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面临经济衰退，成俄乌冲突输家
德国工业的成功有赖于低廉的能源价格和大量的技术工人。德国工业的这两个支柱，一个因俄乌冲突而被抽走，另一个则因人口老化而难以为继
文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郝洲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德国经济2022年最后一个季度环比下滑0.2%。经济学家们警告说，这个最新的数据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可能预示着德国即将陷入经济衰退。
根据经济衰退的严格定义，一个经济体连续两个季度下跌，就意味着陷入了经济衰退。
2023年1月30日，德国联邦统计局发布新闻公报说，德国经济2022年四季度环比下降了0.2%，特别是一直支撑德国经济的私人消费支出比前一季度有所下降。
不久前，德国总理朔尔茨还在达沃斯论坛上信誓旦旦地说：“我绝对相信，我们不会陷入衰退。我们已经展示出可以应对非常困难的情况。”
即使德国避免了严格意义上的经济衰退，它的经济增长也将是非常疲弱的。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也在2023年1月30日发布了《世界经济展望报告》的更新内容，预测德国2023年只有0.1%的经济增长，在大型发达经济体中排名倒数第二，仅略好于英国。
工业企业被迫外迁生产链
德国经济陷入如此境地，与俄乌冲突造成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
俄乌冲突从爆发到现在，持续将近一年。这场冲突极大地改变了国际政治、经济、能源格局，除了冲突双方，受到冲击最大的国家之一就是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德国了。
2023年1月30日，贸易信用保险公司安联贸易在一份研究报告中指出，2023年德国工业的能源成本比俄乌冲突引发的能源危机之前高出了40%。
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前，德国经济之所以能够保持长期相对稳定的增长，俄罗斯廉价的能源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条件。
德国央行预测，到2024年，俄罗斯能源断供可能给德国经济造成约4000亿欧元的损失。
高企的能源价格对德国经济造成了严重打击，与世界其他地区相比，德国的公司承受了巨大负担，德国的商业模式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许多德国公司都在考虑将生产转移到国外。
去工业化，是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德国企业界谈论得最多的一个话题。
例如，德国工业联合会（BDI）会长鲁斯乌尔姆最近表示，德国作为投资目的地的吸引力下降，正逐渐失去竞争力，技术人员短缺和能源密集型行业产量下降，尤其对重要价值链构成了风险。
又如，德国工商总会（DIHK）主席阿德里安警告称，越来越多的德国企业正在把生产迁至海外，德国经济将经历结构性的变化。
2022年11月，德国经济研究所曾经对2500家德国公司进行过一次调查，结果发现，大约40%的德国企业预计公司业务将会在2023年下跌，另外35%的德国企业认为公司业务将会在这一年不跌不升。谈到对公司前景这种悲观展望的原因，这75%左右的受访企业都提到了俄乌冲突造成的能源成本、原材料价格和通货膨胀的节节攀升。
谈到德国的经济状况，荷兰国际集团首席经济学家卡斯滕·布热斯基说：“几乎没有迹象表明德国经济很快就会健康复苏。过去三年德国的财政刺激措施稳定了经济，但并未真正提振经济。自从2022 年初以来，德国工业订单一直在减少，消费者信心尽管最近有所改善，但仍然接近历史低点，购买力的损失将在 2023 年持续下去。”
俄乌冲突对德国昔日引以为傲的汽车业、化工业和精密机械制造业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包括宝马、巴斯夫和蒂森克虏伯在内的数十家德国工业巨头都曾警告说，它们的业绩将因此下滑。
2022年10月，德国化工业巨头巴斯夫宣布，高昂的能源成本严重削弱了欧洲的竞争力，以至于巴斯夫必须转移业务，它将“尽快并永久地”缩减在欧洲的生产规模。
据报道，俄乌冲突摧毁了巴斯夫在俄罗斯的勘探和生产加工业务，造成了价值73亿欧元（79亿美元）的增产减值。预计2022年四季度巴斯夫的减值将达到54亿欧元。根据巴斯夫的预计，2022年全年巴斯夫的净亏损约为13.76亿欧元（约15亿美元）。
巴斯夫并非个例。自2022年夏季以来，德国各地的企业一直在努力适应俄罗斯天然气几近消失的局面。它们调暗了灯光，改用石油，最后还削减了产量。一些公司甚至考虑将业务转移到能源更便宜的国家。
德国主要商业游说团体德国工业联合会（BDI）2022年夏季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近四分之一的德国中小企业正在考虑将生产转移到国外，而引发这一转变的主要原因是能源成本。
德国政府在2022年11月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自2022年初以来，占德国所有工业岗位23%的能源密集型行业的生产下降了10%。金属、玻璃、陶瓷、造纸和纺织等行业受到的冲击最大。
由于运作成本高企，德国一些钢铁企业被迫闲置了部分产能。据估计，德国化工业在2022年的产量将下降8.5%。
德国拥有欧洲最大的化工业，雇佣了逾45万名员工，但几乎完全依赖进口能源和原材料。安永的德国业务经理亨里克·阿勒斯表示：“如果德国化工业的规模减半，将直接影响到德国的繁荣。”
德国公众也对自己国家未来的生存能力产生了怀疑。根据阿伦斯巴赫的最新民意调查结果，只有31%的人相信德国在未来十年内会发展良好，与此同时，只有39%的人认为德国在10到15年内仍将是经济领先的国家之一，只有14%的受访者认为德国将在最近几年的危机中变得更加强大。
德国加快能源“去俄化”
不过，由于德国政府采取了多项干预措施，并在全球范围内抢购天然气，再加上这一个冬季相对较暖的天气的助力，德国企业能源成本上升的势头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
例如，为了帮助企业缓解生存压力，德国政府推出了一项2000亿欧元的能源基金，以缓解价格冲击对家庭和企业的影响，其中包括从2023年起临时限制天然气价格。
再如，为了实现德国能源的“去俄化”，寻找可替代俄罗斯能源的新来源，德国政府打算多头并进：一是转向能源现货市场，高价购买美国液化天然气；二是从非洲、加拿大、中东海湾地区等来源寻找能源进口替代；三是加快新能源开发利用，希望到2030年可再生能源至少占德国电力支出的80%。
德国政府还提出了明确的能源“去俄化”时间表：2022年7月，德国联邦财政部副部长库基斯宣布，德国将在2022年8月1日完全停止购买俄罗斯煤炭，12月31日停止进口俄罗斯石油。
作为结束对俄能源依赖的重要一步，德国还启用了三个液化天然气接收终端。德国在2023年内还将建设另外四个浮动液化天然气接收终端。而在2022年12月之前，德国本土没有任何此类接收终端。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极为不利的地缘政治、能源危机、通货膨胀等条件下，经价格、季节和工作日调整后，2022年前三个季度德国GDP环比仍然分别增长了0.8%、0.1%和0.5%。
即使德国经济2022年四季度环比下降了0.2%，但仍然比许多经济学家早些时候预测的跌幅要小。
同样是德国联邦统计局的数据显示，德国经济的主要引擎——德国制造业的产量在2022年10月下降了0.4%之后，在这一年11月环比增长了0.2%，而包括化工业和金属制造业在内的能源密集型行业的产量也在11月环比增长了0.2%，虽然同比仍然下跌了近13%。
安联贸易的研究报告也指出，德国企业的财务状况相对稳健，欧盟实施的天然气价格上限也有所帮助。
该报告还认为，对能源价格暴涨导致的德国“去工业化”趋势和相对美国的竞争力丧失的担忧有些过头了，因为劳动力成本和汇率对制造业的影响比能源价格更大。
美国政府2022年通过了《通胀削减法案》，为在美企业提供大量补贴，这给欧洲企业带来了挑战。但安联贸易指出，尽管欧洲出口商在农业食品、机械、电气设备、金属和运输等领域的市场份额正在下降，但相对的受益者往往是亚洲、中东和非洲，而不是美国。
“德国模式”濒于崩塌
然而，尽管德国短期内通过政府干预避免了最坏的结果，但在可预见的未来，随着俄罗斯廉价天然气的消失，德国经济的一大动力也将消失，这种冲击是长期性的。
德国经济还面临着其他长期性的挑战。其中一个挑战就是技术工人的短缺。
2022年10月，总部位于德国慕尼黑的智库伊富经济研究所（Ifo Institute for Economic Research）做过一项调查，结果发现，接近46%的德国中小型企业表示，技术工人的缺乏，拖累了他们的业务发展。
而随着德国适龄工作人口的减少，技术工人的缺口在未来几年可能会进一步扩大。
伊富经济研究所预测，如果假设未来三年德国的净移民人数为零，那么，德国国内劳动力在这三年里将减少150万人。
该研究所的劳动力市场专家斯特凡·绍尔说：“越来越多的德国公司将不得不削减业务，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足够的员工，就中长期来看，这个问题可能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德国经济研究所宏观经济部主任迈克尔·格罗姆林认为，劳动力长期短缺，加上制造业投资不足，给德国经济带来了灾难性的影响。
格罗姆林说：“我们缺乏足够的技术工人，至少在过去10年里，这已经阻碍了我们的经济发展。”
德国财政部长林德纳曾经说过，德国工业的成功有赖于低廉的能源价格和大量的技术工人。
如今，德国工业的这两个支柱，一个因俄乌冲突而被抽走，另一个则因人口老化而难以为继，难怪德国企业界的有识之士忧心忡忡。
总部位于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州的玻璃制造商Heinz-Glas也在俄乌冲突导致的能源危机中遭遇了困境，该公司首席执行官卡莱塔·海因茨希望政府出手相助，她说：“没有工业，我们的国家就一文不值。”
还有人悲叹，一直被外界视为奇迹的“德国模式”也可能因为俄乌冲突而濒于崩塌。
所谓的“德国模式”，是指由进口充足且廉价的俄罗斯能源、德国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制造业、包括拓展中国市场在内的外贸出口这三个方面所构成的俄-德-中三元素支撑的经济发展模式。
德国最具国际竞争力的行业，如化工、汽车、电气、机械等，都属于高能耗产业，在俄乌冲突爆发前，这些行业严重依赖质优价廉的俄罗斯能源，如今，持续了近一年的俄乌冲突，打断了三足鼎立的“德国模式”的能源这一条腿，而在美国拉盟友打压中国的地缘政治大博弈中，德国拓展中国市场的努力又受到美国的百般阻挠，导致外贸出口这条腿也常常站立不稳，所以，有人说，“德国模式”可能成为全球地缘政治的牺牲品。
例如，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的美欧中心主任康斯坦兹·斯特尔岑穆勒就认为，德国对全球化和各国相互依存进行了“战略赌注”，如今正承受着这一“赌注”的后果。
斯特尔岑穆勒说：“德国将它的国防安全外包给了美国，将它的出口导向型增长外包给了中国，将它的能源需求外包给了俄罗斯。在地缘政治格局大变的今天，德国突然发现自己极度脆弱。”
不过，德国过去的历史多次证明，它可以在走投无路、甚至遭遇毁灭时，成功地改变自己的经济模式，创造新的经济奇迹。不知德国能否也在今天的巨变中，一如既往，像涅槃的凤凰一般，浴火重生？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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