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故乡还记得我是谁吗
作者 | 李 强
编辑 | 从玉华
故乡的冬天,照旧是枯萎的草木色,雪一直没下,天气却很寒冷,从有暖气的地方归来,多少有些不适应。老家有一句俗语讲得很好,“冷的是闲人”,于是只好忙不迭地四处转转,也终于有闲心认真看看这个豫南的小村庄。
村子似乎翻新了,有新修的水泥路、新装的大喇叭、新装的路灯杆、新修的铁皮屋,连三年未见的孩童也不再是记忆里的样子,差点没认出来,有的家里新娶了媳妇,有的农户添了新丁,村子里少了一位五保老人,这令我多少有些“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这3年,改变了很多事情。
起初,终于能返乡过年的欢喜压倒一切,我对这个春节充满期待,期待赶一个热闹的年集,期待一家人踏踏实实吃个年夜饭,期待在除夕之夜放烟花,期待自由地走亲访友。但这个春节并非完全如我期待的那样。
一如往年,正月初二上午,我们一行人去我姨奶家拜年。她是个个子不高但高寿的童养媳,奶奶的姊妹。出生时,中国尚处于战乱年代,她说她见过日军的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如今,她92岁了,满头银发垂于耳畔,是我身旁老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不过,她身体还算硬朗,没什么基础性疾病,在岁末年初的这场新冠感染潮中,她中了招,只是在附近诊所里开了些治疗感冒发热的药吃,就挺了过来。
从前上学时,我有时间便喜欢去看望她,每次去,她总会攥着我的手,给我讲过去的故事,我也爱问她家族往事。工作之后,这3年我从未在故乡过一个完整的年,每年甚至很少有机会回家。当时隔3年,我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照旧攥着我的手,却没能认出来我是谁。
一种不知该如何言说的酸楚涌上心头。而同行的长辈过去两年春节时还曾来过,她都还记得。关于故乡,我的很多记忆还停留在过去,但故乡的人和事已不是过去的样子。
我只是那么坐在她的床沿上,不知道该跟她聊些什么,仿佛她在我这里也成了陌生人。我并未因姨奶忘记我而感到失落,但那一瞬间,我明白这是时间本身,时间在融化她关于我的记忆。那一瞬间我也终于晓得,这几年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她还能挎着竹篮去街上赶集,如今,轮椅和自制的坐便器都摆在床边。她已经很久没走出她的那间小屋。冬天,屋子里就生一盆炭火,她坐在火盆旁取暖,一日三餐由儿子或儿媳做好端来,放在方板凳上,她一个人拿勺子舀着吃。平日里没什么人来看望她,她也没能力独自出门,没办法像前些年那样,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国道上奔驰而过的车和来来往往的人。
尽管已认不出我是谁,但对藏在记忆深处的许多事,她还记得。那天,我们围坐在火盆边,静静地听她讲被送去当童养媳的日子,讲她的兄弟年幼时被一碗豌豆撑死,讲日军的飞机如何轰炸老街,她们又如何躲避,讲自己老了出不了门,就盼着过年时小辈们前来探望。
也是初二那天,我发现自己从83岁的干奶奶记忆里一并消失了,她甚至已经忘了每日照顾自己的儿子、儿媳是谁。当我走进她的小屋时,她那双只缩得剩黄豆般大小的眼睛完全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父亲问她,记不记得我是谁时,她只望着我摇了摇头,却记得我父亲。“老幺”她说。
返乡之前,我以为村小至少还保存着幼儿园,事实上村小成了中药材收购点,教室空荡荡的,校园里只剩一面红旗还在迎风飘扬;我以为过去几年里村医照旧在为村民开药治病,事实上村医的诊所大门紧闭,他早就离乡外出挣钱去了;我原以为干奶与干爷还一同住在村子里,事实上二人在两个儿子家分开过年,干爷坐上了轮椅,干奶开始失去记忆。
时间从未停止流动,故乡不以我们的意志,自然而然地发展着,这次返乡多少有些“故乡不仁,以我为刍狗”之感。当我在时间与空间上越来越少地与故乡产生交集,哪怕只是短短几年,也足以让故乡把我毫不留情地遗忘。
如果过去几年每年春节都能去探望他们一次,他们也许能慢些把我忘记。
过去,回家过年的念头一直在期望与失望之间游走,真正回到故乡才发现,想续上过去的记忆,已是不可能。故乡在过去几年发生的事,和我错过的那些人在时光里的成长与衰老,不得不在重逢的那一瞬间接受,消化它们却需要很长的时间。
于我而言,春节回家过年时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去探望老人,看看他们的近况,消解互相之间的想念。我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爷爷、奶奶、姥姥,记忆里并没有他们的模样,所以与我亲近的老人并不多,这些年前去探望最多的是如今已83岁的姥爷,只要有机会回家,定会去看看他,听他讲讲当年烧窑做缸的往事,谈谈对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时事的己见。
原本,正月初二那天我应当去给他和舅舅们拜年,但姥爷一直没感染,母亲与小姨商量后决定,不去拜年。小姨家有老人刚刚感染新冠病毒出现症状,担心前去拜年会带去病毒。从去年12月初,疫情防控政策放开后,老家很快就迎来了感染高峰,感染潮一点点逼近村庄,我一度很担心姥爷是否能够挺过去,并叮嘱母亲不要去看望姥爷。
很庆幸,他躲过了第一波感染潮,身边亲近的老人即便是感染,也都平稳度过,但也有我不认识的老人离去。
还有不少尚未感染的老人在担心中度过这个春节。发小的爷爷担心感染病毒,不敢出门,白天焦虑,夜晚失眠,最后高血压犯了,住进了医院。母亲还在纠结,没法去看姥爷,要不要给他买个手机,方便他有事时能及时联系,但又担心已经连收音机都不愿意再打开的他不会使用。
其实腊月二十九上午我去匆匆看了姥爷一眼,但未敢在他那里逗留。母亲将蒸好的豆包、菜包、炒熟的花生等年货装进袋子,我骑车给姥爷送了过去。将年货放在姥爷屋门口时,他正在屋子里吃早饭,我没敢进屋,也没敢多待,只是站在门口,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简单说了两句,很快就离开了。好在他记性尚佳,还没忘记我是谁。
年纪愈大,姥爷的身体也愈差,上一次来看他时,他已觉得两条腿比前些年更没力气了,饭量也渐小。他爱面子,生活讲究,脾气倔,总觉得人老了到哪里总会遭人嫌弃,就越发不爱出门。或许这种不愿出门,帮他躲过一劫。
遗憾的是,当我终于能回故乡过年时,却没能坐下来陪他回忆往事,攀谈古今。他一天天老去,时间留给我们去看望他的日子本就不多了。我也不敢确定,在下一次春节返乡时,他能否像往常一样,还记得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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