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方向盘在我手中
作者 | 田 瑜
编辑 | 杨 杰
学会开车的基本技术不难,但真正驾驶一辆车上路,却没那么简单。
2019年夏天,我以各科接近满分的成绩拿下驾照,感到自己正大踏步迈入成人世界,志得意满。但我始终没独自开过车,副驾驶上永远坐着我爸,我爸的手永远放在手刹上。今年大年初五,我开车带妈妈去超市,她眼睛紧盯着路面,几乎像自动播报一样,重复一连串细微的分解动作:“打转向”“把转向灯灭了”“踩刹车”“拐拐拐”……我很烦躁,说“你这样让我觉得很没有自主性。”我希望她知道,我长大了,现在,方向盘在我手里,怎么驾驶由我判断。
我享受开车带来的权力感。在我的家乡——河南安阳一个县城,开车和喝酒总是男人的事,这在过年时表现得尤其明显。近10年来,妈妈、婶婶、阿姨们才开始学开车,但多被认为“技术不佳”,只是替补。
大年三十那天,三叔给我倒上一杯53度的白酒,这是第一次,在团年饭的餐桌上,我被纳入能喝酒的核心范围。也是第一次,有点虚张声势地,我问我爸:“今天需要我开车吗?”当我说出这句话,我的脚踏实地放在地上,身体坐直了一些,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我想独立开车。某一天,我提出要自己开车去看电影,我妈说,那样她会很焦虑,一下午什么都做不了,我作罢。晚上我又问,明天我能不能用车?想载着发小去吃饭。我妈说,附近刚刚发生一起车祸。但我开车的欲望在扩张,第二天,我还是开上我妈那辆红色二手车出发了。
开车后我更发现县城如此之小。我们找了个据说“很偏”的电影院,驾车15分钟。我用驾驶员的方式重新感受这个县城,道路宽阔,车很多,开车的人也挺冒失。
腊月二十八回到家后,我就开始寻找写返乡记的素材。我在县城和小时候生长过的村子走来走去,所能观察到的,只是垃圾桶常常没人清理、计划生育的宣传画还在墙上、我的小学又建了一栋楼。大年初二,路过我上初中时必经的路,我仿佛又呼吸到那时候县城的空气,带着工业污染的味道,闻得人头疼。我说,“这条路好熟悉,我以前经常骑自行车从这过。”我爸打断我,“你哪有经常骑自行车从这过?”他的意思是,更多的时候是他开车送我。
我出生于1998年,我的童年和青春期都在“学习”这件大事中度过。小学时我每天坐着校车上下学,周末出门多由家长陪同。我学过几年电子琴,后来因为我爸没时间接送而中断了。现在,仅仅是想到,我驾驶着一台强大的机器在城镇里穿行,和来往的车辆用灯光或喇叭声相互示意,有时荡起一些土,我就觉得,我不再是那个小女孩,我和世界之间不隔着别人,我可以做任何事。
驾驶着那辆红色二手车,我和发小来到一家烤肉店门口,正在倒车,右后方传来噼里啪啦树枝断裂的声音。我想把车停入这个车位,但没意识到,要给一棵树庞大错杂的树枝留出空间。我的发小下车查看,她把那根挂在后视镜上的树枝掰断,又把车头上断裂的碎树枝拿开,说,“好多划痕,你以后别想开车了”。
我的心一沉。很多年里,父亲是我们家唯一会开车的人,全家人出远门都要靠他。父亲曾是一个汽车兵,退伍后做了很久司机。但他不总是靠谱儿的,过年的聚会上,我总盯着他的酒杯。童年时,有年大年三十晚,我坐在我爸的车上,感受着车轱辘像飘在地面上,速度快到心突突跳。很多次在汽车后座上,我都在想,如果我能开车,是不是就能摆脱那种被动的、被甩来甩去的感觉。
我下车,看到红色车头上有一道近一米长的划痕,一直连到右后视镜,右边两个车门上,大而杂乱。我和发小都没经验,我们抬头,发现眼前有一家汽修店,跑过去问老板这怎么处理。汽修店老板趴在车头,用指甲在划痕上试探了几下,发现痕迹浅了一些,觉得我们有点没见过世面,说这不用补漆,可能擦一擦就掉了。我们去烤肉店借了抹布,想看能不能擦掉。结果擦不掉,甚至越擦越明显。
我心情沉重。发小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就是他小时候不小心砍了一棵樱桃树,和父亲说了,父亲非但没有责怪他,还夸奖他是个诚实的人”。很显然,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尊严比诚实更重要。我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汽修店大哥知”。
当务之急是掩盖划痕。听说轻微划痕抛光即可,我们找了家最近的洗车厂,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去问,怎么抛光,怎么洗车,要多久,多少钱。排队的车很多。天快黑了,终于轮到我们。
40分钟后,天黑透了,洗车大哥展示着他的成果:划痕变得轻微,不凑近几乎看不出来了。我为我的尊严付出了60元。
再次上路前,我把车停在洗车店门口,把所有灯都试了几遍——每次练车都是白天,我忘了灯怎么用。
1885年,德国工程师卡尔·本茨发明了第一辆汽车,他没有勇气把这个总抛锚的“机械怪物”驶入公众场合。而他的妻子贝尔塔·本茨做到了,她驾驶汽车从工厂回到父母家,一路上克服了发动机油路堵塞、电器设备短路等各种问题,成了世界上第一位汽车司机。一段致敬贝尔塔·本茨的广告词说:“她相信的不只是汽车,她相信的是自己。”
我们又开上了回家的路。我对自己感觉满意,我想,我遇到了问题,解决了问题,我还能继续开车。一位朋友告诉我,她的驾照快要过期了,还没怎么上过路,她说,“我的困境在于,不真正上路就永远学不会开车,但不会开车,家人永远不会让你上路”。
30多年前,父亲在新兵连面对分配时,横冲直撞地跑到首长面前说“我想学开车”。几年前,妈妈下定决心要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那个时候,他们都和我一样,渴望着驾驶一辆车,以及它承载的东西。
发小下车了,车上只剩我一个人。有车对我鸣笛,这时候,我爸坐在副驾驶上时总说的那句话出现在我脑海,“不要慌,按照你自己的节奏开。”20多年里,那是我觉得和父亲最接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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