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关于爱情和死亡的被误读的战争名著
- 1 -
《丧钟为谁而鸣》是一本战争小说。在中文网站对这本小说的介绍中,处处看到“为西班牙人民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反法西斯小说”的说法。这是对它的误读。一部复杂深刻的小说,就这样被肤浅庸俗化。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一方是苏联支持的西班牙共和军和人民阵线,另一方是纳粹支持的以弗朗哥为核心的西班牙国民军右翼集团。教西班牙语的美国人罗伯特·乔丹热爱西班牙,反对法西斯,参加了西班牙内战国际纵队。他是爆破专家,小说讲的是他在三天时间里,深入敌后去炸毁一座桥梁的故事。
所以,这本小说也可以叫《桥》。
为了完成任务,乔丹必须获得当地游击队的帮助。炸桥本身并不太难,但炸桥后的全身而退很难。游击队首领巴勃罗认为是不可能的,将致游击队于死地。他因此对乔丹的到来非常不满。这个故事既是乔丹计划炸桥,也是游击队计划事后撤退。从这个角度看,这本小说也可以叫《不可能完成的任务》(Mission Impossible)。
巴勃罗聪明果敢,曾是战功赫赫的游击队长,但他已厌倦了颠沛流离的战争生活。乔丹一见面就知道他是一个危险人物:
我不喜欢(巴勃罗身上)那种悲伤,他想。那种悲伤是不好的。那是他们在放弃或背叛前会有的悲伤。那是在出卖前的悲伤。
两人的紧张关系造成的悬念一开始就像一把小勾子紧紧抓住读者,之后他们之间互相钦佩又互相鄙视的角力也一直是故事的一条主线。
在西班牙内战中,反法西斯的海明威也作为战地记者去了西班牙,他就是乔丹的原型。但他对反法西斯一方的批判毫不留情。反法西斯战士中不乏莽汉、懦夫、无耻政客,而法西斯分子比如伯伦托中尉则有他的高贵。
(年轻时的海明威)
书中最长的章节之一,是巴勃罗的妻子皮拉尔回忆游击队攻下一个小镇后,怂恿老百姓对被认为是法西斯分子的居民的屠杀。其无情残暴令人发指,又似曾相识。
乔丹是反法西斯战士,也是一个独立思考者,他从未停止过迷茫。小说中一个海明威精心布置的细节是,乔丹在击毙一个来到营地附近的法西斯士兵后,从他口袋中翻出了一些家信。他发现士兵来自纳瓦拉的塔法拉,是一个铁匠的儿子。他姐姐的信中有着“相当多的宗教信仰”,未婚妻的来信“歇斯底里地担心他的安全”。他决定不再读下去。
海明威是一个热爱打猎斗牛这些血腥暴力活动的“硬汉”。但即使是他,即使是为自己认为正义的一方而战,他对战争的态度也很暧昧。这并不奇怪。每一个理智的人都知道,战争,不管多有道理,都是一场人道灾难,都有着不堪忍受的残酷。
- 2 -
但海明威对战争的态度不仅体现在披露交战双方各自的丑陋和人物内心的挣扎,也体现在他把《丧钟为谁而鸣》写成了一个被战争打断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很感人,但我读的时候总会想到海明威自己,因此有点不是滋味。
罗伯特·乔丹和被游击队营救收留的玛丽亚一见钟情。他们在三天时间里,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玛丽亚望着他笑,脸突然红了,但仍旧盯住他看。
“你脸红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你经常脸红吗?”
“从来没有。”
“你现在就正在脸红呢。”
“那我就到山洞里去了。”
“别走,玛丽亚。”“不,”她说,冲他笑了,“我现在就到里面去。”她收拾起刚才他们吃饭用的铁盘子和四把叉子。她不自然地走着,像匹小马驹,也像小马驹那般仪态优美。
书中用很长的篇幅,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写他们的爱情。唯一的问题是,我知道海明威结过四次婚。比如在以战地记者身份参与西班牙内战时,他就拼命追求战地女记者Martha Gellhorn,将家中妻子忘了个一干二净。
(海明威与第三任妻子Martha Gellhorn)
所以,当乔丹对玛丽亚说,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别人,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时,不管他多真诚,我都不太敢相信他。因为他是海明威写出来的。我可以想象海明威也对他的每一个妻子说过类似的话。而结果,我们现在都已经知道。
但这个爱情故事的结局写得很好。炸桥任务完成了,乔丹在撤退时受了重伤。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想拖累大家。要别人走尚可,要玛丽亚走不容易。
他让其他人先走开,把玛丽亚叫过来,抓住她的两只手。
“听着,我们现在不到马德里去了。”
她哭起来。
“不,我美丽的姑娘,别哭,”他说,“我们不去马德里了,可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你走的话,我就会跟你一起。只要我们中间的一个活着,就两个人都还在。你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方式,你明白吗?”
“走啊!不用说再见,因为我们没有分开。”
罗伯特·乔丹和玛丽亚只相处了三天,还来不及日久生厌,换新女朋友,也不用被期待“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于是,这段爱情被永久定格,完美而绚丽。
这不一定是海明威的意思,却是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印象。
- 3 -
所以,《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爱情是被死亡成全了。事实上《丧钟为谁而鸣》主要是关于死亡。作为一本关于死亡的小说,它写得荡气回肠,又风轻云淡。
罗伯特·乔丹第一次跟当地游击队见面,游击队员提到一个他们以前支持过的爆破专家喀什金。你认识他吗?乔丹说认识。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死了。怎么死的?他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我开枪把他打死了。
这句话成为悬挂在乔丹头上——悬挂在整个故事头上——的一道魔咒。
巴勃罗的妻子皮拉尔是吉普赛人。她会看手相,可以闻出死亡的味道。
书中的人物看到了自己和身边的人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与其说是一个炸桥的故事,不如说是一些人战胜死亡恐惧的故事。
乔丹战胜恐惧的方法是从理智上告诉自己,不管后果如何,不管是否成功,自己正在做必须要做的事。
但对死亡的强烈意识像一个高倍放大镜,把生活的每一刻放大,每一秒拉长,生命变得前所未有地丰富。因此这本书也可以叫《一个人生命的最后三天》。
(1943年的电影《丧钟为谁而鸣》,Gary Cooper演乔丹,英格丽褒曼演玛丽亚)
乔丹撤退时受了重伤,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奥古斯丁问他,“要不要我对你开一枪?”乔丹拒绝了,他自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奥古斯丁泪眼模糊地跟他说再见。
只剩乔丹一人在树林中了。他在脑子里跟自己对话,完成生命最后一章,梳理自己的人生,与死亡和解。
死倒是没什么,此时他的脑海里既没有死亡的图景也没有恐惧。可是活着却是山坡上风中的稻田,是空中的雄鹰,是打谷场上给谷子脱粒筛糠掀起的满天尘土中的一罐清水,是胯下的骏马,是腿下夹着的卡宾枪,是一座山,是一道山谷,是一条绿树相伴的溪流,是山谷的尽头,是远处的群山。
他不怕死,他只是不想离开。每个人迟早要做这件事,你现在意识到你也要做了,你没有害怕吧?没有,他诚实地告诉自己。“我希望自己好好利用了时间。我尽了力。我这一生过得很好,最近这三天尤其幸运,没什么好抱怨。”
乔丹是一个浪漫的英雄,虽然他在生活中有过无数疑惑、迷茫,心理活动细腻复杂到几乎要把自己和读者压垮,但他在死亡面前是从容的,对自己的人生是肯定的,他生命的最后一步走得潇洒漂亮。
但这是小说。真实的生活要混乱很多。比如海明威自己的生活。乔丹痴迷于死亡,因为他本来就活在生死线上;海明威痴迷于死亡,则因为他就是痴迷于死亡。乔丹拒绝自杀,他父亲是自杀而亡,他对自杀有一种鄙视;海明威的父亲也自杀了,他却没能拒绝自杀。1961年,62岁的海明威在爱达荷家中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这本小说表面上是关于战争,骨子里却是关于死亡。它没有被称为《桥》,没有被称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没有被称为《一个人生命的最后三天》,而是被称为《丧钟为谁而鸣》。乔丹在《丧钟为谁而鸣》最后一页的表现,是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海明威自己——努力想达到的理想,而写作《丧钟为谁而鸣》的海明威,只不过是在用手中的笔,驱赶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