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更喜欢岳飞的另一首《满江红》
《满江红·怒发冲冠》是不是伪作?这其实无所谓。
因为真实的岳飞,写过更好的《满江红》。
那里面,你才能看到真实的岳飞。
各位好,今天离家回到住处,一路舟车劳顿,有些疲劳,不写长稿了,简单和大家聊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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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岳飞的真正死因:不被允许的Plan B》一文看的人比较多,有朋友留言提醒,说:小西,电影《满江红》里引用的这首《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好像有人说不是岳飞本人所做的,你能不能讲讲?
的确,这首词到底是岳飞所做?还是后人假托岳飞之名所做,确实是一桩文史界的公案岳飞死后,秦桧因为担心留下恶名,在独相期间曾经尽力销毁与他相关的史料。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很多岳飞的事迹,要感谢岳飞有位好孙子岳珂,此公在宁宗朝岳飞得到翻案以后官运亨通,一路官至户部侍郎兼淮东路总领兼制置使。
官做大了以后,岳珂一门心思的想要为祖父鸣冤,他整合其父亲岳霖收集的资料,编了一本《金佗粹编》,把与岳飞相关的诗文都收集整理到了其中。
但请注意,在这本《金佗粹编》当中,唯独少了岳飞最著名的这首《满江红》。
该词在岳飞死后的三百多年里、在宋元两朝都是于史无载的。它突然出现,并署上了岳飞的大名,其实是在明代景泰年间一本名为《精忠录》的书籍当中。
但耐人寻味的是,景泰年间刚好又是一个明代非常特殊的年代——明代建国初年,对于被赶到草原上的残元势力,明朝原本一直是处于战略攻势的,洪武和永乐年间几次北伐,哪怕间或没有太大的战果也能打的残元不敢正面抗衡。但仁宣二宗开始着手休养生息,放弃了对蒙古军事上的征伐政策,到了明英宗的时候,大明突然发现蒙古有点压不住了。年轻气盛的明英宗在太监王振的鼓动下御驾亲征,反而被瓦剌太师也先一战擒获,这就是著名的“土木堡之变”。而“土木堡之变”之后,明英宗的弟弟顶包当了皇帝,年号就叫景泰。
皇帝以九五之尊当了草原民族的俘虏,这件事在明朝之前,刚发生过一次,那就是“靖康之变”。偏巧如昨天的文章所述,英宗后来被迎回成了“上皇”,他和景泰帝这哥俩的关系处的非常别扭和微妙。所以景泰年间,朝臣对土木堡之变这件改变大明北方战略格局的大事,想说又不方便说,于是假托“靖康耻”以喻土木堡的这个动机确实是存在的。
其实反过来想,如果这首《满江红》真的是岳飞所做,直接用“靖康耻”这个词儿本身就有点可疑。因为就像土木堡之变发生多年之后,它的这个名称才被固定一样。一件历史事件在刚刚发生时,一般是不会立刻获得定名的。“靖康耻”的称呼,长期以来是不见于正史之中的。南宋和元代很长时间,比较正式的称呼是“靖康之变”或者是“靖康之难”,也有称之为“祸”与“乱”的。《宋史》、《宋会要辑稿》、《三朝北盟会编》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均是如此,《宋史》中出现过一处“ 丙午之耻 ”的记载。而真正将靖康与耻联系起来,恰恰是在明清以后的《续资治通鉴》等书当中——也就是明以后(尤其是土木堡之变以后)的人回头再看,觉得皇帝被俘真的很耻辱,才把“靖康耻”叫开了。
如果《满江红·怒发冲冠》真的是岳飞所做,那么岳飞是领先三百年发明了这个词汇,公开以“耻”去评价当朝皇帝父兄的“北狩”……总感觉这多少有点“骑脸输出”的意思,我觉得岳飞应该不至于这么莽。
此外词中还有一些可疑之处,比如“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贺兰山在两宋之际在西夏境内,远离宋金交锋的主战场,岳飞用这个山代指要收复的北方领土,多少有点匪夷所思。
更奇怪的是,在《精忠录》当中,这首《满江红》的最后一句是,“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金阙。”“金阙”当然可以代指皇帝的宫殿。但岳飞作为抗金名将,在这首抒发爱国情怀的词作里直接写“朝金阙”而不怕引人误解、招来构陷甚至杀身之祸?也有一点不合情理。
而且,据考证,在岳飞活跃的南宋初年,宋高宗赵构在杭州的行在,由于政局混乱、财政捉襟见肘、其宫殿很可能恰恰是铺不起金瓦的。岳飞写“朝金阙”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朝拜敌国不说,不怕被疑心是揶揄皇上穷么?
所以可能是伪作者自己也觉得不合理,到了明末以后,“朝金阙”就慢慢的被改成了我们熟悉的“朝天阙”,把这个最显而易见的漏洞补上了。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也正因如此,余嘉锡、钱钟书、俞伯平等研究者都曾认为这首词是明人伪托岳飞所做。当然这些观点也引发了反对者更强烈的反击。
有趣的是,反对者大多数是从文化功利主义的角度去谈这个问题的——他们认为:这首词写的太好,而岳飞民族英雄的形象又太高大,两者相配,能够充分给中华民族的爱国主义情操大大加一次分。既然如此何必拆这个台呢?将错就错,就当它真是岳飞写的好了。
所以从这个公案当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历史的一个有趣问题:我们常常认为,历史就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影响这件事重要性的,是它发生之前、发生时的种种。但历史的真相时,一件事、一个人在它发生或故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其实才真正决定了这件事和这个人的历史地位。
就像如果没有明代的土木堡之变、北京保卫战、以及主持该战的另一位民族大英雄于谦被明英宗复位后冤杀,甚至晚明时的后金崛起。那么岳飞所留给我们的历史形象,就很可能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是不同的。所以成就岳飞的固然是他抗金的事业,但能让他评价如此之高,超越祖逖、陈庆之、刘裕、桓温等一众北伐英雄,成为“岳王爷”的最终原因,却是他身后发生的那些事,尤其是自诩继承宋统的“明朝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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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里我要说,即便岳飞没有这首“怒发冲冠”的《满江红》,我不觉得会有损他的人物形象——甚至可能会让他的光辉和伟大更上一层。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历史上真实的岳飞,曾经创作过另一首《满江红》,而我觉得,这首词,虽然没有著名那首《满江红》“壮怀激烈”、闻名四海,但其实意境更加深沉、高远,你能从中窥见一个更真实的岳飞。
词曰: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是的,把两首《满江红》放在一起对比,你会发现非常有意思。
《满江红·怒发冲冠》里所蓬勃洋溢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怒,词人直抒胸臆的“怒发冲冠”、为此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要“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这种狂怒固然很让人提气。但细分析你会发现,词人如此愤怒的原因,依然是要替君王雪“靖康耻”、灭“臣子恨”,等收拾完“旧山河”,最后还要给皇帝打报告(“朝天阙”或者“朝金阙”)。
等于所有事情还是为皇帝做的——可是问题是,万一你碰见赵构那样的混蛋皇帝,直接告诉你“朕不用你雪耻”甚至“再敢言战,朕杀了你”,你怎么办?是不是就有种“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了呢?
你爱君,君不爱你,你岂不是爱了个寂寞?
所以,我小时候,像很多人一样,对岳飞有一种误认,觉得他啥都好,就是有点“愚忠”,“高宗虐我千百遍,我待高宗如初恋”。这种印象,多少就是因为相信此词是岳飞所作的缘故。
而你再细咂摸一下《满江红·遥望中原》这词,人家这个真品的意境就完全不同了。
这首词里,岳飞也急于追问“何日请缨提锐旅”,但他不惜性命北伐的动机是却大不相同。
这词里面不再有什么化国为家的赵家皇帝,而满眼都是民众的沧桑——岳飞登楼遥望中原,看到“许多城郭”,他遥想当年这里曾何等繁华、幸福?可到而今,却都被侵略者的铁骑糟蹋了。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无数普通人的死难,换来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惨景。
这惨像让他同情、让他怜悯、让他愤懑、让他不平,于是对这人世间不公的喟叹,让岳飞终于下定决心要“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他要用自己的力量去终结这乱世,去还百姓一个太平。
而当夙愿达成后,人家也不提什么“朝天阙”还是“朝金阙”的事儿——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是的,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皇城里的争权夺利、什么杯酒释兵权、什么狡兔死猎狗烹?这些权谋把戏,你们愿谁玩谁玩,老子不在乎!事了拂衣去,到时候我修仙得道去也!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君王恩、什么臣子恨,都不是我的动机。我只要世道的太平,我只要万民的安康!
是的,相比于《怒发冲冠》中那个岳飞的形象。我更愿意相信,《遥望中原》中的这个岳飞,才更接近历史真实的他。他的眼光不是向上望着君,而是向下望着民的,所以他才能看到故国河山里苦苦挣扎的万民,愿为他们北伐,愿还他们治世。
这,应该就是岳飞的人品、岳飞的伟大、更是他的死因——很不幸,他所屈身侍奉的那个王朝,是容不下一个只看着民却不望君的人的。更容不下一个无法被功名利禄收买,只想做一番事业,然后乘着黄鹤得道西去的英才。
那个王朝、甚至所有帝制时代王朝的爱国,必须与忠君联系。且其成分必须只有两种,一是对君王不讲条件的犬马之爱,二则是对敌人食肉寝皮的刻骨之恨。而不能只怀念民间的“花遮柳护,凤楼龙阁。”更不能问“民安在?”
岳飞的人格太高尚、悟性也太超凡了,他透过帝王的PUA,在乱世的蹉跎中,在登上黄鹤楼遥望中原的那一刻,居然悟到了爱国主义的真谛:去发自肺腑、不计后果的爱这片土地上一个又一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人,去尽自己一生的努力还他们一个繁荣、幸福、稳定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爱国。
所以,岳飞必须死,因为那个时代,容不下他这份超脱。
是的,相比于广为人知却作者存疑的《满江红·怒发冲冠》,我真的更喜欢这首《满江红·遥望中原》——我觉得这首词里,才藏着那个最真实、伟大而又可爱的岳武穆。那个参透了爱国真谛的真英雄。
千载过去,透过历史的重重迷雾,愿他那英灵,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全文完
本文36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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