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小说的故事情节|南周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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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如同结伴做智力活动,你的作品若能引起一千人来猜,表示你智敌千人,你的作品若能引起一万人来猜,表示你智敌万人。如果他都猜对了,他会厌倦,如果他都猜错了,他可能不服气,最好是他猜错了,也服了,承认你想的比他想的更好,也就是李广田说的“出乎意料之外,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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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鼎钧
责任编辑|刘小磊
刘非烈的代表作短篇小说《喇叭手》,写两个吹喇叭的乐手,都没有固定职业,靠打零工维持生活。打零工?需要解释一下吗?办丧事的人家,把棺材运到墓地埋葬,雇一个乐队沿途吹打,乐队人手不够的时候,要临时请队外的乐手帮忙。
在刘非烈笔下,这两个喇叭手一连多天没有收入了,这天好不容易有丧家来找他们,这个家庭也穷,为了节省开支,只请这两个喇叭手组成二人乐队,完成葬礼。
出殡,也就是把棺材抬出去的这一天,“二人乐队”领先,路上景况凄凉,他们吹奏得却格外起劲,好像走上了专用的御道,显示自尊。走着走着,对面来了一个大乐队,一家大财主也在出殡,彼此交臂而过。他们的乐队制服鲜明,诸般乐器齐全,乐声震耳,有钱的人办事威风,大乐队的声音把小乐队的声音吞没了,两个喇叭手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吹奏了!
可是这两个人毫不气馁,其中一个对他的伙伴说:“吹吧,死人会听见的!”这句话调门儿拔高,境界提升,读者精神一振,这“一振”就是欣赏。
由《喇叭手》想到当年有女子乐队,队员一律由少女担任。有一个女学生没学过任何乐器,靠关系混进乐队吹洋号,在九支洋号的掩护下赚些学费。内行人看出破绽,如果她是真的,她在吹奏洋号之后上唇会起泡,否则她就是假的。观人于微,言之有趣,趣味就是欣赏。由此联想,在好莱坞伊利亚·卡赞导演的一部片子里,影星马龙·白兰度在火车站旁边对他的女朋友诉说内心的秘密,适逢列车鸣笛而过,观众只听见尖锐刺耳的噪音,只看见那女孩惊恐的眼神。这个情节很震撼。
无声可以产生无色。海洋深处,深到某个程度,没有光线,依然有鱼,依然鱼吃鱼。有一些鱼全身很黑很黑,自然界前所未有的黑,“打着手电筒找不到的黑”,让别的鱼找不到它,也吃不到它,这叫“保护色”。于是在西班牙一位小说家的笔下,渔人穿上黑色的潜水装备,去捕那黑色的鱼。黑色可以产生黑色,于是一群人穿上黑色的衣服,夜半深入黑色的森林,去射杀一只猫头鹰。黑,帮助了你,也妨碍了你,帮助了你,也限制了你,读小说的乐趣,就在咀嚼这些情节的滋味,恍然如见芸芸众生忙忙碌碌,智之所及不过是发现了一处黑海洋或黑森林,力之所能不过是捕几条黑鱼或者猎一只黑鸟。
黑也可以产生白色,滑雪的场所是一片白色世界,滑雪的人要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使别人容易识别。有一个性格特别的人偏要白衣白裤,他觉得白衣滑雪可以享受新的刺激。他滑得飞快,顺着地势飞起,可是没有落下来,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他。羽化登仙?这个情节有神怪的趣味。
白色也可以产生白色,博物馆向一位画家买画,画家送去一张白纸,他说“我作画不用颜料”。诗人周鼎的名作《一具空空的白》,舞台上躺着一具尸体,法医和警官来了,查出这个人名叫周鼎。他们找来抬尸的工人,想把这个“周鼎”抬进殡仪馆,不料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最后周鼎的小女儿跑来,拾起一根草绳,在绳的一端结成一个环形,牵引周鼎在舞台上绕圈子。其实从头到尾舞台上没有周鼎的尸体,没有周鼎的影子,小女孩绕圈子,拖着“一具空空的白”。不要问后事如何,情节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未必一定要圆满自足,但是要使读者兴味盎然,反复玩味。
梅立克是情节高手,希区考克也是。这位大导演在电影界声名太大,文名反而不彰。我分析过他的《真假强盗》,姚垣女士译成的中文,原载水牛版《希区考克诡异小说选》。
“真假强盗”其实是“真假贺尔菲”,贺尔菲是一个强盗的名字,但“真假贺尔菲”太陌生,换成普遍名词“强盗”,读者格外关心,一眼看不破其中玄虚,思路被引入歧途,这篇小说的趣味就在读者发觉自己误入歧途。
读小说都是一面读一面猜。希区考克开笔先写背景,犹如戏剧拉开大幕先看见舞台。典型的美国西部砂地,“最热,最荒芜,连仙人掌也不生长”,不毛之地如此可怕,只见有个人开着汽车奔驰,这个人想干什么?他恐怕不是什么善类吧?
不容细想,这部汽车经过大沙漠,来到小镇小酒馆,车上的人走下来,喝下一杯冰镇啤酒,这个人是“我”。酒保打开收音机,听到劫匪贺尔菲逃亡,这个人是不是逃犯?
不容细想,此时一个大汉推门而入,形貌近似收音机描述的贺尔菲,这个人是“他”。是了,是了,他就是逃亡的劫匪!我,他,酒保,现场只有这三个人,除了酒保以外,我,他,其中有一个是贺尔菲,不管哪个是贺尔菲,必然会有事故发生,气氛十分紧张。
杯酒之后,“他”忽然掏出手枪,要抢酒保和“我”的钱,“他”果然是贺尔菲!但是“我”料事如神,预知“他”会怎么做,突然出手奇袭,又狠又准,一招儿将“他”击倒。好极了!看来这人是个警察!
“我”趁着酒保打电话报警的时候离开酒馆,发动汽车驶向大漠,小说最后一句话:“我”就是贺尔菲!是了!是了!从头回想,他是做强盗的人,不是捉强盗的人,只有强盗才如此了解强盗!
读者都是一面读一面猜,这种以动作和情节见长的小说,行文单刀直入,简洁明快,阅读时顺流而下,没有办法停下来思索,眼睁睁撞在最后这一句上:我就是贺尔菲!小说用第一人称写成,但开头不露“我”字,好像是第三人称。看下去,才知道开车经过沙漠地带的人是“我”,看到最后,才知道“我”就是大盗贺尔菲,布局别出心裁。写小说,说故事,不但要讲究“告诉读者什么”,还要讲究“在什么时候告诉读者什么”。
读者为什么一面读一面猜呢?因为小说中的人和事引起他的关心。读小说半途而废,就是因为他不关心了,不猜了。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如同结伴做智力活动,你的作品若能引起一千人来猜,表示你智敌千人,你的作品若能引起一万人来猜,表示你智敌万人。如果他都猜对了,他会厌倦,如果他都猜错了,他可能不服气,最好是他猜错了,也服了,承认你想的比他想的更好,也就是李广田说的“出乎意料之外,原在情理之中”。
《红楼梦》全书已有结局,贾宝玉逃避责任,遁入空门,抛下那么大一家人口,他们怎么活?红迷红粉要猜,小说家加入同猜,于是《红楼梦》有许多续书,《红楼新梦》《红楼圆梦》《红楼后梦》《绮楼重梦》,《续红楼梦》之类等等,据说《红楼梦》是续书最多的小说。《水浒传》全书也有结局,但金圣叹硬要把七十回以后砍掉,快刀腰斩,十分惨烈,读者更难忘情,续书也大量出现,《残水浒》《新水浒》《水浒新传》《水浒后传》《水浒中传》《水浒别传》《水浒外传》,续书之多,据说仅次于《红楼梦》。
只要有人猜,小说人物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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