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少年胡鑫宇的无力该被看见
电影《超脱》
经历 106 天搜寻,恢复 21 条录音数据, 15 岁少年胡鑫宇的踪迹,连同他最后时刻的心声,终于被看到听到:
“已经没有意义了,快零点了,干脆再等一下直接去死吧。可以的,因为我今天已经有点不清楚了,现在我好想去死,感觉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对父母教育的指责声里,也存在更多人体谅他们的苦:如果你像胡鑫宇妈妈一样以保洁家政为生,将孩子送进县城的好高中,尽管你知道孩子的校园生活不开心,可你无力将他送进更好的学校,甚至你到学校处理孩子的事都是提心吊胆请假,你还能怎么好好疏导孩子?
每个人的难,被《超脱》里这段台词道破: “我们都有难题,都有正在处理的事情。而且我们都晚上把这些带回家,早上把它们带去工作。那种无助,那种感觉,就像在大海上漂荡。“
各自身陷无力感的少年和成人,该如何面对同在泥沼中的其他人?电影《超脱》试图给出答案。
电影《超脱》里,营造了一座伤者的囚所:
学生、老师、家长,每个人都封闭在自我的难和苦中。面对无解的孤独、恐惧、混乱,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大部分拯救都指向无疾而终。世界给了他们重创,却未给他们以医治。“何以至此?“ 悲剧面前,这样的疑问被一次次地抛出。
《超脱》是伤者的群像,尤其是少年伤者。
追溯他们心受重伤的原因,大概有千百种。每一记抽打在孩子心上的压力,都会积压、破损成隐秘的精神创口。即使日后长大成人,也需耗费一生的时间来镇痛、缝合。每每讲述,影像中便运用大量独白和失真色彩,还原、共情支离破碎的意识世界。
有人放纵,反复自伤。厌学、暴戾、麻木、玩世不恭……在用新伤痛麻痹旧伤痛的循环中,浑然不知未来比今天更晦暗。
有人疲惫、愧疚、恐惧家庭寄予的厚望。幻想在自己死后,葬礼上的父母苛责依旧:
“她本是一个恬静的女孩。她从来没有对生活不满。她为什么要不满呢?我和她母亲总是竭尽全力的满足她。为什么突然间她变得如此易怒,如此刻薄和悲苦呢?我们不知道。老实说,我觉得这不是我们的缘故,我们是称职的家长。但是,我们对她的辛勤培育换来的,是她自杀了。我那愚蠢自私的孩子啊,她永远也去不了普林斯顿大学了。”
有人为强烈的自我意识付出代价。希望被接纳、被看见,但落空,用自杀换取一场自白。“我们早已厌倦了,我们除了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糟糕之外,一无所有。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在那之前,她用相机和画笔哭泣,画面中的人,往往有着饱含浓烈情绪的眼睛或肢体语言。
可惜父亲说,她受折磨的灵魂毁了他整晚的好心情。
一面是尼采在《教育何为》中阐述的旷日持久的困境:“他们生来就是要服役和服从的,他们的思想每时每刻都处于爬行、颇足、翅膀瘫痪的状态”,一面是现代社会中,个体对自主性的强烈渴求。
“会好的”,“会过去的”,“再坚持一下,忍一忍,坚强点”,“你太敏感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强撑和硬捱被视作理所当然?似乎常有许诺,孩童跨过路障,跃为大人,苦难便烟消云散,生命将踏进完满。没有指引的空泛安慰抛下的幻象是虚弱的,并不帮我们度过眼下的难。
两年以前,生命教育与危机干预中心的“24 小时希望热线”拨打者走向幼龄化,小学生的来电,比往年增长了 95.52%。另一份报告中显示,“家庭矛盾、学业压力、师生矛盾、心理疾病”是儿童和青少年轻生的多数成因。生长中的纤弱自我被学业、家庭、人际撕咬、忽略;面对超出生命经验认知的压抑和孤寂,又对完整的诉说无能为力,少年们变得恐惧,“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失踪案里,真相在遮蔽处晃动,但想哭、想逃、又一颗心被粉碎是现实。
电影的台湾地区译名为《人间师格》。但没有人是万能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麻烦,都在为脱离苦海殚精竭虑。
“我只是不明白,家长们都到哪儿去了?“ 这句发问不止出现在电影中。
逃避的家长,把孩子的表达看作叛逆的一种,进而将自身焦虑投射其中:“我对你所谓的艺术烦透了。如果你能整理一下头发,减减肥,也许还能找个不错的男孩呢”;又将无力处理的难题,留给老师:“因为你治不了她?那这里要你做什么?”
家长需要教师,却又极度不信任。在现实中,这种双向而行的信任缺失,更为直白残酷。斋藤茂男剖析:“从一般层面上讲,教师集团被明哲保身的想法、个人的荣誉与迁升所约束,这个集团已经四分五裂。”
困苦的老师,也深知拯救“边缘学生”的结局:有心拯救,力不能及。
与其说这是一场拯救,不如说是一场极限拉扯。每场交流都伴随着冲突、隔阂,有时试图将他人拽离泥潭时,沉沦的反而是自己。从那位靠吃开心小药丸维持幽默的西伯德特就能看出一二。
有时亦在救人中自救,如主角亨利,不伦爱的后代,目睹至亲自杀,从一个封闭自我的儿童变为不敢爱的大人,内心流离失所。作为代课时长仅一个月的老师,他的位置也是尴尬的,得不到太大的认可,留不下太深的印象,也带不来明显的改变。但作为伤者,他知道如何靠近伤者。
有什么办法能填补生命中难以承受的空无和孤独?
他不知道,借爱伦·坡《厄榭府的坍塌》提前向学生坦白生命无意义,破败与存在的价值不曾割裂,破败就是存在的价值:
“在那年的秋季,一个阴沉寂寥的日子,乌云密布。我一个人骑马缓缓而行,穿过这个异常沉闷的乡村,终于,当夜幕降临时,阴沉的厄榭府映入眼帘。我不知道它曾经的模样,但仅仅只是一瞥,一种难以忍受的阴郁就占据了我的内心。我看着周围单调的景物,破败的围墙,白色的树干散发着死亡的讯息,我的灵魂沉浸在绝望之中。病入膏肓的心。”
面对破碎的孩子,更多的人习惯于缺席和等待。等待他自行修复、等待他忘掉看过的残破、等待他变得无知又美好。还有惋惜,不带感情色彩的笔录式描述抑郁少年日常出现的种种不适后,是黑板上留下的常规警言:“珍爱生命,注意安全”。
《超脱》中的学校,某种程度上里面的学生是幸运的。因为老师与他们死守的教育信念站在人这边,“不放弃任何一个孩子”。
末尾,这所招收全区最差的孩子的学校难逃倒闭,让步于规则,校长抗争无果不是虚构。
而当教育被不断普及和推广时,其内涵却在不断被削弱。关于全封闭寄宿学校的讨论从未平息,例如衡水中学。而网课时代的缺失,学生自我认同的溃散,一再与《何谓教育》中提及的忧虑重合:
“孩子们原本会在喜怒哀乐的情感经历之中劳动、玩耍、争吵等,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与现实相碰撞,逐渐将知识、信息等认知能力转化为有血有肉的东西,慢慢形成情感丰富的人格。但如今,我们丧失了培养这些东西的现实体验的基础,认知的体验感也越来越薄弱。人们好像是在宇宙之中游泳一样,飘浮在毫无依靠的空间之中”。
旧的空白未被填补,新的空白加剧了茫然的空间。当“没有窗帘的寝室”,分秒必争、睡眠不足的作息表再次出现,只被当作引述少年为何厌学消沉的客观原因存在。事件发生后,校方加装了层层安全网与监控,也有心理机构发出俯视感十足、加深绝望的“信”。空泛的安慰是残忍的,如果仅凭网状物作保护则更甚,它试图绕开人心,用暴力截断危险。
亨利在文学课堂中写下单词:
”ASSIMILATE —— 吸收。“
“UBIQUITOUS —— 无时不在,无时不有。”
如果二者截取部分而合并,则意指”每时每刻都在吸收接纳一切事情”,不再留有想象、喘息的空间,要在何处安放自我。
上野千鹤子曾在信中写道,活了许久,她终于弄明白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把自己和他人都当成易碎品对待,轻拿轻放。
“人们常说我很坚强,说我抗击打能力强。才不是呢。谁愿意主动变成一个”抗击打“的人啊?挨打了就会痛,就会受伤。一旦伤痛过度,就会碎裂坏掉。”
这似乎与《超脱》不谋而合,无能为力,也要在泥沼中互相关照,把易碎品当易碎品对待,是一场微小救赎的开始。
撰文:康妮
编辑:杀手
监制:李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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