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传承|南周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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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个讲究的门道,它追求创新,但又脱不开传统;每篇名著中,往往都潜隐着前辈名师的影子。传者和承者之间,好似有一支魔棒。在生活的莽林里,传者把魔棒一挥,点出一条幽径,承者悟道,便在文字的迷宫中,扩展人生的通途。有继往,也有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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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伯宏
责任编辑|刘小磊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文集《迷宫》中,有一篇《卡夫卡与前辈》,文中依其广博的阅读经历,得出了他著名的结论:“每位作家都塑造自己的前辈。”
博尔赫斯开头写道,他“曾经想研究卡夫卡的前辈”。这里的“前辈”,指的是给卡夫卡以启迪,令卡夫卡灵感涌动的文学先进。
作者提到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因他擅长哲理,探究人心,其名言之一是:“倘若世界是个舞台,生活是场戏剧,那就给我两张戏票。”还提到丹麦人索伦·克尔凯郭尔,这位用诗的语言阐述哲学的存在主义奠基人,他这样写过:“要理解生活,须向后看;要历经生活,须向前行。”
还提到美国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尤其是其短篇《维克菲尔德》。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维克菲尔德是个普通人,日常中到处可见的普通人;然而,他做的一件事,却使他成为日常罕见、连小说里都少见的人物。一日,他对妻子说,要出门几天。因其以前也曾外出谋事,所以这次妻子也习以为常。没成想,他这一走,便是二十来年。但是,他并没有走远,甚至没出小镇。他在邻街租住下来,离家仅数步之遥。这期间,他毫无其他变化,一切照旧,像先前一样,也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日出日落,做事谋生,唯一不同的,只是每天不再回家。有几次,他习惯性地朝家走去,但很快意识到,随即折返而去。就这样,大约二十年过去了;一日,凄风苦雨,他又习惯性地朝家走去。这次,他走到了门口,看到家中壁炉里温暖的火光,看到火光投射在墙上他善良妻子的身影。他打开了家门……
霍桑最后写道,“在我们这个神秘迷茫的世界上,个人适应了全套的制度,天衣无缝。一个人稍微侧身其外,恐怕就会永远失去在其中的立足之地。”
这段文字,若是作《变形记》或《城堡》的题记,再贴切不过了。读此文字,不得不联想到一个鲜明的身影,从中,卡夫卡呼之欲出。
写人与人世的疏离、隔远、变异,还有谁比《变形记》《城堡》,还有《审判》的作者写得更形象?
博尔赫斯独具慧眼,把这两位经典作家之间的传承脉络梳理了出来,“《维克菲尔德》造就了弗兰克·卡夫卡,但卡夫卡也改变了人们对《维克菲尔德》的读法,让人读来眼前一亮。前人与后人,相映生辉。”他是说,前人的作品给后人以启迪,后人接承过来,写出甚至更精彩的作品,让读者回转来,从全新角度,重又看到前人的不朽。前人给后人开辟途径,后人为前人挖掘深度。所以,他以其独特方式,提出了晚辈塑造前辈的著名论说。
博尔赫斯解释,“这些作品改变着我们对既往的看法,也将改变未来。”在这句话后面,是文内唯一的脚注,说明其源自英国诗人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华》中的一句:“既往受到当今的改变,如同当今受到既往的指引。”
艾略特在篇中还有论述:诗人作品中,不仅最精彩之处,而且最具个人特色之处,很可能早已出现在其前辈诗人展示精华、流芳后世的作品中。
名家如博尔赫斯者,果不其然,自有其前师。
文学是个讲究的门道,它追求创新,但又脱不开传统;每篇名著中,往往都潜隐着前辈名师的影子。传者和承者之间,好似有一支魔棒。在生活的莽林里,传者把魔棒一挥,点出一条幽径,承者悟道,便在文字的迷宫中,扩展人生的通途。有继往,也有开拓。
《圣经》“罗马书”中有“申冤在我,我必报应”一则警句,令托尔斯泰深深触动,于是构思了巨著《安娜·卡列尼娜》。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独白“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与骚动,毫无意义”,让福克纳颇有心得,下笔完成了《喧哗与骚动》。
前人和后人之间的传承,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有洞察春秋的大义,绵绵不断;而且,一种布局、一个构架、一片语句,在文字世界,也有神妙的造化。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把人的灵魂捧上去,扔下来,把自己写成圣徒,继而写成恶棍,把相恋的妓女,想象为贞女,又斥为贱货。第二部“雨雪霏霏”第八章中,他这样写道,“当时真不知道,十五年后,我还想着丽莎脸上那可怜、茫然的苦笑。”
于是,在几个十五年之后,在另一个大陆,有人接过这时空穿梭的魔法,便有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那奇幻的开场:“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一句,把时空倒转,给马贡多那块多难土地上的战事连绵、冰火纷乱、生死离合锤炼出一个简洁的开篇。
小说这个行业中的各路传统,只要有对人的关怀,对文字的追求,就一定有脉络相通。荷马史诗《奥德赛》,把人生视作一场逆旅。“奥德赛”系希腊文的称呼,在拉丁文中,则为“尤利西斯”。这让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詹姆斯·乔伊斯忽生一念:何不把人生逆旅缩成一日?于是,有了当代小说的头牌《尤利西斯》。读者阅读这大部头,不逊一次奥德赛式的行旅。还好,在走遍都柏林市井,散乱无序的一天之余,乔伊斯尚未悲观,在书的结尾,通过主人公妻子略带情色的自白,给主人公,也给生活唱了一串大喏。
《尤利西斯》成书出版仅几年后,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达洛维夫人》问世,从此,小说不再像既往一样了。《达洛维夫人》也把一个人的寻常一天缩成一部书。不过,里面没了情节,没了架构,而是任人物思绪漂流。书中皆是细微琐事:开头是克莱瑞莎上街买花,结尾是她折返回家,中间就都是她一路所见所闻,搅动情感的起伏;但其中更有在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的意识之中,人对生死、悲欢如何地承受。克莱瑞莎的好友离开了人世,伍尔芙把死亡摆在了主人公面前,也把主人公面对死亡的抉择摆在了读者面前。伍尔芙最初想在结尾处,让主人公悄然离开屋内喧闹的人们,躲进一室,像好友一样,了此一生。但后来放弃了这一构想,而是让克莱瑞莎从死亡中醒悟,想到好友的离去,正是为了给逝去的生命留下尊严,也让他人的生命更有尊严。克莱瑞莎找到了力量。人生逆旅,她要去承担,要去前行。书近结尾,她抖起精神,朝热闹的人们走去。她的仰慕者彼得好像受到感染,一阵无名的喜悦袭来。他看到了一个倩丽身影:瞧,她来了。
写生离死别,名家均有独到之处。
如福楼拜写包法利先生那样,坐到树下,头一歪,完了。没有比这更利落的写法了,别人只得另辟蹊径。
举海明威为例。在《乞力马扎罗的雪》尾声,主人公哈里在濒死之际,颇费了一番周折:
正在这个时候,死神来了。死神的头靠在帆布床脚上,他闻得出它的呼吸。
死神现在挨到他的身上来了,它已经不具有任何形状了,只是占据着空间。
“让它走开。”
它没走,相反挨得更近了。
“你呼哧呼哧地净喘气,”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
它还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现在他不能冲它说话了。当它发现他不能说话的时候,就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爬到他的身上来了,这样,它的重量就全压到他的胸口了。它趴在那儿,他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来,他听见女人说,“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抬到帐篷里去吧。”
他不能张口告诉她把它赶走,现在,它更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他连气也透不过来了;但是,当人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
明尼苏达有一位文学青年,叫阿诺·塞缪尔森,仰慕海明威,远赴佛罗里达,登门求教。海明威说,不要与同时代的作家争高低,而要找准自己师从的前辈,向传世的经典学东西。青年说,他读过几本经典。海明威马上问,“你读过《战争与和平》吗?”
海明威以这种方式,道出了他自己的前辈: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自己会死去,而且感到自己正在死去,并且已经死去一半了。他体验到了远离尘世的意识,和愉快而奇怪的轻松感觉。他不着急不慌张地等待他正面临的时限。那威严的永恒的未知的遥远主宰,他在自己生命的延续中不断触摸到他的存在,此时已迫近他……
他入睡之际,仍在想着这整个期间都在想的问题——生与死。而更多地是想着死,他觉得自己离它更近了。
“爱呢?什么是爱?”他想道。
“爱妨碍死亡。爱便是生存。只是因为我爱,我才明白一切、一切,只是因为我爱,才有一切,才存在一切,也仅仅是因为我爱。一切都只同爱联系着。爱是上帝,而死——即是:我,作为爱的分子,回归到总的永恒的源泉里去。”他这样地想……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躺在现在的房间里,但没有受伤,而是好好的。许多不同人物,卑微的,冷淡的,出现在面前,同他交谈,争辩着勿须争辩的事情。他们打算去一个地方。安德烈公爵模糊地想起,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有别的最重要的事务,但仍继续说下去,用一些空洞俏皮的话使他们惊讶。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这些人物全部开始消逝,一切只剩下一个关门的问题。他起身朝房门走去,以便插上门栓,把门关好。一切有赖于他来不来得及紧闭房门。他走,急忙走,但他的脚不能迈动,他于是知道他来不及关门,但仍然徒劳地鼓足全身力量。他陷入痛苦和恐怖之中。这恐怖是死亡的恐怖:“它”就站在门外。但就在他虚弱笨拙地朝房门爬去的时候,这一可怕之物已从另一边压过来,冲破了房门。某种非人之物——死亡——已快破门而入,应该把门顶住才对,他够着门了,鼓起最后力气——关门已不可能了——哪怕就顶住它也行。可他的力气微弱,而且不灵活,因而在可怕之物推挤下,房门被打开,但是又关上了。
它又一次从那边压过来。他最后使出超出自然的力量,但白费了,两扇房门无声地被撞开。“它”进来了,而它就是“死亡”。于是,安德烈公爵死去了。
这场惊心动魄的人生谢幕,便出自《战争与和平》第四卷第一部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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