没够,看得出他非常快乐。
我希望他的人生从记忆的起初都充满着这样的欢乐,一如我当年和父母在大食堂共庆佳节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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