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新娘郭芳丽：被拐生子，反目成仇

35年前，13岁的陕西女孩郭芳丽，被人贩子拐卖给山东一位38岁的男人。14岁那年，她生下儿子龙龙，被迫过早地成为母亲。后因趁机出门报警，郭芳丽被解救回家。

回到陕西后，被拐卖生子的郭芳丽仿佛成了罪人。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很快嫁了人，育有一子一女。买家却不断来信骚扰。村子里起了流言蜚语，说她不检点，被人包养，在外面当小姐……

这段婚姻就此破裂。此后的日子，她被诸多谣言缠身。2022年3月，因在网上曝光自己早年被拐卖的经历，郭芳丽的案件引起警方重视。

没多久，人贩子落网，买家村子里多达十几人被抓。儿子龙龙却在这时打电话指责她，说“重提旧事”会影响他自己的前途。

郭芳丽生气，也失望，“只有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才会知道有多痛。”

随后，她拉黑了儿子的微信。

郭芳丽又做噩梦了。半夜惊醒的她，一身冷汗。

这个49岁的女人，在过去的35年间，常常置身于相似的场景：一个陌生男人走到她跟前，强行拽走了她，并将她贩卖给另一个陌生男人。她无力抗争，只能拼命挣扎和呼喊。

熟睡时，这确是一场梦。醒来后的郭芳丽，却不得不次次忆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血淋淋的现实。

1987年，郭芳丽正读初一。某天上学路上，一对夫妻向她问路，听说对方要找的人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郭芳丽便带着他们前往。

一个13岁的女孩，对陌生面孔尚没有戒备心。她接下了对方递来的饮料，之后记忆便出现了空白，醒来时，已身在开往山东的火车上。

她记得，下了火车，那对夫妻又带她倒了几趟汽车，随后住进了一个小镇上的招待所。

郭芳丽惶恐不安，她没出过远门，不知道此时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就在这天夜里，人贩子突然闯进了她的房间，意图行不轨之事。郭芳丽吓得大喊大叫，最终引来了人贩子的妻子，才得以躲过这场劫难。

她不敢再睡去，一直清醒着等待天亮。

第二天，一个38岁的男人出现，扬言要带她回家。出于对昨晚的恐惧，郭芳丽没有太拒绝，她背着书包坐上了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一路上，另有五六个骑行的人对她呈包围之势。逃跑的念头就这样被掐灭了。

泥土路曲折、颠簸，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后，这群人带她进到一个村子。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的每双眼睛都紧盯着她看。

郭芳丽听他们说着难懂的方言，重新被一种恐惧感包围。

她很快被推进了屋子。看到墙上张贴的“喜”字，郭芳丽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再次燃起逃跑的念头。还没等她转身走出屋子，门就被锁住了。

一来二去，郭芳丽终于弄明白，她是被这个男人买来做老婆的。这家人姓李，男人给她起名萍，村子里的人从此便对她以“萍儿”相称。

在这里，“郭芳丽”死掉了。没有人过问她的过往，更不会把她当孩子看。

李家兄弟好几个，老三的媳妇同样是从陕西被拐卖来的，大她半岁，如今不仅怀有身孕，还学会了纳鞋、做衣服。郭芳丽也被迫像所有农村已婚女人一样，洗衣做饭，下地干活，承受着本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风霜。

但郭芳丽终究不是老三媳妇，有不能妥协的底线。她性子拗，尽管每个晚上要和买家同睡一张床，郭芳丽也从不允许他靠近。

为了逃跑，她想出了各种办法，最后不惜以自杀的方式来搏一个脱身的机会。

她尝试喝煤油，目的是想被送到县里医院，和外界搭建联系。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被村医洗胃、呕吐后，李家人的辱骂和殴打。她也尝试过吞铁钉，同样被村里人灌药吐出。

“以后看管也更严格了。”郭芳丽说。她想要逃出村子的希望，依次破灭了。

被困在李家的日子，郭芳丽每个夜晚都睡不安稳。

她梦到自己在上学，身边还是那几个要好的玩伴。她们常去她家里看电视，同她一起做游戏。也梦到父母对她的宠爱。

被拐卖的经历同样在梦里反复上演，这样的时刻，郭芳丽总是会哭着醒来。

眼下所有逃跑的可能都被阻断了，郭芳丽却依然坚信自己会回到远在陕西的家。她想，只要这个信念不灭，就一定能成功离开这个地方。

很快，她以为的“机会”光顾了她。

有一天，老三媳妇找到她诉说自己的遭遇。她告诉郭芳丽，自己刚被买来的时候，也尝试过逃跑。相似的年纪和处境，使得两人拥有更多共同话语。

那天谈话的最后，老三媳妇撺掇她，如果郭芳丽敢喝酒，就帮她给家里人写信。

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郭芳丽拿过白酒，努力饮下半瓶。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竟光着身子躺在床上。

一个月后，郭芳丽被确认怀孕，14岁那年生下了儿子龙龙。她过早地被安上母亲的身份，逐渐认命似地接受了眼前的生活，让自己活成一个真正的“萍儿”。

但回家的念头依旧在她心里闪耀。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郭芳丽决定调整逃跑策略。“我（假装）跟他们打成一片，让他们放松警惕，慢慢我才能有机会逃跑。”

良机，正如她期待的那般出现了。

被拐卖两年后，郭芳丽趁一次出门赶集时，偷偷跑到了菏泽市公安局求助。警方核实情况后，发现郭芳丽所说不假，帮她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一个月后，郭芳丽的父亲和陕西的警察一起出现在她面前。这时的郭芳丽却显得有些退缩，她在犹豫要不要回去。

一方面，李家不同意她离开，更不同意她带走儿子。另一方面，她担心自己回去后，家里人会被嚼舌根。

直到警察告诉郭芳丽，她的母亲因为寻找她而发疯时，郭芳丽才松口要回去。而那十个月大的儿子，只能被迫留在买家家里。

但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并不容易。由于李家不乐意放人，临行前，村民对郭芳丽进行了阻拦。

她的父亲只好做出妥协——假意认下这门“亲事”，并留下了陕西家里的地址。加上警察故意给郭芳丽戴上手铐，找了个“要例行调查”的借口，一行人才得以成功走出那个村子。

回家的面包车，是父亲花钱租的。担心有人跟踪，他们不敢停下，车子一直开到郑州才稍作休息。在路上，父亲叮嘱郭芳丽，让她隐瞒好被拐卖和胁迫生子的经历，“就说自己走丢后被人收养了两年”。

也是在和父亲的谈话中，郭芳丽才明白，自己失踪的两年里，家人从没放弃过寻找。她的母亲跑了本省的很多地方，“农忙时收庄稼，收完接着找。”

郭芳丽的父亲、五个舅舅和一个姨，负责去省外找人，临近的山西、河南几乎被他们找遍了，就是没有去到再远一点的山东。

假如他们去了山东，就真的能早日重逢吗？郭芳丽没有答案。但值得她高兴的是，以后再不用顶着“萍儿”的名字被人呼来喝去。

事实上，一场浩劫过后，这个家庭想要回归原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容易。

郭芳丽的父亲很有经商头脑，“1978年的时候，我爸就和村里头的人合伙买了车跑运输。”她感慨。

就连自行车、电风扇、缝纫机，这些一般人买不起的大物件，郭芳丽的家里也一应俱全。那时，因他们家住村西头，不少人戏称他们是“西头财主”。

“我们家还是村子里第一个买电视的，当时很富裕。”郭芳丽补充道。

变故正发生于她被拐卖之后。为了寻找女儿，父亲荒废了生意，最终不惜把卡车卖掉，换成路上的盘缠，甚至为此还欠下不少债。

这都让郭芳丽感到愧疚。

回到家中的她，重新享受着来自父母的宠爱。她明显感到这样的宠爱有些刻意，像是为这两年做一个弥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从来不会遭到他们的反驳。

她也尽量做好一个女儿该有的本分。但有些东西，隐隐横亘在他们之间。

比如母亲疼爱归疼爱，却不太能接受女儿偶尔的撒娇，常把她当“大人”看待。最让郭芳丽感到难过的是，每次家里爆发争吵，她都会成为罪恶之源。

在父母的认知里，没有女儿被拐卖的事，家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父亲也极爱面子，为了让女儿安定下来，回到家两个多月后，他为郭芳丽招了个上门女婿，并隐去了她先前的那段经历。

出于对父母的一种补偿，郭芳丽按捺住内心的抗拒，顺从了他们的安排。几年时间里，她生下一儿一女。

但进入这段感情关系，郭芳丽始终怀着愧疚。她牵挂远在山东的儿子，有时睡梦中还会呼唤龙龙的名字。正是因为这种愧疚，她忍下了婚姻中的种种不如意。

郭芳丽年轻、能干。在她的经营下，这个陷入谷底的大家庭很快又富裕了起来。上世纪90年代，凭借卖粮食和水果，她一天就能赚1000多块钱。

最终，事情还是在不可控中走向反面。

这些年，买家不断来信要求郭芳丽回去，没有回复，内容就越写越露骨。郭家不予理会，信来一封烧一封，不堪其扰后，他们开始拒收信件。

这成为全家人噩梦的开端。拒收的信都被存放在村委会，有些人拆开看了后，离谱的消息就传播了出去，说郭芳丽不检点，被人包养，在外面当小姐……

流言蜚语在村子里滋生。丈夫开始与她无止尽地争吵，最后是出轨。他们很快离了婚，前夫偷偷带走了儿子，给她留下了女儿。

买家的骚扰信仍在继续。

郭芳丽意识到，是时候去看一看当年留在山东的儿子了。这些年一直没有照顾龙龙，她总感到有些亏欠。

一切都是瞒着买家进行的。她先是在山东本地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后来又入职河北一家酒业公司，因业绩突出，郭芳丽很快升为销售经理。

为了能待在儿子身边，她向公司申请派驻到山东工作，此后的几年，便经常偷偷与儿子见面，为他带去衣服、食物和金钱。

那年龙龙已经十岁，他从小就被灌输，是母亲抛弃了父亲，所以在面对郭芳丽突然的出现和关心时，总显得无动于衷。甚至在他的心里，对郭芳丽充满了怨恨。

直到这种怨恨，发展成母子之间反目。

交恶

2009年，读大学的龙龙提出要去陕西过年。郭芳丽难得的开心，那些天，她和母亲、女儿，以及龙龙度过了一个很美好的春节。

后来她才知道，那其实是买家的意思。对方听说郭芳丽已离婚，有意让儿子拉拢他们的关系。

2017年，龙龙结婚时，又邀请郭芳丽来参加婚礼。她30年没踏入过那个村子了，不想再勾起伤心往事。儿子劝她说，婚礼上有改口仪式，全程还有录像，他不希望自己的母亲在那天缺席。

郭芳丽心软答应了下来。可婚礼上她根本就没有听到儿子喊那一声“妈”，直到现在也没有。

她在现场识破买家想要她留下的意图，对儿子有些寒心。婚礼一结束，郭芳丽就离开了，临别时，她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儿子，只给自己留了些回家的路费。

她想，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哪怕儿子继续对她不认可。

一年后，龙龙媳妇坐月子，郭芳丽赶去照顾。她本以为儿子当了父亲，会更理解自己当年的处境。于是，她想重新解释“当年没有抛弃他”这件事。

从13岁被拐卖，到被迫怀孕生子，再到被父亲解救回家，郭芳丽把自己的前后经历详细说给儿子儿媳听，没想到儿媳哭得稀里哗啦，儿子的脸上却始终平静。

回忆完这部分情形，郭芳丽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自那之后，回到陕西的她，没有再和儿子联系。

后来，父亲去世，郭芳丽顿觉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为支撑整个家庭，她先后出国到俄罗斯、日本打工。也是在这一时期，郭芳丽的家人受到买家更严重的骚扰。她在网上求助打拐志愿者上官正义，最终因警方的介入，买家终止了骚扰行为。

2022年3月，郭芳丽看到上官正义转发了一条“公安部下令严打拐卖妇女儿童案”的消息。她问对方，自己当年的事还能不能引起警方关注？

上官正义把她的经历发布到网上。第二日，郭芳丽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3月4日，山东省菏泽市公安局牡丹分局对郭芳丽被拐一案正式立案调查。不久后，涉嫌拐卖她的犯罪嫌疑人赵某全落了网。

也得益于郭芳丽提供线索，警方在她当年被拐的村子里抓了十几个人，解救了7位女性（其中一位在买来的第二日去世，警方挖出了一具骸骨）。

而那位李姓买家早几年因为一场车祸已经去世，无法再追究他的责任。

郭芳丽也没想着追究他的责任。以前龙龙就以“不想让自己大学、结婚受影响”为由，让郭芳丽彻底把自己以前的经历隐藏起来。

但愤怒的电话还是打到了郭芳丽的手机上。龙龙一开口就指责她，为什么要将早年那些事公诸于众，他觉得村子里被抓走的人与他互相认识，这让他很没面子，也担心会影响自己的前途。

郭芳丽很生气，也很心痛，“你是我亲生的，我当年是被拐卖的，你到底站哪边？”她继续反问儿子，“你现在也生个女儿了，如果有人把你女儿拐卖了，你啥心情？是不是也别吭声？”

从那之后，郭芳丽忍痛把儿子的微信拉黑，并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就感觉我生了个白眼狼，我不要联系了，我知道他过得很好就行了。”

追责

郭芳丽的另一个儿子，因被前夫带走，也跟她关系淡薄。多年前她辗转要到了儿子QQ，连续加了很多次都被拒绝。

如今，这个儿子已参加工作。后来她才得知，在他个人资料的母亲信息一栏，儿子只填了两个字：失踪。

近期她被儿子联络，是管她要钱。儿子告诉她，自己马上要结婚了，希望她能给准备20万块钱，想要在长沙买一套房。

郭芳丽无可奈何，“我上哪弄那么多钱去，我都已经沦落到给别人做保姆了。”她甚至还和儿子开玩笑说，“你看哪个山区的老头儿娶不上媳妇，把我卖了，钱都给你。”

“我真的拿不出来。”郭芳丽强调。

只有女儿默默支持着她。小时候，女儿在听到有同学散布母亲的谣言时，曾动手和对方干架。这是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事。

郭芳丽称自己为现实版《盲山》电影当事人。她坦陈，多年来，被拐卖的经历早已成为心里拔不出来的一根刺。她为此付出了太多，她的父母也付出了太多。

她觉得必须要追责，才能彻底清除那根刺。

2022年7月7日，山东省菏泽市牡丹区检察院对赵某全提起公诉。同年12月19日，郭芳丽被拐一案在牡丹区人民法院开庭。根据郭芳丽带回来的消息，拐卖她的赵某全在庭上拒不认罪，更不履行赔偿。

当天庭审结束后，法院宣布将择日宣判。如今，郭芳丽终于等来了一审宣判，12年。可她失去的是充满苦难和暴力的35年啊。

“错的不是我，我被拐卖，为什么都来羞辱我？”她也希望通过追责，能破除掉那些缠绕在她身上的谣言。

过去的30多年，郭芳丽觉得自己漂来漂去没有家，她回不去村子，也无法和以前的玩伴建立起联系。

以前上学时，她是学校里的前三名。现在看着同学们都考上了好大学，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郭芳丽暗自感叹，“如果我没有被拐卖，一定有更好的人生。”

她正在陕西做着一份住家保姆的工作，今年是她当保姆的第四年。每天除了照顾老太太吃喝，她还会抽空逗逗雇主家那两只鹦鹉，拍几条自己做饭的小视频。

这是让她感到稍微轻松的人生阶段。也是在这里，郭芳丽再次感受到久违的来自家庭的温暖。

在郭芳丽到来之前，雇主家已经更换了6个保姆。
最终因照顾人周到，踏实肯干，也因与老太太相处融洽，郭芳丽被雇主家主动认了亲。提起这户人家，郭芳丽“四哥、四嫂、三哥、三嫂”地叫。

原本他们并不知道郭芳丽的境遇，去年在调查人贩子案件时，因警方多次到访，她被拐卖的事也被老太太一家人知晓。自那之后，郭芳丽能感受到这户人家对自己更加关照。

“他们都大力支持我，我觉得他们就像亲人一样。”

现在郭芳丽没有别的心愿。她说，假如有一天干妈走了，就更加无牵无挂。那时，她会加入上官正义的打拐队伍，为更多儿童、妇女讨公道。

“我希望大家能通过我这件事，将‘打拐’重视起来。（拐卖儿童、妇女）有时候毁掉的不是一个家，可能是好几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