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应该怎样读唐诗|南周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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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但那只会写出摹拟体的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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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松芳
责任编辑|刘小磊
中国第一部文学批评经典——刘勰的《文心雕龙》序志篇开篇即提出:“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探讨作家作品“为文之用心”的创作论,应当是文学研究和评论的重要任务,对于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更应如此,对作为诗的国度的代表——唐代诗歌,尤应如此。这就有了黄天骥先生的“冷暖室古典文学创作论”之《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这是黄天骥先生从教六十余年来诗歌创作与研究的结晶。黄先生幼承家学,后又从詹安泰、黄海章等前辈学习诗词,在教学研究生涯中,虽然以戏曲为主,但也长期讲授诗词,并出版过《黄天骥诗词曲十讲》《诗词创作发凡》以及《冷暖室别集》等。所以,陈平原教授在《南国学人的志趣和情怀》一文中说:“顾随的弟子叶嘉莹在南开大学以及全国各地讲授古诗词,受到热烈追捧。以我对黄老师的了解,若愿意暂时搁置戏曲研究的重任,专心经营诗词曲的讲授,其效果当不在叶嘉莹之下。”
当然我们不宜斤斤于二位先生讲授效果之高下,但可讨论其各自的特点,方最有裨于读者;再则,《唐诗三百年》,也实可当黄先生的唐诗讲稿看,他确实在细心地教我们如何阅读和理解唐代诗人及其作品,用一句简单的行话,就是今天我们应该如何读唐诗。我们不妨从黄先生解诗的两个特点谈起。
首先是创作体验,诗心相接,碰撞激发。日前看到程千帆先生1998年10月12日的一段讲课录音,说他们当年去胡小石先生家上唐人七绝的课,胡先生给他们讲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讲着讲着就拿起书唱起来,唱了五六遍,然后把书一摔:你们走吧,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们了。程先生对此印象非常深刻,认为胡先生为什么讲得那么好,是因为他“拿自己的心,去爆发了火花,去接触唐朝诗人的心,心与心相碰,是一种精神上的交融”。黄天骥先生讲唐诗本质上也是这样,但形式上则大异于这种太过传统的方式,而充分照顾到了新时代的学生的特点。比如他给同学们讲《春江花月夜》时,便先创作发表了体式和风格相仿的《花市行》,虽然被黄海章教授批评不该效法初唐体,内心却是窃喜——效仿的成功,证明能得初唐诗人的诗心。这样,给同学们讲起来,才能古今一体,师生一体。所以,当年“新三届”的本科同学每次毕业聚会,必再请黄老师重讲此诗,以为最佳的纪念。后来黄先生给我们讲吴梅村的《圆圆行》时,则提供一篇匿名的《珠水吟》供大家当靶子攻击完后,再从歌行体发展的历史,综合分析历代名篇的优劣得失,也中肯指出《珠水吟》的可取与不足之处,并直言相告,此乃“拙作”。所以,探讨诗人之用心,既要知人,讲诗人一时之用心,也要论世,讲诗歌写作的情境,甚至其时代背景,还要讲诗歌及其体式发展的历史,这样才能把诗人创作之用心及诗篇杰出之所以然讲深讲透。像本书中收录的《说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从猿啼意象入手,历证其向为悲苦之声,但为什么在李白诗中来了个大逆转?这完全是李白异常心境的投射:他行到此处突然遇赦了——此前他是“世人皆欲杀”(杜甫语)之人,现在他遇赦了,是令人狂喜的事,但高傲的李白却不肯正面表露。如此,全诗纯以景语写之,表面轻快之下,实寓万钧心力,故能惊风雨、泣鬼神,力压三唐。
其次是以戏剧与音乐的眼光讨论唐诗的描写及其结体特征。无论戏曲与音乐,在黄先生都属本色与当行。黄先生是古典戏曲研究的名家,长期兼任中国古代戏曲学会会长。他的古典文学创作论系列研究与写作,也正是从戏曲开始的,目前已出版《情解西厢:<西厢记>创作论》,《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备受学界赞誉。黄先生常说他“带着诗词的眼光去研究戏曲,又带着戏曲的眼光去研究诗词”,于诗词与音乐的关系亦然;黄先生曾亲炙名师学习合唱指挥,迄今仍指挥学校诸多大型演出活动,每令专业指挥人士心折。我们先看这种指挥艺术对黄先生歌行体创作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善于经营长篇巨制。比如他创作的《围棋咏》,完全是岑参边塞诗的风味:从大将出征到凯旋,从运筹帷幄到短兵相接,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四面楚歌直捣黄龙;每四句一转韵,每韵都有独立的事项,环环相扣,首尾呼应;诗中关于围棋的典故、术语也都信手拈来,运用自如;一曲读完,余音袅袅,诚如听完一曲交响。其实黄先生这首歌行体诗的这种乐章结构,也像戏曲的分场与戏剧分幕。借着音乐与戏曲的修为,他分析王昌龄的《出塞》(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便戏味盎然。特别说到诗的第四句“匣里金刀血未干”时:到底将军是顿时拔起鞘里带血的刀,还是立刻想起腰间那把还带着敌人血渍的刀?诗人都没有细写,但是,无论将军是拔出刀,半拔刀,或者未拔刀,总之,他的注意力,全在刀上。很明显,他是在准备战斗了!整首诗,就在写这将军突兀的神态中结束。这种“结束”,其实就是戏剧的“停顿”,也像乐曲在进行时出现“休止符”,片刻的旋律和节奏停顿,才又重新开始,反而会加强听众对乐曲的印象。这种“结束”,也像传统戏曲的“亮相”,指演员在一连串连续性的动作中,突然作短暂的中止,呈现出一个具有雕塑性的造型——战场上虽已寂静,但交战的状态,还未从将军的心中完全平息;他忽然似乎听到战鼓在响,似乎感到敌人又在临近,于是猛然想到,或者立刻拔起已经入鞘的带血金刀。整首诗,就在他将拔欲拔的细节中定格。通过这动作,将军警惕的神情,坚毅的态度,便如戏曲演员“亮相”一样凝聚在读者的脑海里,诚属“武戏文唱的妙用”。
于诗如此,于词亦然。黄先生曾在分析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全篇结构时说:“显然,经过一番衬托,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人,才是真正的主角。我觉得,苏轼在《念奴娇》中的表现手法,和上述元帅出场的模样颇为相似。请勿以为他突出写周郎,便以为他以周郎为主角,其实,最后出场的元帅,正是苏轼自己。多情的周郎,也只不过是配角。”对此,陈平原教授说:“《赤壁怀古》中‘周郎是宾,自己是主’,清人已有言在先;但引入戏曲表演的‘元帅出场’,此前我没见过如此生动的解说。这显然与黄老师兼及诗词与戏剧的治学方法有关。”又说:“很少学者同时研究‘唐诗宋词’与‘元明清戏曲’;即便这么做,成功的几率也不高。而对于坚信‘岭南文化’的特点一是包容、二是交融的黄天骥来说,诗词与戏曲互参,属于‘打通了,事半功倍’,故值得认真尝试。”
从创作体验入手,以戏说诗,以音乐说诗,诚可谓黄先生开辟的古典诗词讲授的另一种范式的核心要素之一,也是本书最引人注目的成功之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但那只会写出摹拟体的唐诗。而熟读这本《唐诗三百年》,相信不少读者,能写出时代新声的“旧体”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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