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涩谷站北口出发,穿过人流攘攘的巨型十字路口,沿着道玄坂一路上行,在一家 711 的路边,花坛边尽是抽烟喝酒的年轻人,我知道:就是这儿了。颇具盛名的 Contact 就在大平层停车场里面,和所有那些神秘的俱乐部一样,有一个只能容下一人进出的小门,门口永远站着不拘言笑的彪形大汉,仿佛一个威慑。但连下两层楼梯后,地下二层的空间却是比想象中开阔不少:狭窄的走廊连接起了五个房间:售票处、副舞池、存包处、休息抽烟区,而走廊的尽头便是主舞池。
2022 年 9 月 17 日,这是 Contact 的最后一夜。因为城市建筑计划的改变,这家从 2016 年开始运营的俱乐部不得不选择停业,他们提前半年就在官网上发布了停业通知,并在 8 月份时宣布了他们的停业活动,在最后的这一周里以「Last step in Jazz」、「Last weekday」、「Last Dance Eve」作为预热,而最重磅也是最主心骨的业务「The Last Dance」被安排在了最后一夜。主舞池请到了 Shackleton,副舞池则邀请到了Jay Daniel 来压轴。
观众入场。图源 Instagram:@Contact23:00,DJ 用嘹亮的音色拉开今晚的帷幕。在一旁闲聊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到 DJ 台前,在四面八方的流动中碰撞。当满足被延迟到微弱的沉寂状态时,期待就会变得显而易见。紧张局势像雷声预报一样盘旋在上空。静电似乎聚集在空气中,因期待而发出噼啪声。打击乐突然而威严地传来,电流发出嘶嘶声宣告闪电即将降临,然后霎时间冲进舞池。音乐如枪声一样爆炸,在欢呼和吹口哨的人群中闪闪发光。俱乐部各个角落的人头都聚集到舞池里,仿佛被卷入了漩涡。灯光闪烁,这个空间在这些时刻宣告了它的灵魂,就像一台机器在以最大负荷运转,推动我的身体。当我们以相同的节拍一致移动时,狂喜像雨一样切割。每个人都深知这是最后一夜,调酒师都比平常更加大方地送人酒水,因为明天早上当我们离开后,就已无法再次返回这个避难所。Contact 工作人员在最后一夜演出结束后,图源 Instagram:@Contact
同年的 1 月,东京最大的俱乐部 ageHa 率先关店;随之关闭的是同样运营了二十年的 Studio Coast;再接着是 9 月, Vision 和 Contact 宣布停业,为城市建设让出空地。疫情对许多场馆造成了毁灭性的财务打击,并导致一些较小的场馆永久关闭。在剩下的场地中,许多人不得不采取不同寻常的措施来生存,比如发起众筹活动。比日本疫情政策更严格的中国更是如此,这三年来无数个俱乐部关闭,而留下来的俱乐部也是苟延残喘,勉强地支撑着场地的费用。作为 DJ、活动主办方和观众的 slowcook 在疫情期间喜提了自己的新诨名:她笑称自己是“活动杀手”。三年里,前一天办完活动,第二天俱乐部就停业的事她遇到了四回。2020 年的 1 月 16 日,slowcook 作为活动主办方之一在北京的 Zhaodai 组织了「鸡兔同笼」系列的第一场派对,主题叫「送你一行」,设想着送完行就刚好回家过春节。那场活动的文案里写道:「如果 2020 年的句号不够圆满,就去他的吧。人生无常,过好眼前的这一天才是最重要的」。一句对当下的调侃却一语成谶,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已明了,2020 之前的每一天都显得格外珍贵。Zhaodai 在演出后停业了大半年,直到夏天才重新开放,又在北京摇摆不定的环境下停停开开好几回,俱乐部的动态即是判断文化场景乃至一座城市实况的信号。2022 年 12 月 7 日,Zhaodai 在停业七个月后重新开业
在俱乐部消失的日子里,对于俱乐部已经融入生活的人来说,生活方式在也逐渐发生变化。给 slowcook 打电话的当天,她说她是早上 5 点起床的,而我 5 点才睡觉,两个人的白天和黑夜在一个时间点上交叉。我好奇这么早起床,她还如何 DJ?她回答道现在自己只放早场,放完就回去睡觉。不过在家也没闲着,她和几个好友又一起创办了“百会”,作为一个线上的电台项目,邀请各路 DJ 在线上放歌。“百会”这个名字也来自于人头顶正中央的百会穴。疫情已经让她变成了一位“养生 DJ”。但俱乐部的美妙之处在于,它能让相同频率的人在线下的社群相聚。与线上的电台相比,特定的场所、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群,常去一家俱乐部的人们对个眼神就能找到接头暗号。而当天色亮起,离开俱乐部的人们四散回城市的各个角落。白天黑夜,地上地下,俱乐部切割了现实和梦幻的空间。“俱乐部是除了公共澡堂之外极少数的建筑类型之一,它们与人类身体的交互密切相关——视觉、声音、气味、隐私、包容和排斥。”建筑师和双人电子组合 Amnesia Scanner 的成员 Martti Kalliala 写道。尽管俱乐部本质上被社会经济现实所包裹,但它也被视为具有丰富想象力、能够制定新相处方式的地方:社会、性别、人际关系等规范在这里被解构和重建。因为音乐、装修和昏暗的灯光,以及相对的匿名性,人们能够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在这里,外部世界暂时被放逐,相处于同一空间的人将音乐作为信息素来辨认同类。俱乐部作为我们人际关系形成的地方,构建了我们对公共空间的想象。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永远不会拥有自己的房产,却永远不会停止寻找乌托邦。 俱乐部场域在文化版图上不断缩小,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失去了自己的跳舞的地方。复古回潮,年轻人们又开始自发地组织在废墟上跳舞。“在俱乐部的历史上,最有趣和最进步的总是那些在边缘地区更具实验性和临时性的 DIY 空间,它们的目的性不强,又富有正义感。” Temporary Pleasure 的空间设计师 John 这样陈述道。诞生于 2017 年的 Temporary Pleasure 既是一个没有固定地点和时间的临时俱乐部空间,也是一个散布在欧洲各地举办 DIY 俱乐部建设工作坊的集体。随着世界各地越来越多的俱乐部关闭,人们暂时地使用那些难以囊括进单一范畴的空间,让汗流浃背的狂欢得以发生在任何地方。 Temporary Pleasure 设计的临时俱乐部空间
这或许也是最佳的解决办法。毕竟对于以夜生活而闻名的柏林来说,疫情对当地的俱乐部和经济都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让柏林的派对动物们无处可去,现居住于柏林的 Elmgreen 和 Dragset 的夜生活也不复往常。Elmgreen 和 Dragset 在丹麦的 After Dark 俱乐部相遇,并像现在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成为了一对艺术家组合。他们于 90 年代搬来柏林,当时常去柏林一家名叫 Pansonic 的俱乐部,由一位叫 Daniel Pflumm 的艺术家经营。Daniel Pflumm 最初开办这个俱乐部的部分目的,是展示他自己的媒体艺术和播放他自己的实验电子乐,但日后此处却成为了柏林墙倒塌后发展起来的新柏林艺术场景的主要聚集地。Pansonic 位于柏林的米特区,当时那里的租金非常便宜。而现在,一个贫穷的艺术家不可能在那个地区开始任何事业,只有大公司才能负担得起租金。搬迁至柏林米特区的亚洲艺术博物馆
相同的事情在他们熟悉的其他城市也一直在发生,如伦敦、马德里、纽约等商业化没有那么发达的俱乐部被迫关闭,或迁往城市的郊区。麻省理工学院城市研究与规划系教授 Phillip L. Clay 在他 1979 年出版的 Neighborhood Renewal 一书中详细介绍了俱乐部让位于城市规划这一现象的四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低收入艺术家、边缘化社区的成员,例如那些被认定为 LGBTQ+ 的人,最初定居在这个社区中。在第二阶段,媒体对他们建立起的场景的夸张报道吸引了中产阶级,他们随后将这些最初的“先驱者”驱逐到邻近的社区。第三阶段便迎来了公共和私营企业的大规模投资,最后的第四阶段,原本的社区完全成为上流社会街区。Elmgreen 和 Dragset 注意到了这一现象,自然而然地对这些改变人们行为模式背后的原因和方式感到好奇,并对这些变化背后的意味充满了疑问,于是将他们的创作主题投向了俱乐部。2008 年,他们打造了一个只存在一晚的俱乐部 The Mirror,又在 2014 年的展览 Too Late 中,给观众们展示了俱乐部狂欢一夜后的狼狈景象:灯光仍在闪烁,迪斯科球在悲伤地旋转,但舞池里没有人,此刻为时已晚,派对已经结束。在 2022 年年底开幕的 After Dark 展览中,Elmgreen 和 Dragset 续写了这个故事的新版本。拂晓(After Dark)展览现场,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Elmgreen & Dragset),2022.11.13-2023.4.9,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图片提供: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俱乐部怎么能少了存衣处。《触碰》,按摩凳、毛巾、硅酮、鞋,80 x 70 x 200cm,2011 年,The Touch,Massage bench, towel, life size silicone figure, shoes,80 x 70 x 200cm,2011
他们在展览开幕的前一周邀请了几位已经消失的俱乐部主理人做 DJ, 共同在杭州天目里美术馆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派对。我们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上海的 Shelter 和 Arkham,北京 Lantern,杭州 Lightning,这些至今还在不断被提起的三城俱乐部记忆,混合在这个一夜俱乐部,召唤那些遗憾关闭前的旧日狂欢。穿越时空的俱乐部
而当派对落幕,这场演出的痕迹被保留,破碎的酒杯也好,洒落的杯中酒也好,和他们其他的艺术装置作品一起,引领观众在疯狂、荒谬和反常规的时空间中来回穿梭。被重构的空间里时间线被打乱,再结成新的对话场景。派对刚开始就已不堪重负的地板
尽管以俱乐部的音乐演出开场,展览却处处充满着反俱乐部的设计。首先演出的地点就设置在了美术馆,其次在一楼的俱乐部装置中,他们安放了一个倒置的酒吧,本该提供给客人的椅子端坐在圆形吧台的正中心,用来打啤酒的龙头也朝向外面——他们在这儿打造了一处俱乐部空间,不过是面向谁呢?在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还在表演中的杂技演员,在舞台上横躺着的是穿着粉红兔子服装睡觉的舞者。派对开始后,兔子不再躺着,出没在所有地方
拂晓(After Dark)展览现场,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Elmgreen & Dragset),2022.11.13-2023.4.9,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图片提供: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这些装置和一周前残留的俱乐部废墟组合在一起,暗示着派对将完未完的状态。这些作品颠覆了日常中熟悉的规程,用戏谑的细节为墨守成规的环境引入一种新的叙事可能性,从而让观众获得超越俱乐部本身的思考。为展览创造的俱乐部装置,Elmgreen 和 Dragset 将其看作是一个疫情时代的纪念:“这段时间里,爱跳舞的人无法去俱乐部,并且他们被迫与朋友或是社群隔绝。疫情的流行,漫长的隔离期,以及对电子产品和社交软件的依赖,让我们关注到保护这些实际的物理聚会空间和承认他们的文化重要性是多么的必要。”拂晓(After Dark)展览现场,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Elmgreen & Dragset),2022.11.13-2023.4.9,杭州,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图片提供: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更加不确定的世界中,身体的聚集,即使仅仅是为了派对,也能够在此成为一种抗议和声明。在这种背景下,荒废的俱乐部空间想诉说的东西似乎藏在更阴暗的角落。同时,“After Dark”这个标题也潜藏着希望:仍有充满可能性的夜晚在前方等着你我。我们将俱乐部作为最后一片自由的沙漠,围着音乐点燃的篝火起舞,在黎明前投入朝阳的怀抱。卷闸门将随着最后一个人离开的步伐慢慢降落,不用回头,无需分辨这是终局还是开篇。After D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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