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在我国漫长的历史中,是空前的光辉灿烂的朝代。杜甫正处在唐代文化高度繁荣、百花齐放的时期。现存的杜甫诗歌中,专以书法或绘画为题的有二十三首,诗中涉及书法或绘画的约二十首,一个诗人能以如此数量的篇幅来歌咏书法、绘画,在当时的诗坛上是很罕见的,同时也反映出开元天宝时代画坛的兴盛。著名诗人、翻译家西川在《唐诗的读法》中谈到当代唐诗阅读需要回到唐诗的现场,切实感受唐代诗人的写作观念,同样在理解杜甫的艺术趣味以及他与这些画家朋友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也需要对诗人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有全面的了解,才能对历史架构和人物做出较为贴切的分析与思考。在这篇文章中,西川通过杜甫形象的剖析、唐代绘画的演变与特点以及杜甫在诗歌中的艺术评论等多维角度,生动有趣地阐释了杜甫与他的时代,以及今人能从中引发的思考与想象。
说到唐代的诗歌,我们脑子里一下想起来的两个名字,排在最前面的当然就是杜甫,这两年关于杜甫的讨论很多,书也出了一些。杜甫作为诗人的重要性,实际上也不用再强调了。咱们就交流一下杜甫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和一般课本里所讨论的杜甫还是有一些区别的,因为一般在课本里我们看到的都是杜甫的伟大,杜甫的诗写的有多好,尤其到晚年他的诗有多好,但我觉得只是这么来讨论杜甫有点不太够。元代赵孟頫《杜甫像》立轴(局部)。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是元代赵孟頫画的杜甫像,没有人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我自己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谈杜甫的形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古人对于更早期古人的想象和我们今人对古人的想象往往是不一样的。比如一个清朝人对于唐朝人的想象,和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人,对于唐朝的想象,是不一样的,不光反映在杜甫身上,也反映在别人身上。比如屈原,现在想到屈原就是汨罗江披头散发的屈原,准备跳江的屈原,但是明代对于屈原的想象是高冠帛带,屈原是战国时官员的形象,干干净净的,脸上可能很忧郁,但是不能披头散发,我们近代想象的都是披头散发的屈原。
关于杜甫也一样,元代人想象的杜甫和我们后来人想象的杜甫,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在哪里?在元代的时候,大家想象杜甫依然是个士族。
现在经常看到一些表演,网络上有好几个陕西人,用陕西方言来朗读李白的诗、杜甫的诗,尤其是李白的诗,他们觉得李白就应该说陕西话。“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每个陕西人都读得非常狂放,有的人都能读昏厥过去。很多说李白这个李白那个,我说首先李白不是陕西人,他是四川江油人,父亲叫李贺,落户到江油,然后出川到长安。当时的长安,人们究竟用什么语言说话?很少有人想到。当时的宫廷里,大家用的语言是什么?李唐宗室是从陇右那边过来的,不管怎么说,是甘肃的语言,不是长安的,诗人们没有搞清楚,以为用陕西方言就是古诗。
唐朝诗人和宋朝诗人,当他们写诗的时候,他们要和仄押韵,以哪里的语言为标准呢?不是以长安的语言为标准,是以洛阳的语言为标准,而且不是洛阳普通人的,那个语言叫做洛阳读书音。洛阳读书音在当时就算是雅言。
洛阳读书音应该是隋代的时候总结前代的语言,大家觉得差不多应该是这么读,音韵学研究中古音,研究的就是这个东西。所以再碰到用陕西方言朗读“黄河之水天上来”,然后昏厥过去,你就知道他全是胡扯。那我们看到的这个杜甫,依然有一种士族的感觉,因为古人写诗的是极少数人,这个也必须区分,在唐代、宋代,不光是唐宋,在明清都一样,士子是社会中的极少数人,大多数老百姓不是士子,我们现在必须提防一个情况,就是用大众文化时代的视角来看中国古代诗歌。
这就形成我们文化当中一个特别扭曲的现象:用大众文化时代的互联网文化(大众文化里边也包括其它文化),来讨论古代的士子文化,这是很扭曲的。唐代的诗人们全是士子文化。士子文化跟进士文化有密切关系。
唐代究竟有多少进士?唐玄宗时代,公元754年他们做过一次全国人口普查,那时候不计算人口,是关于户数的统计,户数乘以5(一个家庭大概5人),当时得出来的人口的结论,就是在安史之乱之前唐代的人口大概是5300万左右。
中国古代人口有几次峰值,一次是在汉武帝时期,汉武帝时期中国人口达到6000万,当时已经是空前的人口规模了,所以他才敢打仗,因为有人,可以当兵。安史之乱之前大概是5300万,这是户数乘以5算出来的,没有那么准,但大概规模是这样的。到宋代,宋代不能只算宋代的疆域,包括辽、西夏,当时人口已经达到1亿了,分在北宋、辽、西夏三个不同的地方。
为什么提到人口?就是为了提到唐代的士子有多少人。唐代每年的进士科考,分不同的考试,进士考试录取人数极少,每年录取十几人到三十来人,全国那么多人,只录取这么些。
我们现在看唐诗选的时候,感觉唐朝有很多诗人,但实际上唐朝没有那么多诗人,你脑子里必须建立起这样一个模型,就是人口模型,人口和士子之间的比例。由于每年能够录取的进士、士子非常少,所以进士集团或者士子阶层在唐代的比例实际上是很小的。由于极少,所以就引出来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互相沾亲带故,互相都认识。
尽管杜甫没有考上进士,但属于士子阶层,属于这个小集团,我们千万不能被现在的书搞乱了套,以为唐朝人人都能写诗,唐朝很多人能写顺口溜,那是真的。我们如果看长沙窑的瓷器上边的诗,你就知道老百姓也写,但是那种东西是不入当时士子法眼的。王安石编唐诗选的时候,里面的作者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有90%多,考上的人占70%多,《唐诗三百首》里有士子背景的,也占了大多数。所以精英文化、士子文化和今天的大众文化,尤其是大众文化中的互联网文化,是有这样的区别的。
元代赵孟頫画的杜甫还是士子的样子,这是一幅清代的版画,刻的有一点可笑,依然还是读书人的样子。
古今杜甫
这个(中间)是故宫南熏店藏的历代先贤绘画里的一幅,我们再看两边的像,左边的是从蒋兆和那张著名的杜甫像演变过来的,右边的杜甫非常可笑,我觉得右边的杜甫一点不像士子,特别像一位武林高手。杜甫一天到晚喊穷,但是杜甫的穷可不是老百姓的穷,杜甫一生漂泊,后来漂泊最主要的阶段是在奉节,过去的夔州。他在奉节的时候家里还有三个佣人,其中有两个是汉族,有一个是当地的少数民族。他穷成那个样子,他家里还有几个佣人,不能用咱们的穷来想象他的穷。而且即使杜甫这么潦倒,但你读杜甫的诗集,就会发现他到哪儿都能跟当地的官员见面,别的官员路过他也能见,那时候没有手机,谁知道谁在什么地方?从这点就能知道他们全是一伙儿的,密切相关,他们的信息是及时相通的。所以他的穷不是我们概念当中的穷。成都人都非常自豪,因为有一座杜甫草堂,收了各种杜甫像。我去过杜甫草堂好几次,也把他们的资料收集起来了,我们看到古人想象的杜甫跟武林高手的杜甫差的还是很远的。这是杜甫草堂里的杜甫像,实际上是不一样的,互相之间长的不一样,但都是一类想象,就是古代官员的想象。但到了今天就不是了,最有名的就是蒋兆和画的杜甫,到处都是他的画,实际上蒋兆和是照着自己画的,他把杜甫画的跟他自己特别像。蒋兆和画的屈原也是这个样子,我们全被他给蒙了。他画的杜甫是写《登高》时候的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那时的杜甫,那时候杜甫的身体状况是怎样的?那时候杜甫的身体状况,右胳膊已经偏瘫了,抬不起来,左耳是聋的,牙也掉了不少,肺也不好,还有糖尿病。糖尿病在古代和杜甫的诗里管叫“司马常青病”,司马相如得的病就是糖尿病,杜甫也是。
现在大家看到的这四张图全是仿的蒋兆和的图,这完全是社会主义杜甫的形象。一个社会主义的、爱国爱民、忧国忧民的杜甫的形象。现在有人还把他做成了立体的形象,根据蒋兆和的那一幅画,但仍然皱着眉头,忧国忧民。
这是杜甫草堂里的杜甫,全是官员形象。但是古人想象的杜甫,互相之间也不一样,你们看这几个杜甫,全是大胡子。我们一想到古人,就是古人的大胡子,但是古人的岁数大概有多少呢?杜甫活到58岁,李白61岁,王维61岁,大概就是这个年岁,这已经是很多中国伟人的一生了,事业也做完了,别指望70、80岁还能怎么样。
但是我们后人经常把古人想象得年龄偏大。杜甫在自己的诗里,说“少陵野老吞声哭”,写这句诗的时候大概40多岁,他已经管自己叫“野老”,古人一过40岁就觉得自己很老了,因为那时候平均年龄都不长。
这个的图更有趣,特别像一个大官员,杜甫的官很小,是七品,后来严武帮他弄成员郎的时候是六品,做华州参军是七品,很小的官。草堂里的杜甫像,那是做宰相的样子,其实杜甫不是,他就是一个小干部。所以古人的想象是特别逗的。
下边我要跟大家谈的是唐代中国的绘画,让大家稍微有一个认识,然后在第三部分谈一谈杜甫跟画家之间的关系。我们现在中国的美术史,有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中国的美术史有两种写法,唐代以前的美术史是考古学的写法,唐代以后的美术史是画论的写法,这是不一样的。因为唐代以前的绘画,我们实际上知道的很少,但是考古有一些发现,后来也发现了一些古代的东西,弥补过去中国画论的不足。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画是长沙出土的战国时代的帛画。当年郭沫若认为这画的就是屈原。但后来给它真正命名的时候,叫做《人物驭龙图》。因为你没有证据说这就是屈原,只能是想象。
通过这一幅画我想跟大家说的是什么?我们究竟怎么想象中国古代人的画迹?中国古代人,在战国时代能够画画,能够画到什么程度?比如今天咱们到“白夜”,“白夜”挂着很多当代艺术绘画,从这些画里我们能看到一个艺术家的造型能力,他的形式感,这全是有当代训练的。但是中国古人是怎样的?他能训练到什么程度?我们实际是不太清楚的。
中国古人的造型能力究竟如何呢?这是东汉的墓砖,这个墓砖很有名,现藏于波士顿美术馆,上面的画叫《迎宾图》,我们通过这个图就能想象汉代人的绘画水平到了什么样。
汉代人的绘画水平,人物面孔勾勒非常清晰,于是我们就想到一些传说。王昭君那个时代,有一个画家毛延寿故意把她画丑了,皇上不喜欢,就让她远嫁匈奴。如果画师把王昭君画美了,按照本来面貌画下来的话,他的水平能达到什么程度?差不多就是这墓砖上的水平,就是按照比较现实主义的方式画下来。虽然这是墓砖上的画,但是人物很生动,人的比例是很好的,人的风度甚至都能看出来。所以我们就大概知道毛延寿的水平了。后来王安石说“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后来皇上发现王昭君还是挺漂亮的,一气之下就把毛延寿杀了,这是一个传说。王安石为他抱不平,说“意态由来画不成”,意即人的意态怎么能画得像。如果从《迎宾图》看,实际上汉代的人可以画出意态,只不过王安石不知道,王安石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这是北魏出土的一个门板图,右边是一个局部,我们能大概知道那时候的绘画水平,这个图让我们想到大名鼎鼎的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他是晋朝人,画山水的,我们现在一想到中国人的山水画,想到的实际上是元中后期以后的文人画。但是元后期以前的绘画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那样。
上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大英博物馆,下宋摹《女史箴图》局部
这张图里上边就是《女史箴图》中间有山水的一个部分,下边是宋朝人临摹的《女史箴图》局部。这是非常珍贵的关于山水的资料。《女史箴图》里人比山还大,那个时代还没有人的比例、透视这些概念。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脑子里对古代的想象,一环和一环之间可能是脱节的,例如如果不了解绘画史,就根据汉代的诗来想象汉代的绘画,那你可能想象的就是另外一个东西。
但如果晋代的绘画还原到这个程度,山水的构图还这么原始,而且这还是大画家顾恺之的绘画观念,那也是不够全面的,还应该把汉武帝的《秋风辞》跟这一类绘画联系起来,才能构成一个完满的关于汉代、晋代的想象。否则一定是错位的,你想象的是汉武帝的《秋风辞》和明清的文人画,脑子里一定是这样,这是不搭的。我们对于古人的认识经常是不搭的,我们各个感官实际经常是被拆解开的。
到了唐代,人们对于绘画的认识,空间的认识就变了。这张图是敦煌莫高窟里的唐初年的一个亭台楼阁,我们看到它甚至带有一点透视。这个东西在宋代沈阔作《梦溪笔谈》的时候管它叫《仰画飞檐》。
中国人实际知道怎么画飞檐,知道什么叫焦点透视,这个就是焦点透视的一个例子,中国人是懂焦点透视的。但问题是后来,这些美术家们,士子们觉得它不好看,所以更多使用的是散点透视。
唐代的姑娘们
这是敦煌的壁画,唐代的女性们就是这个样子。虽然都是胖丫头,但是衣服搭配的颜色是非常好看的。唐代不光有胖丫头,唐代也有瘦丫头,而且唐代的趣味不光是偏胖的趣味,也有偏瘦的趣味,杜甫本人的趣味就是偏瘦的。燕妃(609~671年),涿郡昌平(今北京昌平区)人,墓在礼泉县烟霞乡东坪村,其中的乐舞图及十二屏画实属唐墓壁画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这个是唐代的燕妃墓出土的壁画。唐代这些侍女特爱穿条纹裙,我们现在很少看到这样的裙子,这张画里是唐代初年的妇女的形象,这是真正的唐朝人画的唐朝人。
唐玄宗朝宰相韩休墓室壁画。墓在杜陵东南2公里的少陵原上。
唐玄宗时期,有一个宰相叫韩休,韩休墓出土的壁画。我们已经看到了唐代的园林,唐代的树,唐代人画的树和我们今天的画法不一样,都是单线勾出来的,树底下坐的人也能看到。韩休是唐玄宗时代的宰相,也就是说李白、杜甫、王维他们所接触到的大量的绘画,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比较奇怪,这是敦煌挖出来的敦煌当年画工的画稿,不是他们最终落在墙上的,而是他们的画稿。我对这类东西特别感兴趣,因为这是当时人真实的修养,真实的存在,是一个真实的文化样貌。
唐显通九年868 金刚经敦煌17窟 BritishLibrary
有的朋友会好奇当时的诗歌是怎么传播的,宋代的印刷术非常发达,所以宋朝人比唐朝人都要知识渊博,唐朝的时候木刻更多是用来印佛经,这张图是唐代的,是已知的中国最早的印刷品,应该是中唐以后,比李白、杜甫要晚一点。但可以想象,既然我们现在找到的是中唐以后的东西,那盛唐、初唐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有一些东西存在了。当时刻一本诗集是非常昂贵的,所以传播方式主要还是手抄。
我们讨论唐代文化的时候有很多角度来介入。介入唐代文化,我觉得我们应该先了解唐代整个社会的文化气氛。别人经常说“你们写不出唐诗来”,我说“你别怨我,是因为这个时代本身也不是唐代”。我就告诉他,唐代皇帝的文化水平是什么样。
这是唐玄宗的亲笔书法《鸡鸣颂》,唐玄宗的字能写成这个样子,你能找到一个唐代的人把字写成这个样子吗?写不成,所以你别埋怨,要埋怨就埋怨唐玄宗为什么能把字写那么好。
为什么讨论唐玄宗的艺术品位?唐玄宗如果有艺术品位,唐玄宗身边的人也必须有艺术品位,否则根本就不让你靠近他。最靠近他的两个人,一个是高力士,一个是杨贵妃。我们想到的杨贵妃是一个胖女人,会跳舞,但杨贵妃的文化水平一定不差,否则唐玄宗不会喜欢她。《全唐诗》里收了一首杨贵妃写的诗,她写给她的侍女,这个侍女喜欢跳舞,写得还不错。唐玄宗的文化是这样,杨贵妃的文化是这样,高力士一定也有一些文化,他死了以后,朝廷给他封号,这个封号不亚于当时的宰相。这就是从唐玄宗的字推导出来的当时的文化氛围。我们有时候神化古人,说他们有文化,很伟大,但其实他们也有跟我们一致的地方,即使是在很牛的唐朝。比如书法,唐朝普通官吏的书法其实跟我们当今一些普通人的是差不多的。
这是敦煌的一个卷子,非常有名,中间红框里是现在的《将进酒》,当时叫《惜樽空》,这跟现在的词有一点不太一样,证明这个诗是后来有人改了。李白的形象不是李白一个人确立的,是由后来多人搞出来的。当然李白一定是个大诗人,这没有什么问题。
过去最早的这首李白的诗,还有高适的诗,都是在敦煌发现的唐代卷子里看到的。唐代的笔非常短,有点像钢笔头,唐朝人写字如何就由笔锋长短决定。如果看宋代黄庭坚的字,那一定用的长锋。黄庭坚的字不可能出现在唐代,因为唐代的笔不一样,这就是物质性材料对于文艺的直接影响。
唐代的绘画是怎样的?美术史说到山水画时唐代的两个源头,一个源头就是大小李将军(李思训和李昭道),唐代有一路是大青绿山水。我们知道《千里江山图》,《千里江山图》是北宋第三个时段的绘画。《千里江山图》的大青绿山水和唐代的大青绿山水,中间还是有一个变化的。
另一路是王维,他的《伏生授经图》收藏在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是人物画,王维画的人物很瘦,王维也不喜欢胖的。《辋川图》则是非常古典的山水画法,但依然能看到山还是青绿的,一般美术史认为王维是一个源头,大小李将军是另一个源头,大小李将军为中国开创的是大青绿山水,是符合唐代审美的;王维是带有演绎色彩的水墨山水。
后来文人画追溯祖宗是到王维这儿,但是从画本身来看王维也能画青绿山水,只是他比大小李将军画的要野逸一些。王维是李白、杜甫的同时代人。李白和杜甫没有什么交集,但是王维和杜甫应该有一些比较客套的交集,杜甫曾经在他的诗里提到“高人王右丞”。既然他知道王右丞,那他也应该见过王维的画。
我们现在说王维是一个雅人,会弹琴画画,大家脑子里就会有一个印象,这个雅人的画是什么样的。这幅画是传王维所画,但实际上不是,应该是明朝人画的。明朝人想象的唐代的画法,他们想象的王维画的就是这个样子。所以王维的形象也是后来建立起来的,中国古代的很多人物形象都是后代累加的,往上添砖加瓦,添油加醋,由众人建立起来。
传唐玄宗朝杨昇画山水图卷(局部)藏台北故宫
唐朝人还画这样的画,这是不能想象的,猛一看以为是日本画,这是唐代杨昇画的,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唐代的那些感觉真是在中国没有继承下来,绕道日本,日本开始继承一些画风,因为这种画的趣味完全不是后来的明清画,它有装饰性、也很富贵。
一定要把这些东西跟唐诗连在一起,不要把唐诗跟八大山人连在一起,唐诗跟八大山人连不到一起。网络和电视里我看到很多人在讲唐诗,我觉得全讲飞了,因为没有唐朝的现场感,只是通过文字来讲,而且是通过今天的读音来理解唐代的文化。
还有一些人更可笑,讽刺别人不懂唐诗,自己懂,也会吟诵,结果他用的是民国、晚清的方式来吟诵,这跟现代汉语朗诵唐诗没有区别。就是说,这些东西我们一旦走通以后,就会发现这个社会里关于文化的讨论有很多虚妄,多少牛逼的人全是在胡扯。因为你只要看到当时的考古资料,就会知道应该怎么理解了。
杜甫的趣味是偏瘦的,这反映在他的一首《李潮八分小篆歌》里,他说“书贵瘦硬方通神”。我们不能说起唐代书法就只想起颜真卿,颜真卿确实非常独特,尤其是颜真卿晚期。苏东坡说:书至颜鲁公,诗到杜甫,文到韩愈,大概意思是这几位都登峰造极了但如果只是书至颜鲁公,我们就不能理解杜甫的趣味。
杜甫喜欢瘦的东西,高度称赞薛稷。初唐的书法实际都是偏瘦的,李白、杜甫那个时代,比杜甫、李白年长的士子李邕就写了大李将军的碑,李邕当时的书法也非常有名,依然偏瘦。
李邕不喜欢李白,觉得李白喜欢胡扯和忽悠人,李邕是士子的领袖,怎么能被胡扯给征服呢?所以他瞧不上李白,他喜欢杜甫。然后李白才写了一首非常有名的诗《上李邕》,说“丈夫未可轻年少”,你不能轻视我这个年轻人。李白也写过这样的诗。
这是初唐的《昭仁寺碑》。《昭仁寺碑》也是瘦的,笔是瘦的,大家能感觉到,从初唐到李白、杜甫的时代,主流的趣味,艺术当中的趣味,实际是这个样子的。
杜甫乾元二年(759)书《严公九日南山诗》拓片 高121厘米宽70厘米 据传为杜甫唯一存世墨迹
这是相传杜甫自己的字,我在《唐诗的读法》里用过这张图,应该就是在咱们四川,有些人说这个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杜甫唯一的笔迹,刻成碑了,启功先生说这应该是宋代人仿的,但中国古人是这样的,他仿任何东西都应该有所本。《严公九日南山诗》这个碑拓应该跟杜甫是接近的,字也是瘦的,这就给我们提供一个角度,杜甫如何练字的。
他不光在诗歌里是这个样子,他整个艺术趣味都是这个样子。这可能是宋代的,但是我觉得已经最接近杜甫的墨迹了。即使是仿的,也应该是有所本。中国大规模的仿古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王安石变法之后,宋哲宗上台,宋哲宗上台才10岁,所以是太后高涛涛听政,后来宋神宗死了,王安石变法结束,高涛涛把司马光叫回来,等于复辟了,所以当时新的东西全撤掉,一律复古。中国开始大规模仿古颂古就是宋哲宗时代,而且是宋哲宗时代的前期,因为宋哲宗自己当政了又推翻了高太后这一套东西,又开始走新政。复古并不是为了牟利,现在的货市场全是为了牟利,宋朝人复古不是,就是想做过去的东西,这里边是有价值观的。实际上是一种价值观导致的要再造古代的东西,所以宋代的仿古和今天的仿古不一样,它是非常真诚的,一定是有所本的,不是胡来。李白《上阳台帖》藏北京故宫
李白的《上阳台帖》在故宫里,我见过它的真迹,但是最近又炒出一幅《嘲王历阳不肯饮酒诗帖》,这是日本发现的,最后的署名也是李白。有一位老先生叫付申,他是一名非常有名的古画鉴定专家,他认为这是李白的真迹,我想这里边有一点道理,因为它的字体依然是瘦的,依然是从初唐到李白、杜甫那个时代的趣味和品位。
但也不能完全肯定,很可能是炒作的。因为没有一个标准件可以做对比,你只能说它是唐代的,唐代的墨、纸以及书写习惯。《上阳台帖》和《嘲王历阳不肯饮酒诗帖》这俩风格太不一样了。
但是中国古代文化就是这样塑造起来的,比如顾恺之,有一个顾恺之是《女史箴图》的顾恺之,但是你看他画的《洛神赋》,两张图是不一样的,再对比《列女传》,又不一样了,顾恺之成了时代的顾恺之,我们把那时候画得好的全管他叫顾恺之。现在李白也是,刚才那些全是李白,但不知道谁是真正的李白。
颜真卿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个很大的变化。为什么提到颜真卿?因为颜真卿的书法品质跟杜甫的品质非常不一样,趣味非常不一样。两个人是同时代人,同朝为官,都是儒家,但是儒家和儒家也不一样。
后来杜甫在唐肃宗时期为宰相房管辩护,房管打了两次大败仗,之后又有一个小事,唐肃宗很不高兴,就要撤掉房管的宰相,杜甫当时是左拾遗,但是他跟房管是老相识,所以他要救房管。一个小官救高官,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皇帝气疯了,区县级领导想救正国级领导,疯了吧,杜甫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杜甫等于犯事了,皇上让三个人审讯杜甫,其中有一个就是颜真卿。
杜甫当时最重要的画家朋友是郑虔,郑虔的墨迹已经找不到了,现在找到的《峻岭溪桥图》也不能够肯定是他的。这幅画一直在宫廷里收藏,说是郑虔画的,但不能肯定,有点像明代仿王维(的画)。但是明代仿的王维也有一点王维的影子,因为唐朝人画山水没有皴法。郑虔这幅山水也的确不是明清的主流山水画法,至少保留了一点元前期的画法,所以我们不知道郑虔的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郑虔跟杜甫、李白都是好朋友,他们一块喝酒,一块在长安混,尤其是杜甫跟他关系特别好。后来安史之乱郑虔被叛军逮住,跟王维关在一起。杜甫给郑虔写的诗《醉时歌》:别人都高门深宅吃喝玩乐,广文先生饭不足,有时候还饿着。吹自己的酒友,能吹到“德尊一代常坎轲”。如果不是杜甫这么吹,他也很难名垂万古,但是由于杜甫这么吹,他也真成了名垂万古。郑虔最后放出来了,后来皇上还朝,安史之乱结束了,要惩罚这些有污点的人,其中包括王维、郑虔。杜甫又有一首诗跟他永别。古人分别可能就意味着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这就是杜甫的好朋友,杜甫的趣味,他身边人的趣味,就是这样子的。
唐代另外一个画家陈闳跟我后面要说的一个画家有一些关系,他们同时在曹霸那里学过画,曹霸是曹操的后代,唐代的时候做了官和画家,然后在成都与杜甫相遇。杜甫还写过一首关于曹霸的诗:
现在说的浮云,全是从杜甫这儿来的。说的就是曹霸,因为曹霸是曹操的后代,富贵对他的确是浮云,再有钱你能干得过曹操吗?杜甫在这首诗里说到曹霸当年怎么上殿,怎么给先帝画马。诗的最后,他提到韩干:
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幅图里,左边的和右边的是两个韩干,好像也不是一个画家。左边这幅画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右边的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但是这两个马的感觉不太一样,我自己更倾向于认为左边是韩干画的。右边这个马和人物的画法,已经有一点像元代的画。
杜甫一定见过《照夜白图》,他还专门写到过韩干画《照夜白》。大家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这幅画,你就会觉得杜甫见过这幅画,我也见过这幅画,目光距离是一样的,就是这种感觉,历史的神秘感出来了,那个感觉真是超时空的,完全是穿越的。他写曹霸的诗里批评了韩干“干惟画肉不画骨”,就是说他画的是一匹特别肥的马,杜甫在诗里也说到过,他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这是一个倒装句。杜甫不喜欢肥马轻裘,杜甫喜欢瘦的,所以杜甫看到肥马的时候,就会带有一种批判性。韦偃这个画家跟成都密切相关,而且跟杜甫草堂密切相关。他跟杜甫是好朋友,杜甫请韦偃在他成都的草堂上画了壁画,画了松树,画了马。但咱们现在的杜甫草堂绝对不是真正的杜甫草堂,因为那个墙壁上画不了壁画。
韦偃画马、松树非常有名,韦偃有一幅长手卷《放牧图》,这幅画没有保存下来,但是有一个临本,是宋代的李公麟摹的,李公麟是苏轼的好朋友,是苏轼、黄庭坚圈子里重要的画家之一。
成都杜甫草堂
这是杜甫草堂,但这个杜甫草堂一定不是杜甫的草堂。为什么?第一,杜甫草堂应该是可以画壁画的,应该有韦偃的壁画,杜甫草堂的墙壁画不了。我还修过杜甫草堂,我在拍《跟着唐诗去旅行》的时候,跟一个据说唯一还能修草棚子的人一块儿工作过。
我给他递草,递草的时候我就意识到那不是杜甫写的草堂,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说“卷我屋上三重茅”,那个茅应该是可以抱着的,小孩可以抱着,也就是那个茅是比较长的,然而我当时递给他的茅很短,这个老先生对修茅屋的理解是清代的,清代的茅可能是铡成短截,然后续到里边,并不是一层一层盖,所以我敢说这个不是真正的杜甫草堂。
但反正就是一个念想,就跟李白究竟是《上阳台帖》的李白,还是《嘲王历阳不肯饮酒诗贴》的李白,顾恺之是《列女传》的顾恺之,还是《女史箴图》的顾恺之,说不清楚了。我们虽然说不清楚这一点,但是我们努力地靠近某一个时代的时候,我们较真的不是说这个东西是李白的还是杜甫的,我们较真的是那个时代是什么样的,那个时代产生什么样的东西。与此同时反观我们的时代,只能是在这种历史结构上做一些思考,做一些想象。
摄影:翟永明
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
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系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项目荣普作家(2002)、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2007)、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2009)。曾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校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出版有各类著作约三十部,其中包括诗文集《深浅》、诗集《够一梦》、长篇散文《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论文集《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专论《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译著《米沃什词典》(Milosz's ABCs, 与人合译)、《博尔赫斯谈话录》(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等。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2018)、日本东京诗歌奖(2018)等。其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近三十个国家的报刊杂志。2019年德国柏林诗歌节宣传册称赞西川为“当代诗歌的重镇之一”(one of the greatsof contemporary poetry)。
《西川的诗歌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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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
吴洪亮指导拍摄,创意 唐胜,视频团队 IY艺术影像
“中华文化新读”系列
点击图片 即可购买 西川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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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讨论几位北宋山水画家烛照今人的艺术成就,及相关绘画思想和历史背景。作者兴趣在文化发现, 非在考辨和美术欣赏。 · 全景解读 不仅着眼于宋画的艺术成就,更从时代切入,剖析北宋士人的思想和世界观,如何使其艺术立于世界之巅。 用现代眼光和方法,回望宋代山水画艺术,令人信服地证明其烛照今日的成就,是中国文化经久不衰的价值和魅力。 提出“唐诗宋画”可相媲美的概念,前续讨论唐诗的读法,继而丰富对宋画的赏析。 |
《北宋:山水画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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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著名诗人西川研读唐诗的力作,以新颖独特的视角、直率大胆的写法,带你回到唐人的写作现场,探求古人创作的秘密。本书不是对唐诗的全面论述,而是诗人西川针对当代唐诗阅读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给出看法,同时希望为新诗写作和阅读提供参考。西川的研究方法是回到唐代,就是置身于唐代的社会生活方式、唐人的写作现场,回答了“唐人怎样写诗?是否如我们这样写?为什么好诗人集中在唐代?诗人之间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这本小书更像是一个引子,引发我们更多的思考,引领我们走入更广阔的唐诗世界。 |
《唐诗的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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