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性侵女孩的自述:十年过去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揭发我的初中班主任
作者:元枝
这是另一个“房思琪”的故事。
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13岁的女孩房思琪被补习班名师李国华诱奸,遭到性侵长达五年之久,最后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院。
作者林奕含在写下自己的故事不久后,上吊自杀,结束了自己26岁的生命。
而在贵州的一个边远县城,当年13岁的初一女生木娟,同样遭受了来自班主任的性侵。
在班主任的引诱和迷惑下,年幼的木娟一度以为她遇见了“爱情”,直到在一本刑侦小说中读到性犯罪的内容,这才如梦初醒。
据统计,2021年曝光性侵儿童案例223起,受害儿童超过569人,有27.5%为教职工作案。
而另一份关于女童性侵隐案率的调查结果表明,每发生7起儿童性侵事件,只有1起会进入司法程序。还有许多受害者,正在隐秘的角落里独自抗争。
身为留守儿童的木娟便是其中之一。性侵发生后,她选择独自承受巨大的痛楚,默默和班主任抗争,最终逃离泥淖。
高考结束,木娟在家乡的小镇为小学和初中的孩子开设了生理课,给孩子们教授基本的生理知识,教他们如何避免伤害。她希望能弥补小镇性教育的空缺,在自救的同时拯救更多孩子。
以下,是木娟的讲述。
我的老家在贵州山区的一个小县城,早些年,父母受不了极度贫困的生活,外出打工,将刚出生一个月的我扔给奶奶照顾,我就这样成为了留守儿童。
奶奶信奉“野蛮生长”的教育理念,平时忙着捣鼓小买卖,不怎么管我,我每天和两个堂哥一起漫山遍野地疯跑,性格比男孩还粗犷。
随着年纪增长,我的青春期也悄然而至。六年级的时候,班级里的小情书到处飞,我对异性既好奇,又渴望,但是我的“凶悍”导致那些小男生都怕我,不敢靠近我,我也只能假装不在意,继续当个“假小子”。
上初中后,我见到的第一个老师就是班主任。他教语文,四十岁出头,是校门口贴在展览墙上的省级优秀教师。
和大多数乡村教师不同,班主任的身材颀长瘦削,一身白衬衫和西裤自带文人风骨,普通话一点儿口音也没有,写在黑板上的字傲骨嶙峋,笔笔带锋。
下课后,班级里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讨论他,词汇匮乏的我们只能用“神仙大佬”和“帅”来表达对他的喜爱。
班主任的学生缘相当好,那段时间,总有已经毕业的学长姐来看望他,我们便更加崇拜他了。
开学后不久,班级里竞选班干部,不知腼腆为何物的我,果断第一个举手说,我要当语文课代表!
噩梦就从这时拉开了序幕。
班主任不光任命我为课代表,还让我当上了班长,我受宠若惊,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不让他失望。
我管理班级的方法十分简单粗暴,谁违反纪律就扣谁的分,发现有人带手机、看小说或者谈恋爱,我都会告诉班主任。久而久之,同学们都很讨厌我,集体向班主任声讨,想要撤掉我的班长职务。
我很伤心,也很无措,这时班主任却用他的方法替我化解了危机。
他告诉同学们我私下为大家做了许多好事,即使那些事我从未做过,但是因为出自他口,同学们便都相信了。
如今想来,这或许是他预谋的第一步,用成年人的小手段,让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女孩完全地信任他,仰慕他。
从那以后,班主任开始频繁叫我去办公室讨论班级管理的问题,聊着聊着就开始问我家里的情况。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他是关心学生的好老师,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为了摸清我的底细。
班主任对我说,课堂之外,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当对方的“知己”。
他带我去学校外面吃饭,给我买奶茶,午休时间还把我带去他在校外租的房子,给我看他写的毛笔字,为我讲解古文典籍,两人一起看电影。
外人看来,这似乎是一个老师对得意门生倾囊相授的表现。但外人不知道,他会给我买精美的小发饰,替我戴在头上,然后掐掐我的脸,夸我很漂亮;
他会在我分析出某部电影的涵义时,故作激动地将我整个人拥进怀里;
一起看爱情文艺片,他甚至会在“动情处”亲我的脸颊,亲完才恍然大悟般懊恼,对他刚刚的行为感到抱歉;
他还会有意无意地透露,说我是他唯一愿意分享生活的异性,他对我有着独特的亲昵感。
若这些发生在两个成年人身上,就是一场浪漫的恋爱。但是发生在13岁的我和40岁的他身上,无疑是恋童癖的一次蓄意诱奸。
然而,13岁的我在他的强烈攻势下,真的心动了。我渴望他的亲近,渴望他的偏爱,我惶恐地意识到,我喜欢上我的老师了。
或许有人会说,13岁的小孩,哪里懂什么情爱?儿童从10岁起就进入青春期了,对两性的意识和对爱情的探索,大多是从这个阶段觉醒的。
懵懂无知的我,忐忑地写了一封幼稚的情书给班主任。他收到情书后,假装惊喜地把我抱起来转了几圈,然后将我按在沙发上亲吻。
我就这样掉进了班主任的圈套,和他确定了所谓的“恋爱关系”。
我们会在课堂上相视一笑,课下我会频繁找他请教问题,借此偷偷牵手。没人察觉到异样,甚至还有老师夸赞他对学生尽心尽力,做到了授业解惑的最高境界。
确定关系后,班主任很快露出了本性。
我们中午看书写字的日常,变成了亲吻和抚摸,文艺电影也换成了成人电影。
一开始,我本能地感到羞耻,难为情,但班主任不断给我洗脑,说这是男女朋友应该做的事情,是深爱对方的表现。
除了最后一步没做,夫妻情侣之间的事情我们都做了,13岁的我,傻傻地以为这就是爱情,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除了身体上的侵犯,他还会对我进行精神控制,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要“安分守己”,还说像我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除了他,没有男生会喜欢,所以我必须服从他的一切指令。
总有人开玩笑说“小孩好骗”,事实上小孩确实好骗,当时年幼的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直到我们“恋爱”的第二个月,有次课间我去找他,发现他的座位旁,坐着一个穿高中校服的男生。
我以为这是他过去的学生,还骄傲地问,“学长,你也回来看老师啊?”
结果那个男生说,“他是我爸,我在等他开完会一起回家。”
我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有家庭。我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羞耻感和厌弃感,对他的完美滤镜也有了裂痕。
13岁的我通过电视知道不该破坏别人的家庭,但不知道自己的“爱情”是否正常。
我开始躲避班主任,可还是抵挡不了他的糖衣炮弹和所谓的“承诺”。每次和他私会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狠狠地扇自己耳光。
班主任察觉到我的反常,跟我说他的身体属于家庭,灵魂属于我,我才是他的真爱,要是早点遇到我,他肯定不会结婚的,还流下了几滴眼泪。
可笑的是,看见他的眼泪,我居然很心疼,满脑子都是“那么优秀完美的人,竟然因为我哭了”。
我想跟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于是傻乎乎地说,“既然我们都相爱,那我去和你老婆说,我们才是相爱的!”说完我就要去隔壁小学找他妻子坦白。
结果当然是他极力劝阻了我。
他命令我好好冷静一下,还说在没有看到我承认错误前,是不会来找我的,试图让我体验患得患失的感觉,之后对他更加言听计从。
他确实达到了目的。我因为他的故意疏离而痛苦不堪,常常突然情绪崩溃,止不住地哭。同桌以为是我学习压力太大,于是塞给我一本刑侦小说,让我换换心情。
我还记得,那本书的最后一个案件,说的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被邻居老头用几颗糖和几块饼干诱奸了。
女孩的妈妈发现小姑娘内裤上总有血迹,将女孩带到医院做检查后才发现真相。
虽然老头得到了法律的惩罚,但是之后女孩看不到那个对她很好的爷爷,还是会天真地问妈妈,爷爷去哪里了,她很想念爷爷。
小女孩的母亲悲愤交加,将女儿扇到口鼻流血,并骂她“贱货”。
案件的最后有一段话: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奸淫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
看完这个故事,我的脑子像被电击了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处境和那个八岁的女孩很像,从小没人教我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性,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因为老师对我好,所以我喜欢他,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当时的我没有能力分辨这是恋童癖的手段,更无法相信我“最爱的人”是个犯罪的变态。
于是我去网吧查了无数次,“老师和13岁的学生谈恋爱犯法吗”、“初中生和老师谈恋爱可以吗”,答案都是否定的,老师的行为属于犯罪。
我的希望一点点破灭,我不得不承认,我被我的班主任性侵了。
我打电话给父母,将八岁女孩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说,那个老头应该被千刀万剐。
我又问,如果那个女孩和我一样大呢?如果对象是很好很好的老师呢?
我还抱着一丝侥幸,努力为他寻找美好的形容词,可是父母坚定地回答,只要他是成年人,就该知道和未成年人谈“恋爱”是犯罪。
我又问一旁的奶奶,奶奶说,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女孩就应该跳河,自己一了百了,免得被别人的唾沫淹死,并且没收了我的小说,说这本书会教坏我。
可是我本能地觉得,该跳河的是班主任,而不是我。
认清真相后,我对班主任的滤镜彻底破碎了。
当他再次脱下我的衣服时,我不再感到以往的甜蜜,我感到的只有刺骨的冷意和无穷的恐惧。
我努力挣扎,他还以为我是在欲拒还迎,更加用力地搂着我。我拼了命地又踢又踹,大声尖叫,他才错愕地放开了我。
那时的我,并没有勇气揭穿班主任,或者向父母坦白。
虽然我知道有罪的是他,而不是我,但我也害怕自己会和那个八岁女孩一样,被妈妈扇耳光,更害怕被旁人的唾沫淹死。
我希望班主任能主动放过我,于是骗他说我太爱他,不能接受他有家庭,逼迫他在我和家庭之间做选择。
他果然怕了,警告我不要去找他的家人,不然就和我分手。我说如果要断,就断干净,以后不要来找我,否则我会闹得全校皆知,他就得去坐牢!
然而,就是最后这句话露出了破绽,他意识到我已经明白了一切,所谓的爱他,不过是想要脱身的借口。
他收敛了行为,不再找我,我也尽量不让自己落单,不给他任何能和我独处的机会。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班主任竟然卑劣到对我展开了报复。
他在课堂上假意表扬我,说我向他举报哪个同学带了手机,哪个同学在谈恋爱,夸我是个优秀的班长。
同学们的目光简直要将我杀死,我的心瞬间如坠冰窟,当初他用这个方法让我被同学们接纳,现在又用同样的方法将我推入火海。
再后来,我的班长职务被撤掉了,没人愿意和我挨着坐,我像一个病毒,只配坐在垃圾桶旁边。
同学们往我的凳子上涂胶水,在我喝的水里掺粉笔灰和墨水,我买的笔只能随身携带,要是放在桌子上,上个厕所的间隙就会被人弄断。
熬过了极端黑暗的两年,初三那年,我们总算换了班主任。
同学们依旧讨厌我,初中三年和我说过话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毕业前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大家互相写同学录,拍照,抱着哭,相约出去玩,而我只是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走了。他们建的班级群里也没有我。
离校的时候,我看见学校光荣榜上,班主任的照片依旧高高挂起,觉得好讽刺。
我自认为足够坚强,我坚信我无罪,但是直到毕业我都不敢揭穿他,我对他的恐惧深到只是单单看见他的照片,都感到无法呼吸。
图:电视剧《她和她的她》
我后来想过,他为什么会收敛,为什么没有和我做到最后那步?结论当然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害怕把我逼得太紧,我会把事情闹大。
就算我的证据不足以把他送进大牢,他的名声也会毁于一旦。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渣,最在乎的就是名声。
上了高中,来到新环境,我如获新生。
远离了让我窒息的人和事,我的本性不再压抑,我依然积极乐观,还交到了很多好朋友。只是在高中放月假的时候,我宁愿绕远路回家,都不愿经过初中附近。
我也担心,会不会有下一个“我”落入他的手中?但我也仅仅只能担心,我没有那么勇敢,还做不到和他当面对质。
高中之后,我们开始有了性教育的启蒙课。但我发现,对性和爱情有正确认知的同学很少。
班上的男生总爱开一些低俗的黄色玩笑,说他们的启蒙老师是日本AV女优,看过的人都知道那些内容有多么黄暴。
女孩们则对爱情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大多数人认为真爱无关身份,无关年龄。
我在网上查过教师性侵学生的案例,光是立案调查的都数不胜数,发生在隐秘角落里的伤害只会更多。
被害人中有男孩也有女孩,14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更容易受到侵害。
我很希望有人能教未成年如何保护自己,告诉他们什么是性犯罪,如果受到伤害不要害怕,要坚信自己无罪,也希望家长能坚决地站在孩子这边,让受害者有罪论彻底消失。
高考结束的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在镇上开了个补习班,教小学生和初中生,赚一点零花钱。家长都很愿意把孩子们交给即将上大学的我们。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算半个老师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反复出现——我想在这个偏远的山区小镇,做性教育的“第一人”。
我把大量未成年人被性侵的案件打印下来,摆在同学们面前,获得了他们的支持,然后在补习班开设了生理课,一周一次,一次40分钟。
备课时,我花了好多时间查找资料,看国外的影片,读相关文献,做了好多笔记,才做出第一节课的PPT。
我想以柔和的方法给孩子们灌输基本的生理知识,告诉他们如何避免危险,比如“大人触摸你们内衣遮挡的所有位置都要防备,无论男女,无论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如果受到伤害,最好第一时间报警,因为很多案件的二次伤害很可能是由父母造成的”。
小镇孩子们第一次上这种科普课,都有些不自在,却又感到新奇。我问他们,“看电视遇到大人亲亲的戏,爸妈会捂住你们眼睛的人,举手”。全班都举了手,性在多数小镇家庭依然是禁忌话题。
我告诉他们,男孩女孩都要懂得尊重自己,也要尊重别人,对生理上的变化不要感到自卑和害怕,不要看小网站的东西,那些都是错误的。
课堂的效果很好,我能感受到孩子们都听得很投入。然而,很快就有几个家长找上门来闹事,指责我们,让我们不要教坏小孩。
我百口莫辩,又着急又委屈。情急之下,我鼓足勇气第一次当众说出了自己的故事,试图用我惨痛的经历让家长们意识到性教育的重要性。
万万没想到,我的坦诚却成了他们中伤我的武器,那些家长原本愤怒的表情多了一丝厌恶,“你自己恶心就算了,不要教坏我的孩子”,“13岁就知道当小三,真替你妈丢脸!”
看着他们扭曲的脸,我渐渐明白了未成年人受害率持续上升的原因。我沉默了,几个同学据理力争地为我辩解,但无人在意。等到闹事的家长离开,大家红着眼眶将我围住,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就这样,我们的补习班仅仅开了半个月,便以失败告终。
填志愿的时候,我并没有选择师范,因为那个人的原因,我对这个职业没有太多好感。我选择离开家乡,去外地学医,这是我的理想,同时我也想研究性犯罪背后的深层原因。
我很清楚,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有勇气做性教育“第一人”,但我会永远站在支持性教育的第一线,如果以后有了这样的团队,我会毫不犹豫地参加,尽我的绵薄之力,将捂住未成年受害者嘴巴的那只手挪开。
至于我受到的伤害和欺辱,对于现阶段的我来说,或许它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记录在这里。
我至今没有告诉过我的父母,当年我一个人经历了什么。我也依然不敢追究那个人的罪行,每每想起他,留给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暑假时,读初中的表妹来我家做客,无意间提起他,说他已经是学校里的教导主任了,儿子也考上了双一流大学,他还是那么受欢迎,课间时他的办公桌旁总是围了许多学生。
我无言地听着这一切,最后只能叮嘱表妹不要单独找他请教问题,要和其他同学一起去,理由是“老师喜欢解答群体性的问题”。表妹扬起天真的小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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