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恐惧，极度清醒：当酒桌上只剩我一个女性

2023-02-03 13:02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陈清泓

母亲三十多岁时刚离婚，每晚临睡前都会喝一杯酒，到了白天，紫色的酒渍干涸在杯底，她的脸上却看不出痕迹。姨夫四十岁时，他的父亲在除夕前意外死亡，从此姨夫在每年的聚会上喝得酩酊大醉，一直醉到五十岁的新年，充满悔意的眼泪才从他脸上干透。在私人的酒桌上，即便喝酒的人不说话，诉说的情感也沉默地交织在酒中。当我长大后，真正坐上了社会的酒桌，发现酒只剩下一种声音：用酒交换感情，再用感情换取资源。

《温暖的抱抱》剧照

很多时候，即便受邀人不情愿应付这场酒局，只要人来了，脚一踏进包厢，大家挤挤挨挨坐下，便是行如流水的交流、奉承、攀关系，再被饭菜的热气一腾，几盅凉酒下肚，脸变得红扑扑的，人就变得无比肉麻。喝酒的人们热泪汪汪，抚手交谈，十几年、二十几年前的一次交集，都有可能被挖掘出来，润色一番，感慨一番，将感情升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我们当地，劝酒讲究精确，从主陪、副陪开始“敬酒“或“提酒”，除了烘托氛围，感谢领导同事，还要说明每杯酒分几口喝完，喝到后半场便自由敬酒，端着酒杯按职位高低、关系亲疏挨个敬遍，直到攒局者宣布：“今天咱们就到这吧”，在场人便全都风流云散。

酒桌上的主宰常常是男性，他们乐意看到酒桌上豪爽的女性。比如我曾经的一位女上司Z，她能论斤喝白酒，一晚上赶两个场子，再掺些红的黄的。用她的话说，酒一喝，气氛就热了，兄弟姐妹就好叫出口，感情有了，事就好办。

《我是真的爱你》剧照

除了求人办事，Z也喜欢组局，不论是联络感情、欢迎送别，还是慰问下属、振作士气，都会化作她随性的一句：

“这周要是没事咱们聚聚吧！”

在酒桌上，Z会对我说：“没事，有熟人在你就别担心，放心喝。”

她是从女性角度出发说的这句话，上了酒桌后，女性似乎不约而同地先考虑安全问题。Z与我回忆起她刚参加工作时，为了一个项目跑到外地，和一帮男人喝酒。喝到后半程，领导对Z说，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Z爽利地应战，先干了一杯白酒，没想到领导端着杯子，就是不喝。

“当时他就因为看我是个小姑娘，好欺负呀。”Z生气地对我说。

在酒桌上，Z当着他们的面，把嘴里的白酒吐回杯中，说：“那你不喝我也不喝。”

场面是尴尬的，领导的笑容是凝固的，最后对Z的评价是：“这个娘们真厉害。”

《都挺好》剧照

厉害了就不赏心悦目。大多数女性在酒桌上，好似扎在一部大男主戏里可有可无的女配角，像个花瓶，像个点缀，像段必须要有的感情戏。我没有Z的魄力，常常扮演娇滴滴不胜酒力的小姑娘。这困境就如同很多面临转型的女演员。

我这一习惯，源于我在酒桌上遇见过不同的女性，吸取了很多教训。

我在酒桌上遇见的第一个喝醉的女性，是在大学聚餐的时候。当时她正端着酒杯和我说话，突然头一仰，语速加快，声调拔高，开始满场游走，兴奋地找人碰杯，要更多的酒喝。我和两个同学送她回去，本来十几分钟的路程，却花了接近一个小时，等到了宿舍门口，她的衣服上已滚满了灰土。第二天我再见到她，发现她全然忘了醉酒后的经历，只剩我昨日奋力制服她而变得酸胀疼痛的双臂，虚弱、尴尬地垂在我身侧。

除了她，我还记得一位来自东北的女同学。那年班级组织毕业聚餐，这位东北女生匆匆赶到，站着端起酒说：“我来晚了，先自罚三杯！”然后她一仰头，三杯啤酒连连下肚，同学们拍手惊叹。我敬佩其豪爽，可自己跟着喝了几杯就脚踩不着地了，从厕所回来，昏昏沉沉地趴在酒桌上。

《海德》剧照

当时，我听见坐在旁边的另一位女同学对我说：“你一个女孩，喝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不止女人的醉态，我也见过男人喝醉。以前过年亲戚们聚在一起，几个姨夫喝醉了，抱在一起跳舞，齐唱《青藏高原》，倒在桌子底下大哭。他们在酒里面发泄、流泪，哭曾在新年逝去的父亲，哭自己渺茫的前途，人到中年，狂跳、狂笑、狂饮，公然袒露，喝醉了以后也有人将他们拖到床上，骂几句，倒上茶。

但这些印象，都不如毕业聚餐会上对我的那句批评深刻。我担心自己喝醉了酒的丑态，此后在酒桌上对自我多了规训。女性的丑态，似乎在他人看来比男性的丑态更丑。

工作了几年后，我离开了女上司，又开始担心酒桌上只有我一个女性。

去年十月，我在一个临时项目组工作，组长和组员都是男性，我年纪最小，论资历和职位，所有人都在我之上，组长还是我上司的上司。

项目结束后，我们几人去聚餐。组长慷慨地说，让我们点自己喜欢吃的菜，他来买单。一进包厢，酒桌文化在我脑里搅成一团，主陪、副陪、三陪、四陪……门口的座位不能坐，正对门口的也不行，我拣了个最不重要的坐席，颠颠地去烧水斟茶。

酒席一开始，我就知道今天不是能简单糊弄过去的。白酒啤酒摆满了桌，大有一副不醉不休的架势。我本以为大家出于避嫌，会让我这个女的少喝甚至不喝，没想到压根不是。我又称自己今年体检时有些问题，他们一致说：“这种病，喝点酒就好了！”坐在我右边稍胖一点的组员小A，他的酒量惊人，被组长寄予厚望。左边的小C称自己是一杯倒，但还是被斟上了白酒。作为女性，我唯一的特权就是可以喝啤酒，不喝白酒。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酒桌上，同事们的眼睛就像红外线，扫射所有没有如约下降的杯中酒，尤其重点扫射我的。

三劝两劝我的酒还没见底，同事们就对我说：“小X，你那个XX工作，还想不想让组长带带你了？”

夸大组长的能力，点明我的亟需，并将其和喝酒联系在一起。逗耍我，刺激我，控制我。他们可能不太明白，作为女性，我十分不安，或是我职位实在低微，谈不上关注我的感受。我们因为工作有一张明晰的关系网，受到社会关系的制约，我们也并肩战斗过，我对他们算是认识、熟悉。但我仍然害怕酒精、夜晚和在场的男性。

《我的机器人女友》剧照

当晚我们喝到中场休息时，组长说出了第一个黄段子。

现实情况其实并不像电视剧里一样，对方出言不逊，女性愤怒制止，不论对方职位高低，都能铁骨铮铮甩过去一耳光。

这只是一次聚餐，对方两个小时前还在认真地给你指出文档中的错误，一分钟前还在关心你的工作和生活，你还在谦卑地敬酒，尊敬地鞠躬，大家说你前途无量，组长多多提携，而后听到这种黄段子，在场的男性亲切地笑，被冒犯的女性很难做出合适的反应，仿佛要是恼了，就是一个搅局者。

那天晚上我们喝到很晚，我听了很多黄段子，喝了很多酒，但也没醉。因为每一个黄段子和大家的笑浪，都将我抛上恐惧的巅峰，极度恐惧，也就极度清醒。

《北京女子图鉴》剧照

我记得几年前，去爸爸同事们的酒局上吃饭，我吃饱后，爸爸就带着我先走了。他和我说，他们喝完酒说些有的没的，你一个小女孩在那不方便。

如今我已经出来工作好几年，才明白了爸爸的意思。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呢？因为我突然发现，在女上司Z组织的酒局里，并没人讲黄段子。原来酒、性和地位，它们常常捆绑在一起。

《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剧照

我不再是小孩，这样的酒席没有家长能带我提前走了。小时候，在家庭酒桌上，我们只是被长辈喊起来敬酒的小辈。端着饮料，说几句吉祥话，就能获得赞扬和掌声。在社会的酒桌上，喝一杯不情愿的酒，像许多我们不愿做又不得不做的事，长大成人以后，“我虽然不至于不幸，但也不快乐”，这样的苦恼，不分男女。

其实在那张黄段子纷飞的酒桌上，我将很多茶水掺在啤酒里，才保我没醉。我旁边那位不胜酒力的年轻人小C，喝到后半程已是极其痛苦，喝酒好似吞药。组长一劝，小C就喝，勤勤恳恳，一如在工作之中，一旦小C开始拒绝，劝酒的攻势反而更加猛烈，就在组长指示再开一瓶时，小C喝掉最后一杯酒，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疾步离开了包厢。我们以为他出去吐酒了，结果一去不回。

他很“不体面”地走了，将领导和同事都撂在身后的包厢。我们带着剩下的酒在路口赶上了小C，小C见到我们，沉着脸不说话，和平时温吞的他判若两人。

《一千零一夜》剧照

我与小C这种人，常常在不清醒时，才开始做自己。

那夜十月的风一吹，空气里都是酒味。组长也盯着路口的红灯不说话，我们都很沉默，好像刚从一场浑噩的兽性表演中清醒过来。

回想我也和朋友喝过酒，在小酒馆里坐着，酒桌不大，谁也不劝，边喝边凑头说些心里话。伤心的时候也喝过酒，每一滴酒都出于自愿，都化作我的眼泪。那个时候，酒虽然有损身体，至少也抚慰了心灵。困于酒桌文化中，一个人喝多少酒、怎么喝酒，与个人酒量无关，其本质只是论资排辈，其尽头是对个性的磨灭，要想解放酒桌文化，首先解放自己。

《以家人之名》剧照

今年大年三十，我与爸妈一边吃着年夜饭，一边聊天喝酒，酒杯和筷子都归自己管，一年来，难得在酒桌上保持人性尊严，不用提酒，不用奉承，不用强迫自己。我爸说，他与我妈刚结婚那年，在我舅舅家喝得大醉，回家吐出了胆汁，大醉了三天。因为过年，打醒酒针的门诊都关门了，只得回家捱着继续吐。我爸与我妈是再婚，我爸作为参加大家庭聚会的新成员，那年一定是为了面子卯足了劲地喝。

我妈说：“你爸回家一边醉，一边骂。”

我问：“骂谁啊？”

我爸说：“骂劝我酒的人呗！”

《平凡岁月》剧照

在电视剧《武林外传》的中秋赏月会上，佟湘玉举起酒杯说：“幻境再美终是梦，珍惜眼前始为真。”2023年，让我们举杯时祝愿这个世界越来越文明，越来越礼貌，我们都不会用酒强迫身边的人。祝愿我们下班后不用回群消息，休假时不被打扰，在商店结账时坦然说：“这个太贵我不买了”，适当拒绝，勇敢表达，好好生活，更加真实而不苛待自己地生活。

祝愿世上所有人都能有一张更舒适的酒桌，莫使金樽空对月，举杯幸会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