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伦敦奥运会乒乓球男子团体赛决赛现场，队员马龙（左）和教练（刘国梁）激情庆祝的画面广为流传。这场比赛，中国队3:0战胜韩国队夺冠。（视觉中国/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嫄媛
责任编辑｜刘悠翔
电影《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以下简称《中国乒乓》）历经一波三折后，终于在2月17日正式上映。在年轻一代中国人眼里，乒乓球比赛多少有些无趣，因为缺少悬念，中国队总是赢，冠军拿到手软。
其实，中国乒乓球队的世界地位并非历来如此。1991年至1995年，就是中国男子乒乓球队的低谷。电影《中国乒乓》的故事，就设定发生在这个历史时期。当时，瑞典运动员通过模仿、揣摩、改进，将日本人发明的弧圈球和中国人发明的近台快攻演变成能近能远、能打能拉、能攻能守、能快能转、既凶又准的全面型打法，在乒坛独领风骚。技术创新不足的中国男乒却屡屡在世界重要赛事上失利，失去了世界乒坛的霸主地位。
彼时，从意大利执教归来、担任男队总教练的前世界冠军、中国乒坛传奇教练蔡振华，大刀阔斧改革，带领男乒队员重振旗鼓。最终，在天津举办的第43届世乒赛上，中国男乒夺回了男乒团体赛的最高荣誉斯韦思林杯，成为中国乒乓球队制霸全球的序曲。
1995年5月8日，中国队重夺世乒赛男子团体赛冠军，中国男队教练蔡振华（左三）接受奖杯。（视觉中国/图）
中国男乒这段“至暗时刻”，要从1989年在德国多特蒙德举行的第40届世乒赛说起。多特蒙德对中国乒乓球迷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1959年，这里举办了第25届世乒赛，容国团在男子单打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单枪匹马连闯七关进入男单决赛，战胜了当时在国际乒坛上赫赫有名的匈牙利名将西多，为新中国夺取了第一个世界冠军。时隔三十年，世乒赛再次在多特蒙德举办。在这之前的八年里，中国队状态尚佳，其中在第36届世乒赛上包揽七个项目的冠军和五个项目的亚军，还有三枚铜牌进账。截至第40届世乒赛开赛前，中国乒乓健儿共有142人次获得59.5个世界冠军，被誉为“乒乓长城”。谁也没想到，第40届世乒赛成了中国男乒的滑铁卢。中国队与瑞典队在决赛狭路相逢，原本技术上已不占优势的中国选手连败五局，目送瑞典队夺冠。欧洲创新打法逐渐成熟并普及，中国队战绩却在倒退。就在多特蒙德世乒赛前一年的巴塞罗那大奖赛上，中国队八场球输了六场，没有一名选手进前四名，紧接着的欧亚对抗赛，男队又是没有一人进入前四名。在多特蒙德的这届世乒赛上，不论是单打、双打还是混双，中国男队都是第三名，这就意味着斯韦思林杯、圣伯莱德杯、伊朗杯与兹·赫杜塞克杯全部易主。看着中国选手在赛场上输给了瑞典队，一名中国男子在看台上如坐针毡。他就是公派到意大利国家队任教练的前世界冠军蔡振华。蔡振华这年二十八岁，到意大利任教已经三年半了。其间，意大利队的成绩与实力明显提高，从名不见经传攀升到欧洲第七的水平，蔡振华因此被意大利人称为“乒乓教父”，他还成了瑞典邮政总局发行的纪念邮票中唯一出现的中国运动员。报告文学《乒乓中国梦——走进蔡振华团队》中详细记述了那一时期的蔡振华：比赛结束，蔡振华见到了双眉紧锁的国家队总教练许绍发，蔡振华在国家队当队员时，许绍发就是教练了，他们彼此很熟悉。大家都不愿谈及这届比赛，只是说了些闲话。许绍发突然对他说：“你回来吧!”“你回来什么也不能给你。”许绍发说着，观察蔡振华的反应。没想到蔡振华很痛快就答应了，他说：“行！我回去和黄胜商量一下，她怀孕七个月了，安排一下就回国！”这意味着他要放弃国外优渥的生活、丰厚的薪水，面对国内未知的前途和一支士气不振、打法落后于欧洲的乒乓球男队。
1989年11月，北京。中国乒乓球教练蔡振华在辅导队员马文革近台反手攻球练习。（视觉中国/图）世乒赛、世界杯双料女子单打冠军丁宁的恩师任国强教练是接蔡振华、黄胜夫妇回国的人，他在采访中回忆：“许（绍发）指导对我说：你到幸福大街去买一套床单、被套，晚上蔡振华两口子回来，你去接一下。我问他们住哪儿，许指导说队里找游泳队借了间运动员宿舍给他们暂住。上午他已领人打扫干净了。我接到他们两口子后，把他们送到那间运动员宿舍。用钥匙一开门，我都有点吃惊，墙上黑乎乎的不说，面积只有十五六平方米，没厨房没厕所，只有许指导领队员用两个铁架单人床拼成的一张大床，占了全屋三分之一面积。我看了看他俩，蔡振华倒还是笑呵呵地向我致谢，黄胜愣在那儿了。第二天一早，我去蔡振华房间，一见面，蔡指导就悄悄对我说，昨天晚上黄胜哭了，说：你就让我把家安在这儿啊？”俞白眉是《中国乒乓》的导演和编剧之一，他曾多次采访蔡振华，问过蔡振华当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蔡振华回答：“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在国外工作得再好，那个成就感似乎和我没有关系。我把意大利队带成了世界前几名，满城人都在欢庆，我找不着那个欢庆的感觉，毕竟我是一个中国人。在意大利赢了，是很小很小的高兴，同时还有很多失落。但是当你带着中国队翻身的时候，你所有的亲朋好友，所有人是有精神联结的，你自己那个成就感是巨大的。”蔡振华回国后，先是任乒乓男队教练。他接手的第一名队员是当时的主力马文革，他将马文革试拍的正手反胶、反手正胶改为两面反胶，既加强了马文革反手球的旋转，提高了对手的回球难度，又增强了马文革的相持能力。转眼进入1991年，第41届世乒赛在日本千叶举行。许多人都期待中国男乒打一场翻身仗。事与愿违，8进4淘汰赛，小伙子们以2:3败给捷克斯洛伐克队，以0:3输给韩国队，最后仅险胜加拿大队，排名第7，连半决赛都没进，中国男乒跌入谷底。日本千叶世乒赛失利之后，中国男乒换帅，蔡振华临危受命，接任男队主教练一职。他邀请李晓东、上海队总教练陆元盛、国家青年队主教练尹霄和四川队教练吴敬平一起，组成了历届国家队年龄最轻、资历最浅的教练班子。1991年6月，新上任的蔡振华在全国乒乓球教练员会议上讲话，这次著名的讲话后来被业内人士称为蔡振华的就职演说，被视为翻身仗的序曲。在演说中，蔡振华说道：“刚刚接到工作，的确有些千头万绪。但我想不外乎就是两条：队伍的思想建设和队伍的技术发展方向。一句话，拼死命打翻身仗。”他对中国男乒当时存在的问题直言不讳，包括全队信心不足，士气较低，训练和比赛中总显得经不起风浪，遇到点困难就怀疑自己，还没上场就先胆怯了几分，稍加些量也会叫苦连天；技战术打法还没有明显改观，后备力量出现了几个年龄的断层。演说最后，蔡振华说：“只要大家同心同德、勇于创新、拼命工作，经过四至六年的奋斗，是完全可以打翻身仗的。”从此，中国乃至世界乒坛都在关注这位年轻的主教练，看他如何把宣言变成现实。蔡振华的改革有几个重要步骤。首先是引入竞争机制。在过去的训练模式下，运动员进了国家队就等于进了保险箱，新老更替、自然接班、竞争性不强。蔡振华执掌男队教鞭后，清醒地认识到竞争是竞技体育的生存之本，坚决地把竞争机制引进乒乓球队。他将国家队改编成一、二队的形式，在一 、二队内部展开定期的升降比赛，并与省市队衔接，在竞争中培养人才。成绩优秀者可从省市队晋升到二队，从二队晋升到一队，直至得到重用和培养。反之，成绩不佳者逐级下放。
运动员时期的刘国梁。（视觉中国/图）但规则是死的，蔡振华也常做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事，他曾破格将刚从省队到国家二队的小将孔令辉、刘国梁提拔到国家一队。著名体育记者、蔡振华的好友梁言也曾提到蔡振华对人才的重视，比如对丁松的使用。“丁松的性格非常古怪。乒乓球这个项目非常自我，而丁松是自我到极限的人。1994年一次到南斯拉夫访问，第二天就要出发了，前一天晚上找不到丁松了，这是很大的事，赶紧让施之皓去找。结果他回上海了。施之皓知道以他的性格 也不会回家，直接去上海队的运动员宿舍找他，果然他在。施之皓问他：‘你为什么回上海？’他说：‘没意思，去那儿干什么？’他不想去了，在上海待着。就这么一个怪人，蔡振华坚定不移地要用，而且想尽一切办法，你丁松性格怪就怪，我想办法调整你，泡着你、黏着你、逗着你、哄着你。”梁言在一次采访中回忆道。接着是整顿队风。偶然的机会，蔡振华得知队里好多队员晚上熄灯后常聚在一起打麻将，队里也吸烟成风，他立刻制定了严厉的规则：禁烟，抓住罚款；禁打麻将，抓住罚款；生活必须规律化。继而提出要求：允许你在国际比赛上输球，但不允许你在赛场上输作风。蔡振华的严格在乒乓界是出了名的。时隔多年，已经担任中国男乒、女乒总教练的刘国梁和孔令辉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还不约而同地提起一段往事：刚从国家二队来到一队的刘国梁和孔令辉，被安排的是每天练基本功，一组要打二十个回合，完成三组。两人有次偷懒，有一组只打了十七个回合就停手了。没想到最后全队集合讲评时，蔡振华宣布罚两人从明天起回二队。后来两人在二队拼命练习，蔡振华才同意将他俩重新调回一队。
运动员时期的孔令辉。（视觉中国/图）演员邓超也听前女乒国手李楠讲过一段——为了拍好《中国乒乓》，邓超邀请李楠担任技术指导。李楠回忆，那时候在电梯里，不管是男队还是女队，所有队员最怕门一开就看见蔡指导，“全身都麻掉了，心脏狂跳”，现在看到蔡指导还是这样。“他也不会跟你多说，眼睛老这么眯着，就一句话，这一句话是永远不会变的：‘怎么样啊？’”李楠告诉邓超。蔡振华的另一大举措，就是像搞科研一样对乒乓球技战术进行研究、创新。比如，在握拍方式上，中国选手一向以传统的直板为主，横板选手大多只是陪练角色，但后来直板选手在欧洲强大的弧圈球面前，反手弱点暴露无遗，一一落败。蔡振华教练组一方面让横板选手认真学习和融合欧洲运动员的长处，锤炼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横板技术，另一方面，又让直板选手大胆创新，在老领导徐寅生倡导下，由总教练许绍发、研究员吴焕群设计论证的直板横打新技术被蔡振华付诸实践，大大增强了反手进攻能力。同时，为了让球员们更加清晰地了解对手的技术，蔡振华顶住压力，经过多方努力，终获准派遣现役运动员去欧洲俱乐部打球，孔令辉、马文革、王涛等都先后与欧洲或日本的一些俱乐部签过约，长则半年，短则一个月。中国第一位乒乓球博士张晓蓬一直跟踪男队搞科研，他对中国男队备战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前的大练兵印象深刻，他曾在采访中回忆：以前，人们更多的是看单打的实力来进行双打的组合，真正像羽毛球这样研究双打的并不多。但蔡振华就大胆提出，要拿出百分之四十的力量放在双打上，以此作为突破口。在巴塞罗那举办的第25届夏季奥运会上，吕林和王涛的中国双打组合以3:2战胜德国的罗斯科普夫、费茨纳尔组合，最终拿下男子双打金牌。1993年，在瑞典哥德堡举办的第42届世乒赛上，中瑞两队重逢决赛。中国队还是没能夺回冠军。哥德堡一战后，蔡振华教练组在队内展开了“以赛代练”积分制：每周三、六队内打比赛，每人胜一场加8分，负一场减8分，谁的积分位居前列，第二年就有资格去打重大国际比赛。在这之前沿袭的基本上是以练为主的训练模式，该模式训练周期长，比赛交流少，训练的针对性、目的性不强，赛、练脱节的矛盾比较突出。以赛代练则是吸收欧洲球队崛起经验的创新。1994年初冬训结束时，孔令辉以1500多分位居全队之首，成了当仁不让的世乒赛种子选手。1995年，第43届世乒赛在天津举行。经过几年改革，中国男乒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他们在决赛中又与老对手瑞典队相遇，最终以3:2战胜瑞典队，终于夺回斯韦思林杯。
第43届世乒赛男子团体决赛，中国队3：2险胜瑞典队，时隔6年重夺斯韦思林杯。图为比赛结束时，刘国梁（上右）、丁松（上左）拉起倒地庆祝的王涛（下右）、马文革（下左）。（视觉中国/图）电影《中国乒乓》的剧本开发了五年，编剧几易其主，俞白眉和孟晖是最后接棒的，邓超和俞白眉是联合导演。为了剧本，俞白眉采访过蔡振华很多次。每次他都会问蔡指导遇到困难怎么办。蔡振华给他的回答始终是：“我永远相信，从来不怀疑。”后来俞白眉悄悄问蔡振华的夫人黄胜，蔡指导有没有颓唐的时候。黄胜说得肯定：“他当然有。他那些哥们儿都知道，很多时候都是咬着后槽牙再过去。”为了演好戏中教练角色，邓超也常泡在蔡振华家里。黄胜给他们分享了很多公众视野之外的故事。“黄老师说，我只要看他回来不说话，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就不会跟他说话，甚至一星期不跟他说话。你想，在家里一个星期不说话，是多严重的事，这是黄老师和他的默契。”邓超说。小区保安也记得，当重要比赛要来的时候，蔡家的灯永远亮着，第二天清洁人员清扫蔡家门口的垃圾，收拾烟头都用簸箕撮。邓超印象最深的，是1995年天津世乒赛的那场翻身仗。体育记者梁言给他讲起一个细节，大赛前一天，蔡振华一直在看场地、看风向，包括场地灯光，看完后叫上老友梁言出去走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蔡振华习惯性地捋了捋头发，一把一把的头发就被薅了下来。蔡振华夫妇也为《中国乒乓》提供了很多帮助，邓超演绎的片中教练手中拿的战术本，就是蔡振华以前训练时用的。“那就是中国乒乓队的武林秘籍，随便翻开一页，你看到那么熟悉的国手、教练组。”邓超说。他翻到早期的某一场比赛，上面记录着球员们训练时的各种申请，能不能申请多一个推胸架，能不能多一副哑铃，当时训练时的艰苦条件跃然纸上。影片尾声有一个虚构的场景，中国男乒训练场上高悬的欧洲劲敌的海报被缓缓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中国男乒运动员自己。在经历五年低谷之后实现“逆袭”，大家意识到，真正的对手不是别人，是自己，只有战胜自己，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邓超觉得，这很像他和俞白眉的心理历程和人生感受，他们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失败的导演”，“我们之前拍电影失败过”。从《分手大师》《恶棍天使》再到《银河补习班》，两人合体执导的影片，口碑和票房都不尽如人意。“这么多年，我知道自己哪儿疼。他（俞白眉）经常跟我说，大象就在客厅，不能假装看不见。面对别人的批评，面对嘲笑，其实我很多次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如果我自己不反思的话，这个问题肯定是过不去的。”邓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世界上有人想拍一个令人失望的作品吗？肯定自己以为大家应该喜欢，结果拍了一个令人失望的东西。所以我们为什么特别想拍《中国乒乓》，这个戏对我们自己是极大的治愈，我们用戏中的精神鼓励着自己，撑着自己往前走。”俞白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