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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非营利调查新闻编辑室“信息正义（Information Justice）”与《餐饮家》联合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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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餐馆小企业主的六块广告牌（灵感源于电影《三块广告牌》海报）（插画｜Xiaoan Tou）
无人幸免
“我的店才开不到三个月，从来就没遇到过残疾人客人，就被告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疫情期间本来就没生意，还被讹走一万多美元！”；“我们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小店硬生生被搞到关门！”；“法律是用来维护公平的，但为什么反倒成了别人掠夺我们的手段？！！” ……作为美国华人餐饮业协会会长，陈键榕近年来总是听到餐饮店老板们的抱怨、投诉和求助，愤怒和不解的质疑声不绝于耳。他告诉《餐饮家》记者，这样的故事一直在发生，而且一定还会发生。
美国华人餐饮业协会会长陈键榕就在他说完这话后没多久，又一个年轻的华人店主满面愁容地告诉《餐饮家》，他在曼哈顿上城也掉进了同样的陷阱里，一筹莫展。曼哈顿的上西区是一片既富庶又文艺的土地，有着繁华的诱惑，也藏着文明世界的陷阱。张小姐和秦先生是一对来自福建的年轻夫妻，和很多怀揣着创业梦想的1.5代华人移民一样，夫妻二人经过一段时间努力工作和存钱，终于下决心自己当老板。在上西区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开餐馆的成本比较高，风险也就大了，所以他们选择做饮品店来起步，觉得这样更“保险”一些。房东对于装修的要求比较严格，室内结构不能大改，室外的门廊空间不能改建或者拓宽。加上小店面积本身也不大，装修起来也需要动一些脑筋——怎样在一个比较狭小的“螺蛳壳”里打造出年轻、时尚、大气的“道场”来。小夫妻颇费了一些心思，最后的结果也挺让他们满意。夏威夷热带岛屿风格的装潢配饰加上五彩缤纷的慕斯和泡泡茶，看着就让人感觉清凉。开业没多久，网上的好评就不间断，小夫妻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但突如其来的一纸诉状却让他们的心凉了半截。他们不知道的是，不仅仅是他们，从纽约到加州，在那些小商业者云集的街区，华人餐饮老板们早就已经轮番掉进过这个巨大的“坑”里了。损失少的算交学费，损失大的直接关门，几乎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神秘的“残疾人”
向张小姐和秦先生发起诉讼的原告是一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残疾人，声称到他们家店里消费过，但因为店里没有方便残疾人就餐的设施，导致他身心俱伤，因此愤而将他们告上法庭。但这家夫妻店的夫妻二人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客人曾经出现过，视频监控里面也都没看到过有疑似残疾的人来过。残疾人的背后有一位代理律师，以违反“ADA法案”为由，要求店家赔偿原告两万五千美元的“损失”。夫妻俩顿时都懵了——一杯饮料也就卖六块钱左右，怎么就让这个人损失两万多美元了？但残酷的现实是，由于残疾人设施不完善，他们可能真的会输，就算是坚持打官司，付出的诉讼成本也会远高于两万五千美元。所以成千上万个华人餐厅老板已经被迫做出的选择摆在了他们面前——与对方律师达成和解。1、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加盖一个永久性的坡道，以便于残疾人的轮椅进出；
2、在永久坡道建成之前，需要在店门口加盖临时坡道设施并在店门口安装供残疾人使用的门铃；
3、在店内安置至少一张供残疾人使用的桌子；
4、需要再设置一个能方便残疾人点餐和结账的低矮的收银台；
在满足上述条件的基础上，可以将赔款降低到一万多美元进行和解。
根据ATRA统计，加州和纽约ADA滥讼问题最为严重。在2021年全国11452起ADA诉讼中，加州以超过半数的5930稳居榜首，纽约则已2774排名第二。
“ADA法案”，全称是《美国残疾人法》，在1990年由老布什总统签署生效。法案本身是一部里程碑式的民权法，为数千万残障美国人提供了平等的就业、上学、乘坐公共交通和参与其他社会公共生活的权利。后来该法案又经历过几次修订，最重要的一次是在2010年，规定了餐厅等单位在重新装修的时候，必须按要求为残疾人提供便利设施。根据“ADA法案”，餐馆、超市、学校、电影院和火车、渡轮、公交车等等，无论是否私营的场所，只要服务对象是大众的，就不得对残疾人有所歧视，且必须保障他们平等获得服务的条件。包括但不限于拆除障碍物，配备残疾人专用的通道、停车位、厕所、座椅、洗手台等设施等。法案本身的积极意义甚至是历史性的。比如在此之前，美国的公共汽车中只有大约40%可供坐轮椅的人上下，但现在全部都是无障碍的。被迫从公共生活中退出的很多残疾人又逐渐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来。然而，任何一项法律一经制订，总有专业人士能从中找出可牟利的空间来。 “中国城几乎所有的餐馆都被告过一轮了，法拉盛也是，整条街上的店被一路告过去，理由都是侵害了残疾人的权益，被索赔几千到几万美金不等，然后一般就是老板赔钱和解。” 陈键榕告诉《餐饮家》：“每年我都会听说有人又被告，被索赔。要打官司的话老板耗不起，律师费就是一大笔开支，所以宁愿赔钱息事宁人。有的老板吃一堑长一智赶紧把餐厅整改了赔款付了，算交了学费；有的餐厅认为对方证据不足，纯粹是碰瓷，也请了律师跟对方杠，到最后怎样也都是损失时间和金钱；有的餐厅本身经营情况不好的，或者在疫情的冲击下雪上加霜，就只有关门了。”陈键榕举例说，他所知道的一家老字号中餐馆就在2020年被ADA诉讼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最后彻底关门。这家店刚投入了一大笔装修费还没回本，3月就因为疫情被迫歇业。这时候，租约也还没有到期，一年十几万美元的房租还要交，又遇上了讼棍要求赔一大笔钱……老板终于崩溃了，彻底放弃挣扎，索性关掉了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餐厅。美国华人餐饮业协会发现，近年来，有不少职业讼棍长期利用“ADA法案”对企业展开“碰瓷”式提告，而中餐厅则是被“欺负”的重灾区。2010年之后这种情况更是愈演愈烈。根据美国侵权改革协会（American Tort Reform Association，简称ATRA）的统计，加州和纽约的问题最为严重。在2021年全美国11452起ADA诉讼中，加州以超过半数的5930例稳居榜首，纽约则以2774起排名第二。该协会在一份报告中指出，有不少滥用“ADA法案”的投机者在短时间内批量化提起诉讼主张赔偿，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残疾人”到这些地方消费过或者试图消费过。从人类的行动能力上讲，有的发起批量ADA诉讼的“原告”也不可能在诉状中所提到的时间段之内，在几百家店消费并遭受侵权伤害，而且这些店离他家还有数百英里远。美国侵权改革协会在其报告中还提到，滥用诉讼对小企业带来了持续性的伤害。早在2003年，加州萨克拉门托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字号中餐馆On Lock Sam就因滥讼被迫关门，后来一直经营着这家餐厅的王氏家族决定放弃祖产，忍痛将店卖给了别人。近二十年来，这种现象越演越烈，案例逐渐攀升，一些职业讼棍甚至一个人就代理了几千起案例，从企业成功榨取了数千万美元。美国侵权改革协会还发现，少数族裔小成本的“夫妻店”由于缺乏资源和反抗能力，最容易成为讼棍的目标。2017年，纽约联邦法院在一起诉讼案中裁定，网站也有资格成为适用“ADA”法律要求的“公共场所”。顷刻间，这又为滥讼者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们甚至不需要去这些企业线下的店里拍照取证，坐在电脑前就可以发起诉讼。
2021年，在全国2895起针对网站的ADA诉讼中，有2074起都是向纽约联邦法院提起的。如果一家公司的公开网站中不具备为视障人士提供的语音播放服务等功能，那么就会有可能像缺乏轮椅通道的餐厅一样被提告和要求赔偿。有的刚刚学会通过网站为客人订位和送外卖的餐厅，则迅速遭遇了二次伤害——实体店被告了一次后，网站的官司又接踵而至。
对讼棍的战争
阿里克·马塔托夫 (Arik Matatov)是一名生于1994年的年轻男孩，体态丰腴的他时常坐在一个轮椅上，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圆帽。仅在2018年上半年间，马塔托夫就向曼哈顿的最高法院提起了50项残疾人歧视诉讼。他以这些商家违反ADA要求为由，向每一家企业要求5万美金的赔偿，如果企业拒绝赔偿的话，他就将诉讼他们每家500万美元。已知的受害企业中，也包括中国城勿街的篁上篁酒家。马塔托夫声称，这些商家没有可供轮椅出入的无障碍设施，因此让他感到了极大的羞辱。但是这个过于高调的年轻人割“韭菜”没能割多久就“翻车”了，因为他遇到了有足够的实力反击他的人。
ADA诉讼者阿里克·马塔托夫 (Arik Matatov)2018年7月，《纽约邮报》记者从他家公寓一路跟他到一个犹太人中心后确认，马塔托夫其实可以走路，并不像他在诉讼文件里面声称的那样只能依靠轮椅出行。《纽约邮报》迅速刊发报道，引起舆论哗然。造假行为遭到曝光后，马塔托夫的律师迅速撤销了针对奢侈品零售商 Christian Dior 和 Herno 的两起索赔 500 万美元的诉讼。
另外六家被告企业也趁机向法院提起了驳回原告诉讼的要求。位于东 33 街的 Pino 酒吧还希望马塔托夫和他的律师 杰弗里·内曼（Jeffrey Neiman ）接受法律制裁，原因是他们就原告的残疾向法庭作虚假陈述。遗憾的是，被马塔托夫和内曼“收割”过的那些中餐厅并没有趁机为自己讨回公道，错失了“搭便车”反击敲诈者的机会。在加州，对抗ADA讼棍的“战争”也拉开了帷幕，地方检察官们代表公共利益，开始调查一些批量制造ADA诉讼案并从中牟利的律师。加州律师波特·汉迪（Potter Handy）设立了一个残疾人服务中心 (CDA)，然后他借用几个残疾人原告的身份提起了数千起诉讼。其中一名四肢瘫痪的原告一人名下就有四千多起诉讼，仅2021年提起的就有一千多起。这些诉讼使有些已经在努力从疫情中恢复过来的企业永久关闭。 2022 年 4 月，旧金山和洛杉矶的地区检察官对CDA提起了联合诉讼，指控其“非法规避”加州的程序要求，“提交了数千份靠复制和粘贴制造的雷同的诉状”。地区检察官称，原告要求这些企业赔偿1万到2万美元不等的和解费，大多数企业别无选择，只能支付，因为即使企业赢了，整个应诉过程也可能花费一家企业 5万美元以上。地区检察官们认为这些诉讼使汉迪的律所从加州大量小企业主身上榨取了数千万美元，而这些钱应该全部归还给那些被他敲诈的企业。可惜的是，旧金山高等法院因为某些地方法律中的保护条款限制原因驳回了检察官们的诉讼。正义只能通过其他渠道得到部分的伸张——由于汉迪实际上是在利用假原告的身份牟取暴利，他收入的报税上就出现了问题。联邦法院的大陪审团以税务欺诈的罪名起诉了他。因为税收问题受到惩罚的ADA讼棍不止汉迪。曾经让当地“地标”中餐厅On Lock Sam被迫关停的北加州律师斯科特∙约翰逊（Scott Johnson）也是一个。他一共提起过超过6千例ADA诉讼。与汉迪不同的是，约翰逊自己确实就是一名残疾人。他使用电动轮椅巡视他怀疑违反“ADA法案”的餐馆、办公楼和商户，然后以门口太窄、地面不平、桌子太高、厕所太小等原因将这些餐厅告上法庭并要求赔偿。一开始，约翰逊的活动区域主要在萨克拉门托地区周边。2019年，被起诉税务欺诈后，他也并未消停，只是将目标转向了湾区。法庭记录显示，自那时起，他又在湾区提起了1006 起ADA诉讼。其中一些商家即便是正因为疫情处于关门歇业的状态中，根本就没有营业，也依然被他起诉了。2022年11月，约翰逊就税务欺诈指控表示认罪。检察官办公室表示，案件将于2023 年 3 月 7 日由地区法官约翰·A·门德斯 (John A. Mendez) 宣判，约翰逊最高可判处三年监禁。消息一传出来，不少坚持走法律程序与他对抗的企业主和他们的律师拍手称快，但英文媒体上列举的那些“趁胜追击”，试图追回损失的受害者名单中，却没有一个华人的名字。
难堵的法律漏洞
无论是地方检察官还是法院，都对批量化搞诉讼的行为本身没有约束的办法，也有一些人试图通过对法律本身进行“打补丁”的方式来弥补漏洞，避免ADA遭到滥用。
杰瑞∙麦克纳尼加州斯托克顿国会议员杰瑞∙麦克纳尼（Jerry McNerney，民主党人）说：“我听说了许多当地企业被迫关闭、裁员、支付大笔和解金或迁走的故事，他们受到威胁，被迫陷入反反复复的诉讼中，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来解决餐馆本身面临的问题。”他希望“ADA法案”不要被滥用，不要被一些“掠夺性的诉讼”伤害了立法的初衷——即保障残疾人的“无障碍”获得服务。2016年3月，麦克纳尼起草了一项立法提案，提出对ADA的相关诉讼增加限制，要求可能起诉企业的原告必须向或将成为被告的企业通过挂号信的方式提供书面通知，明确其具体的ADA违法行为及自己遭遇到障碍和损失的具体日期。该提案还为企业提供了90天的“整改期”和30天的“延长期”，规定在企业收到书面通知后，只要限期整改了，就不可再被追诉。但不可否认的是，虽然可以阻止讼棍们获取暴利，但提案的初始设计却无法保障真正受到伤害的残疾人获得赔偿的权利。迄今为止，这项立法提案依然停留在“提交到国会”的阶段，没有任何推进。
怎么办？
纽约爱法律师事务所吴圣洋律师告诉《餐饮家》，“ADA法案”是联邦法律，本身是为了保障残疾人的平等权利而制订，其中所有的要求都有强制性。2010年之后，不满足要求的商家和设施都得改。他认为，对小商户而言，首先还是需要做到守法合规，该整改的整改，这样也就不会给人告倒你的机会。
吴圣洋律师对于如何才能让自己的餐厅满足“ADA法案”的要求，如何自查以及在在装修中应该注意什么事项。陈键榕介绍说：“ADA法规包含一套详细的执行规范，具体到残疾人通道的宽度，无障碍坡道的角度，无障碍收银台的高度等等都有严格的设计标准。对不同类型的餐饮业要求不一样，如果不是经过专门训练并具有相关资质的装修团队，很容易踩到坑。纽约市政府也有专门的合规审查程序，新餐厅在开业前就需要申请ADA合规审批。”他并不建议无资质的餐厅老板和装修团队自行参照别人的无障碍设施进行改造，因为规则很复杂，也是因人而异。比如有18个座位以上的餐厅就必须配备洗手间，但是18个座位以下的就不用，该花的钱不要省。吴圣洋律师建议小商家尤其是“重灾区”的餐馆老板，如果收到ADA诉讼的通知或者威胁性的律师函，不用惊慌，冷静地分情况处理：如果对方提告的内容很模糊，很“模板化”，缺乏细节和证据，那大概率是在“撒网”，在法庭上很难立得住，诉讼的成功率并不高。这种情况下不要急于花钱和解息事宁人，如果自己不存在对方说的问题就根本不用怕，不理就是了；如果自己确实存在不完全满足ADA要求的情况，那就抓紧整改。在“撒网”的情况下，这些律师的目的只是赚取和解费，并没有打算进入实际的诉讼程序。但是如果对方提告的证据很具体——包括原告造访的时间、情形，店铺违反“ADA法案”要求的设施照片和受害依据等等，那就还是需要引起一定的重视，建议找专业的律师帮忙应对。由于这一类恶意诉讼主张的赔偿或者和解费都不是太高，会让人们犹豫是否应该增加找律师的沉没成本，原告及代理律师尤其是那些“撒网”的起诉者也正是抓住了这种心理才能屡屡得手。另一方面，涉及残疾人权利保障的诉讼中虽然有大量恶意诉讼的情况，但也不排除有一些非恶意的情形。在现实中，因冲突和不愉快导致诉讼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如果大家都不够冷静，把事情闹大了总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开门做生意，尽量和气生财。吴圣洋律师还建议，这种情况下，受害者还可以找行业协会或者社区组织，集合同类受害者一起寻求法律援助。按照目前的经验，恶意诉讼的原告常常都是提起了多个同类诉讼。受害者小商家虽然势单力薄，但如果集体维权，无论是集体诉讼，还是一起向地方民选官员反映问题，引起地区检察官、法官的重视，都是可能有效解决问题的渠道。对于恶意诉讼的律师，大家可以联合起来告他，这样也能让那些想以此牟利的人多一些忌惮。这是一场由滥讼者们发起，已持续二十年之久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作为少数族裔的华人尤其饱尝苦果。讼棍所到之处，只留下满目疮痍。在这场战争中，餐饮人们曾在黑夜中呜咽，也曾对峙过绝望，而应战，将成为唯一选项。
中餐馆小企业主（致敬 Fulton Leroy Washington）（插画｜Xiaoan Tou）------- ✡ 信息正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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