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之力》：作为阴云和幽灵的男子力

2022-06-05 16:06

《犬之力》：男子力的邪恶力量

文 / Hereisyue

阔别影坛十多年之久的简·坎皮恩带来了2021年度最重要的电影作品之一《犬之力》。围绕着本片同性情愫的关注很大程度转移了导演于影片中真正的着力点。全片沉稳的叙事节奏，考究的视听语言，简约的场面调度，导演以辽阔苍茫的西部为背景对男性气质投以意味深长之凝视的同时完成了对其庖丁解牛般的拆解。而对片名“the power of the dog”意涵的把握无疑成为理解电影文本最为重要的钥匙。

电影临近尾声，翻阅书籍的皮特读到：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求你救我的灵魂脱离刀剑，救我的生命脱离犬类）电影中撷取的这句话出自旧约圣经。事实上，“狗”的意象在圣经中经常出现，并大都承载着负面的意味。出现“the power of the dog”这句话的圣经祷词中也提到了公牛，这里的“狗”和“公牛”（电影中菲尔便死于接触病牛所带来的炭疽病）在整篇祷词中都与致人于死亡的刀剑相提并论，并成为一种邪恶力量的象征。

“男性气质”是以坎皮恩为代表的电影主创在关于影片的各类访谈中多次提及的词语，并时不时和toxic masculinity（毒性男性气质）相关联。笔者在这里无意对男性气质进行定义，事实上，以瑞文·康奈尔为代表的男性气质研究者也拒绝对男性气质进行定义，并认为男性气质是一个多层次的、流动的复杂概念。但无法回避的是，《犬之力》中，导演无疑用“the power of the dog”隐喻了男子力的邪恶力量。这股邪恶力量似雾如霾般笼罩着整部电影，从自然景观中所隐喻的男性神话，到菲尔对其的顶礼膜拜，再到不堪其扰的其他人物。

作为男子力的犬之力

《犬之力》原著小说的故事背景被置于20世纪初的美国蒙大拿州，而影片实际取景地新西兰则在坎皮恩事无巨细的把控下以极具原始感的地理风貌精准还原了20世纪新旧交替之际似乎依旧不为所动的苍茫西部。群山环绕的大平原，广阔无垠的地平线，声势浩大的牛群，奔腾不息的群马，漫天飞扬的黄沙，传统老派的生活方式，构筑起电影中与世隔绝的西部世界。而生活在其中的菲尔就像他生存的这片土地般坚硬、顽固、残忍。成年后的菲尔作为耶鲁大学古典文学专业毕业的高材生依旧选择回到西部，追随“精神领袖”布朗克·亨利的生活方式，奉行最为严苛传统的牛仔生活律法，以保证自己时刻都是个真正的男人。片中大量出现和男子力，甚至直接和阳具相关的意象，马刺西部靴、香烟、班卓琴、牛皮编织的绳索、锥形木桩等。所有的一切都带有着侵犯性和规训性的意味，悄无声息地昭示着这是一个男性统治的雄性世界。

而构筑起全片男性神话最重要的部分无疑是“犬山”本身。在菲尔看来，能不能看出这片起伏山脉所形成的狂吠之犬意象是区分真假男人的重要标准。因为只有他心中无限敬仰到化身男性神话本身的布朗克·亨利和他能看出这片山上所盘踞的狂吠之犬。他经常高深莫测又沾沾自喜地问周围的其他男性能否看出这片山上有什么。而当被认为最缺乏男子力的皮特轻而易举地指出这是一只张开大嘴的狂吠之犬时，菲尔大惊失色。在这里，坎皮恩谦逊而幽默地指出充满神秘感实则故弄玄虚的男性神话本身的肤浅、可笑与孱弱。而这种男性神话的虚伪性和孱弱性不动声色地呼应着菲尔深受男子力缠绕的性格中实则饱含着的孤寂、苦楚与脆弱。

简·坎皮恩在《犬之力》的拍摄现场

作为阴云和幽灵的男子力

作为邪恶力量的男子力对菲尔的影响可谓病入膏肓，以至于整部影片中他都在拒绝所有可能的快乐。菲尔内心极度依恋弟弟乔治，这种依恋几乎成为一种病态。他成年后依旧和弟弟住同一个房间甚至睡同一张床，晚上需要等弟弟回来才能真正入睡，但言语上他对乔治极尽奚落嘲讽之能事。除此之外，红磨坊饭店里他高声呵叱其他弹琴跳舞欢乐谈笑的客人们；他调侃皮特，燃烧皮特精美的纸花只为点燃自己的香烟；家庭宴客上他当众羞辱罗斯。男子力如同笼罩在菲尔头顶上厚厚的阴云，阻绝了所有被阳光照耀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被男子力邪恶力量所支配的菲尔如同幽灵般敛声息语但又阴魂不散地折磨着他周围的人。最明显地体现在他对罗斯的精神暴力和心理虐待上。坎皮恩非常老练地把菲尔这种精妙的暴虐以声音的方式表现出来，暗流涌动又张力十足。菲尔牛仔靴碰触木质地板所发出的闷声回荡在巨大阴森的宅邸之中、班卓琴充满挑衅而又针锋相对地在罗斯谨小慎微的练琴时刻响起、幸灾乐祸而又不怀好意的口哨声在罗斯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刻断续出现。罗斯在菲尔一系列细致入微的慢性折磨中逐渐走向精神奔溃和错乱的边缘，她开始依赖酒精，进而生病。

男子力的消退与快乐的可能性

电影第四章开始伴随着即将来到伯班克之家的皮特和菲尔阉割公牛这一最为直接的阉割意象，瘦弱的皮特和强壮的菲尔，这一些草蛇灰线般的设置预示着男子力将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消退。皮特在一群牛仔的调笑中从容不迫的步伐和昂首挺胸的姿态一方面让菲尔刮目相看，另一方面菲尔似乎找到了击垮罗斯更为一击致命的利器，而皮特和菲尔的亲近确实使罗斯的精神状态进一步恶化。有趣的是，在菲尔第一次向皮特示好的这场戏中，坎皮恩特意突出了菲尔用牛皮编织绳子这一动作。这是一个明显具有规训与教化意味的意象。而菲尔震怒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连夜用皮特安排的病牛皮为其编绳子一戏中，坎皮恩再次通过镜语强调了这一动作。皮特看似温顺地接受菲尔的规训，看似在菲尔所施加的阉割恐惧下完成对菲尔的归顺与认同。但外柔内刚的皮特正是借助了菲尔的傲慢与偏见完成了一次实际行动上和精神意义上的弑父之举。皮特点燃菲尔扔过来的香烟，抽一口随后将香烟“插入”菲尔口中。这一举动回应着影片之初菲尔用手揉捻皮特所折纸花的花蕊。两个同样具有侵犯性性意味的动作遥相呼应，而皮特则在这一具有仪式化的抽烟过程中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成人礼。极具讽刺的是，总想着规训和教化别人的菲尔以他最始料未及的方式被施于了最为彻底的阉割——死亡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