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阴云下的战争与和平：从威尔斯到丘吉尔｜南周阅读

文｜刘钝

责任编辑｜刘小磊

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储在萨拉热窝遇刺，由此揭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大幕。距此大约两个月前，英国小说家赫伯特·威尔斯出版了小说《获得自由的世界》。此时的他，早因《时间机器》《莫洛博士岛》《隐身人》《世界大战》等作品被冠以科幻大师的美名；然而这一部《获得自由的世界》，很难直接归入科幻作品之列，而是更富政论性和乌托邦色彩。

故事梗概是：1933年，一个叫霍斯顿的英国人找到了从某种元素中释放原子能的方法，随后出现的原子能发动机迅速改变了世界，如同18世纪蒸汽机改变了人类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一样。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也出现了社会动荡，失业、通胀、边界冲突、大国互相指责，终于在1958年引起两大军事集团间的世界大战。双方都使用飞机投掷原子弹，巴黎、伦敦、柏林、莫斯科、芝加哥、东京变成了废墟，原爆引起的大火在全球近200个地区燃烧，脆弱的世界信用结构崩溃，工业体系完全解体，人们忍饥挨饿，甚至死去，大多数政府陷于瘫痪状态，交战各国精疲力尽，彼此间的仇恨却有增无减。在这凶险四伏的时刻，一个矮小、秃顶、涉世未深的法国人勒布朗站了出来，他是法国驻美大使，利用自己的身份与人脉，斡旋于各国政要之间，竟然使得众多的君主、总统、首相、大使，还有包括老科学家霍尔顿在内的世界知名人士，齐集意大利的一个小镇布里萨戈，认真讨论起拯救人类的议题来。结论是：战争必须停止，否则全部完蛋，而结束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建立一个公正有效的统一政府。最终，一个精干权威的世界政府诞生了，年轻、开明、热情并具有环保意识的意大利国王埃格伯特被任命为总统。虽然在价值判断和治理理念上还存在着分歧，也出现了个别的反叛行动，但人类最终认识到战争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整个世界重新回归和平与秩序。

小说中还有许多战后乌托邦的描绘：国家与民族都成为陈腐观念，全世界只讲英语，还在流通的货币皆以标准的原子能源换算，而必要的原子武器及原子能源的分配掌握在绝对可以信赖的政府手里，政府还鼓励工人学习科学知识以便掌握原子能驱动的机器，传统的自耕农则被组织在集体农庄里，安居工程的实施解决了劳动者的住房问题，现代化的城市在战后的废墟上拔地而起，人们抛弃仇恨纷争，开始享受闲适的生活。总之，人类在精神与物质层面都获得了自由。

平心而论，威尔斯的这本书结构松散，缺乏引人入胜的情节和形象鲜明的角色，加上战争期间人们无暇读书，其影响远没有他以前的几部科幻小说大。如果说它在文学史上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第一次明确使用了“原子弹”这个词并描绘这一武器的可怕威力。当时的英国海军大臣丘吉尔是深受触动的少数读者之一，他不但曾是写过小说的“文青”，也是忠实的“威粉”，威尔斯的每一部书他都不落下，尽管他们两人的出身、职业与政见颇为不同。

赫伯特•威尔斯著、何江胜译：《获得自由的世界》，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 （资料图/图）

1924年，丘吉尔在一篇题为《人类行将集体自杀吗》的文章中，透露了对致命武器被邪恶势力掌握的担忧。1929年，他在刚出版的一战回忆录的第四卷《劫后余波》中，提出了科学家制造出来的毁灭性武器被滥用的可能性，建议战胜国的领袖们尽快行动，以便使新式武器成为维系国际秩序的重要手段，具体措施包括建立一支听命于国际联盟的空中力量，担当守护人类的现代骑士。可以看出，这完全是威尔斯小说的翻版。1931年底，丘吉尔又发表了《五十年后》，文中明确提到迫在眉睫的危险：“闲不下来的科学家们已经手握钥匙去摸索迄今为止一直是人类禁区的那些房间”，“如果仁慈、怜悯、和平与爱心没有同步增长，科学本身可能毁灭所有能让人生变得壮丽和坚韧的事物”。

上个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英国最可能成为第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一方面，它有卢瑟福、查德威克、考克饶夫、沃尔顿、布莱克特、G.P.汤姆森等一众优秀的原子物理学家；另一方面，英国精英一向认为他们的君主立宪制应该是全世界政治制度的楷模，贵族出身的丘吉尔正是这类人物的代表。二战爆发前，他不遗余力地鼓励政府投资军事装备，包括潜在的原子武器在内。1940年3月，来自轴心国的犹太籍流亡物理学家弗里希和派尔斯向英国政府提交了一份制造原子弹的备忘录，使得官方高度担心纳粹德国已经开始研制原子武器。1940年5月10日，丘吉尔在整个西欧即将沦陷的“至暗时刻”出任战时内阁首相，制造原子弹的计划被提到日程表中来。当年8月30日，丘吉尔给军方参谋本部写了一个简短的备忘录，成为地球上首位批准研发原子武器的国家领袖。不过当时他还有更紧迫的事务要处理：盟友相继战败，敦刻尔克溃退，争夺制空权的“不列颠之战”，应对日本在南亚和东南亚的扩张，战时社会管制与经济运转，加上地理环境与财力的限制，英国根本无力组织实施大规模的原子弹计划。在独立研发还是与美国共享核技术建立伙伴关系的问题上，丘吉尔和他的科学顾问们都表现得犹豫不决。

珍珠港事件与美国参战对丘吉尔是莫大的喜讯。1941年12月12日，他踏上穿越大西洋的旅程，罗斯福总统亲往机场迎接。丘吉尔甫返伦敦，就兴奋地向国王乔治六世报告——经过几个月的“恋爱”，现在终于同强大的美国“喜结良缘”。殊不知，盎格鲁-撒克逊的两大领袖告别后第五天，罗斯福就批准启动了代号为“曼哈顿工程”的绝密计划。此后，美国人全力投入原子弹的研发，而无意为英国人留出体面的位置，错过时机的英国人不得不死乞白赖地一再“求带”。1945年8月6日，在知会英国政府的表面文章完成后，美国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丘吉尔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如同一战后的国联一样，二战结束后建立的联合国也没有成为威尔斯想象中的“世界政府”。1946年3月5日，下野的丘吉尔发表“铁幕演说”，被认为是战后美、苏为首的两大阵营之间冷战的序幕。1949年8月，苏联在哈萨克草原上引爆了它的第一颗原子弹。英国则在1952年10月2日成为核俱乐部的第三个成员。1954年3月1日，美国在太平洋的比基尼岛礁上引爆了第一枚真正意义的氢弹，威力超过广岛原子弹500倍。苏联、英国则分别于1955年、1957年拥有了自己的氢弹。及至上世纪60年代末，美、苏、英、法与中国都是公开的核大国。到了21世纪，隐秘的或潜在的拥核国家已不是什么惊天的秘密。

这里还想补充两个有趣的情节，其中一个是关于丹麦物理学家、哥本哈根学派掌门人玻尔的。1943年10月6日，从纳粹魔掌中逃到瑞典的玻尔，被塞进一架蚊式轰炸机的弹药舱里飞抵英国。他带来了德国人可能正在利用慢中子连锁反应制造炸弹的消息，不久就被任命为英国机密核计划的特邀顾问。这一年年底，作为英国分享“曼哈顿”计划的一个重要筹码，玻尔被安排前往美国。在接触了英、美两国有关科学家并实地考察了洛斯阿莫斯和橡树岭的实验基地后，玻尔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与威尔斯类似的“开放性世界”念头：在他看来，制造原子弹的知识与原料不可能被永远垄断；另一方面，任何两个拥有原子弹的敌对国家都不敢轻易开战，为了预防未来围绕这种可怕的杀人武器出现恶性竞争，现在就应从源头上消除盟国之间的不信任，具体来说，就是在不透露技术细节的前提下向苏联通告“曼哈顿”计划的存在。丘吉尔对此大为光火，下令严密看管这个多事的丹麦人。 

另一个是关于英国哲学家罗素的。大家都知道他是著名的反战人士和“爱因斯坦-罗素”宣言的发起者，却较少有人记得他“与俄国人干上一仗”的惊人言论。1945年8月，广岛原子弹爆炸数日后，罗素在格拉斯哥《前进》报上发表题为《炸弹与文明》的文章，文中写道：“俄国人肯定将很快学会如何制造核武器……美、俄之间必然要有一场战争，一场会打上30年的战争，以伦敦的彻底毁灭为开端，以整个人类文明的毁灭告终。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开始，至少要500年……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能够拯救世界，可我却极不情愿将它讲出来。那就是美国应在今后两年内对俄国发动战争，用原子弹建立一个世界帝国。”最后这句话不禁令人想起威尔斯的《获得自由的世界》。罗素后来企图弱化或忘掉自己早前的鲁莽说法，特别是在美、苏竞相研制氢弹的时候。1954年圣诞前夕，他通过英国广播公司发表题为《人之祸》的著名演讲，宣称随着氢弹的问世，人类已经来到一个关键时候，要么放弃战争，要么共同毁灭。

冷战时代以迄今天，世界上的战争从未中断，万幸的是核武器没有再次出场，这要归功于游戏规则的改变：直到19世纪，决斗在西方还是两个对手解决争端的体面办法，但是现在双方不再用剑或用原始的手枪站在20步开外射击，而是拿着大口径步枪互相抵着对方的心脏，是否还会有人愿意用此一决高下呢？20世纪下半叶的人类，曾经有过多次面临深渊的恐怖经历。大国的颜面、政客的手腕、决策者的身心健康、战略核潜艇指挥官的误判，都有可能将一切美好事物瞬间化为灰烬。今天的我们，能够永远摆脱核战争的梦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