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平党进来磕!
疫情阻断了一切,生煎腾腾热气,桃花灼灼艳丽,垂柳依依,春风习习,婉(上官婉儿)平(太平公主)党看到陕西考古博物馆展出上官婉儿的墓志,却无能为力。
唐昭容上官氏墓志刚出土时,就有无数像我一样的小伙伴为婉平cp流过泪
半夜接到读者催更,想起来之前是欠过一个故事。
这当然只是个故事,我甚至可以说它完全来自我的揣测和想象,你可以把这当做一次虚构,彻底的虚构。毕竟,在那些湮灭殆尽的历史迷雾之中,一万个人可以讲述一万个上官婉儿,一万个太平公主,真相早已无从探究。千年以来由男性书写的史书之中,她们卖弄权术,她们包养男宠,她们咎由自取,但说到底,她们始终面目模糊,只活在我们婉平党的脑海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她们是一股平行线,毕竟在墓志铭还没有被发现时,我们看不到她们的交往,尽管,她们明明应该早有交集。
史官们说,她们分属于大明宫里的不同阵营。上官婉儿是立场飘忽的菟丝草,是寄居蟹,永远在依附,出道依附武皇,神龙政变依附韦后,重俊政变后倒戈相王,到了唐隆政变,英明果决的李隆基实在看不惯这女吕布变来变去,趁乱把她砍了,这是传统史家的观点,上官婉儿是一个“利己主义者”,没有心,只有利益。
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原点,公元664年,麟德元年的冬天。
如果一个男人向你抱怨老婆太凶,你应该缄默,或者说一句“这是你的家事”,倘若你怂恿他离婚,甚至帮他写协议书(废后诏书),摊牌时刻,你便成了夫妇吵架中唯一的输家。永远不要随便评价别人的婚姻,上官仪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太晚了。曾经被全长安人称为“神仙态”的美男子因“离间二圣”的罪名失去了头颅,全族遭到连累,男人被杀,女人没入掖庭。
掖庭在太极宫的西面,第一次来到这里,会注意到永巷的石板总是湿漉漉的,泛着灰青,一如掖庭宫人们的粗布衣衫。太阳永远照不到那里,人们的脸上没有表情,白,如鱼肚。步履蹒跚的人群中,宫人指着那个苍白面孔的妇人叹息着,那是上官仪的儿媳郑氏。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看起来未满周岁,是个女孩。
郑氏想起一年前刚怀孕时做的梦,梦里一个巨人举着大秤说:“持此称量天下。”这当然是好梦,家里已经有称量天下的公公,将来也许还会再出一个宰相吗?结果却是一个女孩。满月时,她抱着那小婴孩,笑着说:“难道就是你这个小东西要称量天下吗?”皱巴巴的面孔呀呀地回应着,好像有些不服气。
也因为是女孩,她免除了死亡,但没人能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入宫为奴,意味着永无天日的劳作,意味着永失自由的痛苦,等待她的是织布纺织,是种地浣衣。
女婴的到来为灰暗的掖庭增添了些许光亮,那些鱼肚白面孔的女人们无比哀怜地抚摸着她,好像要给自己增添一点活下去的力量。第二年,大明宫里又增加了一个婴儿的哭声,这是高宗和武后最后一个孩子(算算日子,是上官仪撺掇离婚失败之后怀上的!),是个女孩,我们习惯于称呼她为太平公主,太平是她的道号,为的是为去世的外祖母祈福,当然,虽然名为出家,她仍旧住在宫里。
大明宫的月亮同时见证了两个女孩的成长,尽管她们有着天差地别的命运,一个是夜游的牡丹,黑暗也遮挡不了的明艳;一个是墙角的苔花,瘦弱无比地挣扎着求生。她们也许相识于午后新雨的太液池边,也许邂逅在艳阳高照的御花园假山石旁,小公主和小女奴无意之间成了秘密的玩伴,这宫里只有她们年龄相仿。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们从未相逢,直到那一年——婉儿十三岁。
年十三为才人……懿淑天资,贤明神助。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
——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
武皇后面前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她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个掖庭小才女的种种事迹,尽管从某种意义上,那是她仇人的孙女。她打算考考她,于是布置了一篇作文。须臾,交上来的文章像是早已经构思好的那样,比文学馆的学士们写得还要好。她大为欣赏,决定给这个女孩脱离贱籍的机会,尽管那贱籍是她赐予的。
她封了她当才人,但此时的高宗早已头昏眼花,要靠针灸放血这样的极端医疗手段才能看清事物,换言之,这是属于皇后的才人。墓志铭里没有隐晦这一条,这恰恰说明,无论是高宗的才人,还是中宗的昭容,对于上官婉儿来说,也许更像是一个官职,只是因为她的性别,所以才授予她嫔妃的称号,她并不真的属于哪位皇帝(实在要说也许属于武皇)。
上司的女秘书和上司的小女儿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交集,尽管关于她们可能产生的友谊,史书上一个字也没有写。她们也许曾经分享过彼此的心事,大明宫的风云诡谲让女孩也无法置身事外,婉儿静静倾听着公主的喜怒哀乐,眼睁睁看着亲自求娶的驸马被母亲活活饿死是怎样一种心情,要逼死第二任驸马的妻子才能和他结合会幸福吗,公主在一瞬间长大,她明白自己终究无法像寻常家庭中的小女儿,靠撒娇就可获得一切。
她相信自己有智慧,长安人都这么说,公主有个宽大额头,那是和她母亲一样的额头。不是谁都有这样的额头,婉儿就没有,人们甚至看不到她的额头,因为她总是用头发小心遮掩着,那是一次犯错后的黥刑留下的疤痕,血渐渐凝固了,红色变成黑色,像一个咒语,永远诅咒着婉儿,仿佛在提醒她,即便成了才人,即便有了草拟诏书的权力,她仍旧是一个罪人。
上巳节的赏花会上,公主送了婉儿一个礼物。她说,不要害怕改变,只要内心不变,所有的变都是不变。
次日,上官秘书的额发第一次梳了上去,人们看见她的额心有一朵小小的五色云母花,后世人说,花钿是上官婉儿发明的。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嚐共游东壁,同宴北诸,倏来忽往,物在人亡。
——张说,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
她们的第一次重大合作是神龙政变。
我无意重复这场宫廷政变的细节,在宰相张柬之的筹划之下,二张兄弟被杀死,武皇退位,李显登基,天下重归李唐。一个细节是,政变之后,太平公主获得了“镇国太平公主”的封号。
要建立怎样的功勋,才能获得“镇国”的称号?可以想见的是,那场政变中的其他人,张柬之、李显和李旦在那时都无法获得武皇的信任,唯有公主可以在宫廷中任意往来,她毕竟是贴心的小棉袄,连二张都是她举荐给母亲的情人。她充当的是监控情报作用,而最大的内应只有上官婉儿。
这也可以解释,上官婉儿在政变之后,为什么可以从失败方(武皇秘书)进拜为九嫔之一的昭容。
但她仍旧不属于中宗的后宫,她代中宗掌诏命,并且获得了独立建府的资格。她终于做到了,堂堂正正地住在宫廷之外,像一个男子一样,每日入宫上朝。
我无数次畅想着上官婉儿在清晨入宫的情景,她也许会想起三十年前,祖父也是这样按辔徐行,吟诵“蝉噪野风秋”。她会在街上偶遇同样上朝的镇国公主吗?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们的往来频密,一如张说写的那样:“共游东壁,同宴北诸”。所有的苦痛都成为勋章,大明宫里的两个女孩成长为英姿飒爽的芙蓉花,现在,她们意气风发,打算用自己的智慧告诉大唐,不是只有武皇一个女人,可以称量天下。
她曾经向皇帝建议,母亲死了,要像为父亲服丧一样服孝三年,但这不是她最重要的建言。多亏了墓志铭,我们才知道,这位看起来温和的上官昭容曾经为了阻止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做过怎样激烈的举动——
贼臣递构,欲立爱女为储,爱女潜谋,欲以贼臣为党。昭容泣血极谏,扣心竭诚,乞降纶言,将除蔓草。先帝自存宽厚,为掩瑕疵,昭容觉事不行,计无所出。上之,请擿伏而理,言且莫从;中之,请辞位而退,制未之许;次之,请落发而出,卒为挫衂;下之,请饮鸩而死,几至颠坠。先帝惜其才用,慜以坚贞,广求入腠之医,纔救悬丝之命,屡移朏魄,始就痊平。
辞职、落发、喝毒药,这还是那个《旧唐书》《新唐书》里多次倒戈,圆滑狡诈的上官婉儿吗?墓志铭可以修饰,可以为逝者避讳而隐藏,却绝不会增添这么多细节,所以我相信这是真的。我们也可以找史书来印证。《唐大诏令集》里有《起复上官氏为婕妤制》,说婉儿曾经因为母亲郑氏的去世而辞去昭容,“顷罹创巨,爰命权夺”,而根据《景龙文馆记》的记载,在景龙三年正月二十九日至十二月十二日内,上官婉儿都没有出现在宫廷游宴等各项活动中,也许,正是在这一年里,刚刚因为激烈反对立皇太女而服毒的婉儿暂时蛰居不出。一年之后,当中宗再度起复她时,给予的职位是低于昭容的婕妤,这也许是为了给韦皇后一点平衡。
所以,我坚信上官婉儿从来没有投靠韦氏,中宗朝早期的那些行为,不过是某种意义上的一种“潜伏”。只有潜伏在韦氏身边,才能再度发挥作用,更好的平衡朝政。只有暂时当韦后的朋友,才能知道宫廷里的动向。所以,当她的表弟王昱劝说她远离韦后和武三思时,她笑着说“谬言,勿信之。”而在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图穷匕首见”之后,她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立场,站在李唐宗室一边,确切的说,站在了太平公主一边。
我也不相信武三思是她的情人,仅仅凭着“通”这一个字,男人们把这解读为“私通”,但为什么不能是“沟通”呢?她这样的内宰相,需要通过肉体来巴结一个比她大十六岁的男人吗?如果要这样做,回到宫廷争夺中宗,明明是更实惠的做法。
如果非要给她做实一个面首,也许崔湜这样的小白脸更符合她的审美标准,我更相信她对他是文学上的欣赏,因为,她很快将崔湜举荐给了公主。这当然也有两个可能,一种是漂亮小伙子要一起分享,还有一种,她不需要男情人,她的心里从来只有一个人,只开着一朵太平花。
昭容居危以安,处险而泰。且陪清禁,委运于乾坤之间;遽冒铦锋,亡身于仓卒之际。
——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
曾经以服毒来抵抗韦后的上官婉儿倒在了胜利的前夜。
唐隆政变发生时,神龙政变的当事人只剩下太平公主、相王李旦和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这次的合作者,是哥哥李旦的小三子李隆基。她猜测小三子是希望借此立点功劳,将来有希望做李旦的太子。她让自己的儿子薛崇简襄助李隆基一起举事,但她完全没想到,第二天,薛崇简回来,带给她胜利消息的同时,也告诉她一个晴天霹雳——上官婉儿死了。
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杀她的人居然是李隆基。
在充满血腥气的夜里,婉儿毫不畏惧,她执着蜡烛率领宫人去迎接李隆基。如果是韦后一党,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她甚至带着自己曾经写的“制草”,那是她主笔的中宗遗诏,上面分明写着:“相王旦参谋政事。”
刘幽求拿着遗诏来找李隆基,连他也没想到,李隆基立刻下令把她杀掉。
有人猜,这是因为李隆基忌惮上官婉儿站在太平公主方。但我要说,也许从一开始,李隆基就没打算拥立父亲相王成为皇帝。
我们只要看看政变结束之后的情况就可以知道了。
政变当天,关闭宫门和京城各门,让亲信崔日用以大屠杀的方式来清除韦氏诸党,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幸免。遭殃的除了韦氏家族,“武氏宗属缘坐诛死及配流,殆将尽矣”。
政变第二天,以李重茂的名义大赦天下,任命刘幽求为中书舍人。李隆基受封平王,兼知内外闲廐、押左右厢万骑。
政变第三天,停公主府。
这三天,压根没有提到相王一个字,最后连刘幽求都看不下去了,建议李隆基“众约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
李隆基压根就没打算为他的父亲来争夺天下,自始至终,他都是为自己争夺那张宝座,如果不是因为看到刘幽求等人的态度,明白自己在此时不具备称帝的根基,他甚至根本不打算交出权利。如果上官婉儿活着,公主的势力当然会大大增加,立谁当皇帝?也许是李重茂,也许是李旦,但绝不可能是他。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上官婉儿的结局。
政变后的第五天,相王才继位成为皇帝,而李旦继位之后,则立刻恢复了太平公主开府。知晓真相的公主面对李隆基,也许只能想到三个字:中山狼。
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
——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作者未知
上官婉儿是唐隆政变中唯一一个被平反的人。《旧唐书》里说,是“玄宗令收其诗笔,撰成文集二十卷,令张说为之序。”这当然是鬼扯,张说自己讲过了,“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凡若干卷列之如左。”这里的“天子”是睿宗,是太平公主收集上官婉儿的文章,是太平公主出资并游说睿宗,是太平公主为上官婉儿修建了坟茔。
“绸缪”,正如《诗·唐风·绸缪》里形容的那样,是紧密缠缚的样子,“绸缪,犹缠绵也”。为什么用“绸缪”来形容公主吊祭的辞藻?大约是再也想不出比这更缠绵悱恻、情意殷切的词了。我们只要看看最后这几句,大概就能知道,为什么是“绸缪”: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粗略翻译一下,她的死亡,如同潇湘水断流,如同宛委山倾倒,价值连城的玉璧碎了,光华璀璨的明珠沉了,而我只能仰望着你坟茔旁的松檟,静听风吹过,我的愿望,是千年万岁过去,世人仍旧在称颂你聪慧之名(《椒花颂》是晋人刘臻的妻子陈氏在正月初一所写)。
但我已经不想单纯把她们的感情定义成“姬情”,我更愿意把这定义为一种更为浓郁的“与子同袍”之情,她们超越了情人,超越了亲人,超越了朋友,甚至超越了生死。
因为她们一起经历过太多,包括死亡。
只有这样浓烈的情感,才能够解释太平公主之后的种种鲁莽行动。仅靠散布“太子非长不当立”的舆论,大肆招揽没有德行的文人,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准备发动政变,这和当年那个冷静设计杀死冯小宝的公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这种冲动也反应在对于上官婉儿的平反上。墓志铭上写的是“婕妤”,这是在下葬前就写好的。第二年,公主又争取到了昭容的称号,来不及修改,只好在墓志盖刻上“唐昭容上官氏”。
唐昭容上官氏墓志盖
她还为她争取到了追谥“惠文”,这是多么美好而又珍贵的追谥啊(长孙皇后的谥号是“文德”)。
按照唐代的丧葬礼仪,已嫁女子从夫葬,未嫁女子从父葬。尽管昭容有名无实,但上官婉儿理应陪葬在唐中宗的定陵。可是,婉儿最终被安葬在“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不远处还埋葬着公主的第一任驸马薛绍,或许,我们可以大胆地说——
此地埋葬着太平公主的爱人们。
先天二年(713年),太平公主在和李隆基的角斗中失败,最终被赐死,上官昭容之墓遭到了“官方毁墓”,同样被捣毁的还有驸马都尉薛绍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当然还是那位李三郎。
很多年之后,他还将一天之内杀掉自己的三个儿子,他还将夺取自己儿子的妻子,他声称那女子是他一生挚爱,却最终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轻易地奉献出她的性命。他开创了一个盛世,也亲手毁灭了这个盛世,李三郎,辣鸡。
大半个世纪之后,中唐诗人吕温在洛阳南市买到上官婉儿所藏的《研神记》,那么多年过去,柔软的纸张仍旧散发着幽香,一个蠹虫的孔隙也不存在。物是人非,书香犹在,吕温感慨:“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不服,不服,这是婉儿的不服,也是公主的不服,更是千百年来所有女子的不服。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千年过去,希望人们仍旧在传颂你的传奇,这是公主的愿望,她做到了。
(我的愿望是疫情赶紧过去,让我们去西安现场磕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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