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ID: sdrenwu),作者杜鹃。
几个天真的女孩嬉笑着闹作一团,玩着“过家家”的游戏,但如果此时你走进细听,这些年纪刚10岁出头的孩子,口中的言辞不免令人胆寒。“我们来抓新娘!”话一出口,女孩被几个好友一拥而上,拖拽着她往田野的更深处走去。“我来扮演新娘的姐姐。”其中一个耳朵上绑了银饰的女孩自告奋勇,说完便假装痛哭,另一个女孩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往前去“解救”被抓走的“新娘”。游戏最后,扮演母亲的女孩抱住了“新娘”,轻声安慰她:“再见了,孩子,保重,要幸福哦。”如此诡异的“抢新娘”场面,被孩童单纯地当成一种玩乐,然而现实中类似的场面却在她们的生活中时刻发生着。“抢婚”是越南赫蒙族遗留下来的习俗,每逢农历新年,赫蒙族的男孩可以在路上绑走一个女孩回家里过夜,次日,双方家长需要见面商量婚事,女方家长通常不会拒绝,因为一旦拒绝,会让家族中其他男性在“抢婚”时变得被动,令家族蒙羞。去年香港国际电影节上,一部名叫《迷雾中的孩子》纪录片横空出世,越南籍女导演何黎艳走进越南赫蒙族村庄,用3年的时间记录下了少女琪,从天真懵懂的孩童到直至被“抢婚”扼杀童年的转变。这份专属于越南女性的世纪悲歌,在迷雾的笼罩下,响彻整个山谷。与母亲和姐姐的经历相比,琪的童年似乎要幸运一些,她似乎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过哪种生活。琪出生于风景如画的越南山村,群山环绕,树木苍翠繁茂,环境质朴、原始,这里没有贫富差距,因为每家每户都十分贫穷。村民们赖以生存的途径是种水稻,养猪,和用当地农作物染出一种靛蓝色的布料。住的是简易的木制房屋,穿的是已经洗到发白的衬衫,脸上的皮肤因外出劳作而黝黑、皱巴,指甲里嵌的是怎么也清洗不掉的淡蓝色染料。贫瘠的生活条件下,女孩琪依旧天真、开朗,她可以背着竹篓跑好几里山地挖野菜,也能在小小的肩膀上扛起两大捆柴火,一路笑着唱着风风火火地走回家。赶上村里义务教育普及,琪成了当地山村第一批上学的学生,因为成绩好,被老师选为干部。得到重用的琪不懂掩饰,骄傲都写在脸上,每天拿着本子在各个教室里穿梭,记下违反规定的同学名字,很是干练。11岁,是一个女孩情窦初开的年纪,琪也在懵懂中感受着青春的悸动。落后的山村接通了互联网,琪通过手机,用青少年稚嫩又莽撞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爱情的模样。她在Facebook上认识一个男孩,很快陷入“爱情”,为了表达爱意,琪把母亲送她的银项链,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对方。得知真相的母亲破口大骂:“你太傻了,你怎么能这么愚蠢,快去要回来!”而琪坐在炉火的一旁,捋着海藻般的长发,看似丝毫不在意。这段青涩的初恋,在琪发现男方在网络上发布与其他女孩的合照时戛然而止。面对“背叛”,琪没有生气与懊恼,不知是赌气还是真的不在乎,她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着:“现在我自由了!”
年纪虽小,却敢爱敢恨,女孩琪的骨子里有着成熟女性般的独立。现代文明带来了教育、网络、和更宽广的世界,让琪明白,她不必过母亲和姐姐那样的人生---任由一场绑架决定自己的婚姻和未来。母亲和姐姐的婚姻,都是因为“抢婚”,这个在赫蒙族里被所有人默认的传统。母亲被“绑架”时还不到17岁,当时家里不允许她下午4点后出门,但母亲贪玩,执意跟着姐妹们去广场看集会,被守在一旁的男孩掳走,草率嫁人,那个男孩成了琪的父亲。无法左右自身婚姻的命运在琪的姐姐拉这里,仍然没有得到扭转。某年除夕,姐姐在父母宿醉时被绑走,那年她14岁,读高一,随后辍学,17岁便怀上了二胎。姐姐来家里帮母亲干农活时,14岁的琪看着姐姐的背影,一针见血的评判着:“她还想继续像孩子一样玩乐,但她的童年就此结束了。我不会那么天真。”可悲的是,如此卑劣、近乎“强买强卖”的行为在赫蒙族人的日常生活中,竟是一种稀松平常,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情。甚至在琪的父母醉酒后,带着醉意,笑着对拍摄纪录片的导演何黎艳说:“你要小心,男人如果喝醉了,也可能会绑架你。”“抢婚”这一断送女孩未来的传统,其冲突性,隐藏的性暴力,和强迫未成年少女成家的残忍性,都在日复一日的嬉闹、调侃中被渐渐消解。女人们麻木,男人们津津乐道,孩子们把它当作童稚的游戏,无人思考这个行为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纪录片里,能看到琪对走出大山的渴望,她曾在一个傍晚做了一盏越南特色的“许愿灯”,星星型状的,举着点点灯火对着漆黑广阔的山谷大喊:“我要读书,考大学,赚大钱!”纪录片拍摄的准则,需要导演全程以旁观者角度记录下真实发生的事件,不能施加干预,保证影像的理性与客观。但在纪录片《迷雾的孩子》中,导演何黎艳曾有两次忍不住想要挺身而出。旺是琪在网上认识的男孩,赫蒙族,不到16岁。他们聊天,网恋,在除夕那天顺理成章的见面,之后旺想带琪回家,并对着镜头说:“我很正派,结婚会问过她父母同意,不会绑架她。”琪不愿外人打扰他们约会,便丢下导演组,自顾自跟旺走了。得知消息的母亲心急如焚,她清楚,两人一旦过夜,旺可以要求琪跟他结婚,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一定要勒紧裤腰带,别让他碰你。”“你要求睡他姐姐的床,不要跟他一起睡。”“实在不行你在炉火边坐一晚上,保持清醒。”电话里,母亲急切地叮嘱很快带了哭腔,最后她近乎是央求着女儿不要被旺的花言巧语蒙蔽。激动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母亲一方面担心小女儿正在重复着家族里每一位女性的命运,另一方面也是心疼自己,若是连小女儿都走了,家里所有活计便只能她一人来做。是的,琪的父亲是个酒鬼,很少清醒,醉酒后经常打骂妻女。隔天,旺的父母带着礼物上门,商讨结婚的细节,母亲只能在一旁尴尬陪笑,她深知,一切已成定局。琪的父亲在这时才突然站出来提了要求,彩礼要2000块钱外加10公斤鸡肉、100公斤猪肉、20公斤酒,冷冰冰的数字成了琪对这个家庭最后的价值。事态逐渐严重,琪才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尽管她强烈拒绝结婚,要求旺喝下分手酒,但旺却始终没有动作。根据赫蒙族的传统,只要男方不喝分手酒,女方就没有权利拒绝这桩婚事。
琪想过要逃跑,父亲指着她的鼻子警告:“你是女人,不是男人,你要记住这一点。”逃婚,对赫蒙族来说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代表这个家庭失去了族内其他人员的信任。如果琪从“抢婚”中逃走,那么她弟弟长大之后的“抢婚”行为也有可能无效。迫不得已,琪跑到学校,躲在教师办公室,被闻讯前来的母亲生拉硬拽着回家。这个最应该理解琪的处境的女人,面对家族荣誉,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冲着前来阻拦的老师们大喊:“老师们只会要求你完成学业,她们根本就不考虑你的未来!”回到家中,琪的态度依旧坚决,不结婚。此时,纪录片中最残忍、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三四个成年男性将弱小的琪拖拽至门口,像是抬牲口一般,抓住她的四肢向外走去。激烈地挣扎,让琪的衣裤在脱落的边缘,撕心裂肺地哭喊,瞬间响彻整片山谷。才刚刚14岁半的琪,像一只动物世界里被猎豹死死咬住脖颈的羚羊,奋力地反抗着欺压在她身上的猛兽,用尽全身力气的绝望哀嚎,是她对不公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而琪的家人,母亲,父亲,祖母,麻木地望着眼前的情形,没有人哪怕上前一步。听到这声呼救,何黎艳哪里还顾得上纪录片导演的操守,作为一个女性,她只想解救眼前这个即将被陋习“谋杀”的女孩。可她刚伸出手去拉住琪,就被琪的家人拦下,一次又一次。许是琪的抵抗太过顽强,最终,闹剧结束。那个曾在琪面前意气风发的男孩旺,耷拉着脑袋,同意喝下分手酒。看着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孩也接过酒杯仰头喝下,酒味浓烈,她被呛的一阵咳嗽,跑到屋外,吐了。这团名为习俗的迷雾,在3年里,入侵了琪的生活,在她的反抗下短暂地消失,顺便带走了这个女孩无忧无虑的童年。美国著名文化研究者尼尔·波兹曼曾在《童年的消逝》一书中写道,童年是一个被发明出来的概念,随着印刷术和文字的普及,使得儿童和成人之间出现了一道文化鸿沟,于是“童年”诞生。可电视、互联网时代到来,一切信息都能共享,儿童被迫过早的进入充满冲突、战争、暴力、性爱的成人世界,“童年”逐渐消逝。生活在赫蒙族的女孩们,过早地结束了她们的童年,田野中能听到未成年少女讨论性经验,十几岁的女孩便要结婚生子,甚至孩童们将“抢婚”模糊成一种游戏,提前对即将到来的成年生活进行演练。就连乍现的女性意识觉醒,都是以圆滑温顺的态度拒绝,规避正面冲突。琪的母亲曾在男方家第一次上门时悄声对琪说:“你要跟他说你还想读书,你其实很想跟他结婚,但他值得更好的人。”这背后是长期形成的男权社会价值观的制约,男人可以使用暴力抢婚,女人不能拒绝,男人被要求粗暴,女人却一定要温顺。最终,女性会被冠以“传统”之名的婚嫁习俗裹挟,渐渐被规训,直至麻木。前期反复提醒琪不要被蒙骗的母亲,在琪被抢婚时怯懦地站在一旁,无法动弹。绑架琪的男孩旺,也曾在琪奋力反抗时手足无措。因为家里穷,他早早辍学,未来一片茫然,他抓着头发说:“我还是个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绑架她,看来是我做错了。”许多看过纪录片的观众,批判琪家人的冷漠,旺的冲动,认为他们将琪“物化”,变成了家族联姻的工具,但我认为其他人的态度只是被传统习俗围困,真正该讨论的是为何如此极端的陋习依旧能延续至今。陋习之所以人人唾弃,是因为许多隐藏在“习俗”下的伤害和禁锢,都被冠冕堂皇地遮掩,变成一桩桩“吃人”的生意。当习俗需要牺牲个人自由,背弃伦理道德,用近乎野蛮的行径逼迫就范,就不应该继续存在。纪录片拍摄结束6个月后,导演何黎艳在一次放映会上谈到琪的现状:拒绝婚事后,琪用功读书,成绩优异,拿到了全校仅有5个名额之一的大学奖学金。她曾在暗夜里许下念书,找工作,带妈妈去看外面世界的愿望,仿佛就要得到实现。因为疫情,琪没能如约去上学。17岁的她又陷入了一场爱恋,随即辍学,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参考资料:
纪录片《迷雾中的孩子》
看天下实验室《那个除夕夜,14岁的她被绑架成为新娘》
独立鱼电影《抱歉,这不是爱情,这是性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