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石宕。/王子凌
高楼大厦、网红建筑、“尖叫建筑”……现代人对于建筑的想象如此单薄,以至于很难将它与乡村联系在一起。建筑师徐甜甜在松阳县做了8年多的乡村项目,去年,她设计的缙云石宕在网上引起了不少关注。在她看来,建筑设计可以通过重新评估、激活地方资源,重塑乡村的地方标识。北距杭州175公里,浙江省中南部,群山连绵覆盖,好溪自东北向西南贯穿而过,划分山脉地势,缙云县,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坐落其间。石峰、老树、溪流、婺剧、祠堂、古村落……组成了缙云县的外在表象和内在文脉。众多文人雅客为缙云题词作诗。“黄帝旌旗去不回,空馀片石碧崔嵬。有时风卷鼎湖浪,散作晴天雨点来,”唐朝诗人徐凝的这首《题缙云山鼎池二首》在当地流传甚广。旧时,勤恳朴实的缙云人靠山吃山,开凿岩石,留下了3000多个无规则的天然石宕。如今,这些石宕大多废弃空置。当这些天然石宕成为建筑的空间,一种模糊边界的社会介入开始深入,不仅激活、延续了乡村的传统文化,也给中国的现代建筑提供了更多新的土壤。驶出缙云县城,东边往北7公里左右,流水潺潺,鸟鸣啾啾,山水景致格外清新缥缈,这是古诗中的缙云山,今天的仙都山。相传,轩辕皇帝在此修炼仙丹,羽化升仙。如今,仙都景区是缙云县唯一的5A级景区。在仙都景区边缘的村子旁,一条崭新的水泥路往山上延伸,徒步几百米,三个修复后的石宕伫立于此。缙云石宕航拍图。/王子凌
作为一种独特的地方资源,数十年间,这些石宕一直闲置在那儿,或是被直接炸掉,十分可惜。近年来,当地政府试图将其改造、利用起来,找了很多建筑师和建筑团队,但都无人接手。
对于一个建筑师来说,盖一栋新房子是比较熟练的事情,但缙云石宕不属于“建筑类”项目,这种关于采石场的再利用方式,以前很少有人做过。
在此之前,徐甜甜已经在附近松阳县做了8年多的乡村项目。平田农耕馆、红糖工坊、米酒工坊、豆腐工坊、油茶工坊、王景纪念馆……一个个乡村建筑落成,带动着乡村基础设施和文化资源一同发展。松阳红糖工坊。/王子凌松阳让她第一次全面深入地接触中国乡村的具体形态,她慢慢地了解到,每个乡村都有它的内核独特性。这一过程中,“建筑针灸”的概念被提出——通过一种低技的、点式介入的、最小干预的工作方式,重建乡村标识,延续每个村庄的文脉。也正在那时,她开始意识到,建筑可以成为针对某一种社会命题的社会策略。对于缙云石宕的项目,她和她的团队考虑到,一方面,如何修复和活化利用不同空间形态的石宕很重要;另一方面,改建也得与乡村的通俗文化、传统文化相融合。在和当地政府及社区一同调研、多次开会讨论后,她最终选取了9个不同形态的石宕,对其做出轻微的设计介入,使之连成一条新的石宕游览路线。首批开放的八号、九号、十号三个石宕,被改造成石宕书房、石宕音乐厅和表演艺术中心。景区在八号石宕内增添了一个有声阅读空间、一个咖啡馆。“第一期三个石宕都是露天的,这也是我们在疫情期间的一些思考的反映。乡野的社区公共空间不一定需要是完全室内的,像缙云石宕这样符合当地气候和自然环境的空间,保留原始状态顺势而为,并不一定要有空调或者遮盖成室内。在空间的利用上,很多时候我们可以更灵活。那种完全室内的人工化的空间,在疫情期间是最无用的。”按照徐甜甜原先的设想,这三个石宕成为完全免费开放的空间,可供附近村民随意使用,也可让游客随时参观、体验。“这就是一个公共的开放空间。”“世界上最孤独的图书馆”、山谷音乐厅、钟书阁书店……社交媒体将建筑和建筑师卷入明星化、网红化的热潮,继而改变着中国的城市规划和城市形象。拍照打卡、社交互动,成为一种新的使用建筑的形式,无形之中也促使着建筑设计往商业化和视觉化的方向发展。去年第一期工程完工之后,全国疫情形势仍然很严峻,有时候仙都景区只能卖出几张票。附近的村民大多以开民宿、农家乐为生,游客骤减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收入。年轻人们纷纷开始自救,以石宕为背景,编舞、排舞、拍视频发到网上。午后的阳光照在岩宕上,焕发出绚烂的色彩,岩石的凌厉坚硬配合上舞蹈的灵动轻盈,吸引着人们前往缙云石宕一探究竟。疫情过去以后,当地民宿很快爆满,很多人从丽水市区、附近县镇开车赶过来,有时候一天的游客量就能达到几千人。随着曝光量逐渐增加,“浙江小敦煌”的名号逐渐在短视频等社交平台上传开。
在建筑师徐甜甜看来,建筑成为“网红”并不是一件坏事。乡村生活千百年来的积淀,形成了独特的地方资源,建筑设计通过重新评估、激活这些地方资源,重塑乡村的地方标识。正是由于这些区别于城市的独特地方资源,乡村建筑在使用过程中,确实能吸引到很多受众。“如果一栋建筑被称为‘网红建筑’,至少说明它有一定的受欢迎程度和传播度,能吸引外来游客。缙云石宕本来就在仙都景区里面,有完备的基础设施和充足的旅游容量,对于当地居民来说,也是一件能增加收入和自豪感的事情。”徐甜甜表示,乡村当地的旅游业实际上带动了地方上的资源循环(circulation)。建筑师在其中只起到一个配角的作用。她也强调,“网红建筑”不是在设计过程中产生的概念,而是一个建筑在建成以后,使用过程中,被冠上的概念,“社交媒体性”不应该成为建筑师在设计新项目时考虑的因素,“否则就不要做建筑师了”。新世纪初,徐甜甜从美国回来主理自己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当时国内正处在剧烈的城市化进程之中,她参与了很多城市文化建筑的项目,比如宋庄美术馆等。2014年左右,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被松阳县政府邀请去参加一个乡村项目。从松阳开始,她对乡村有了一定的认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松阳这个地方,第一次接触乡村,有很多好奇的心态和想法,也被附近很多村子、景区邀请去担任顾问,”从此,她将自己的建筑目光从城市转向乡村。
据徐甜甜回忆,2018年以前,有关中国乡村的现代建筑记录是相对比较少的。
2018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对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进行了全面部署。由此开始,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关注中国的乡村,把乡村作为重新思考自己建筑方式的一种介质。传统的建筑设计大多是做一种独一无二的建筑手法表达,关注形式、结构、造型、空间、材料等建筑本体的表达。然而,对于乡村来说,建筑的一枝独秀或许是一种“冒犯”。徐甜甜表示,缙云石宕的设计目的并不是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而是一种可拓展的(scalable)设计机制,能够选取不同形态的采石场,形成一种设计上的有效策略,未来可以拓展、应用到其他的废弃石宕。在核心的设计概念之下,每个建筑可以根据自己所在公共空间、在地文化,建立自己的独特性。这对建筑师来说,是一次深远的学习过程。每一个乡村项目,前期都要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在缙云石宕正式开工前,徐甜甜及其团队和当地村民、社区及相关部门就经过了长达半年多的调研和开会讨论,反复沟通,最终共同协调出一个各方都满意的方案。在当下中国乡村的语境中,跳出所谓建筑学的束缚,进入一种模糊边界的社会介入,建筑可以有很多新的内容和表达。它不一定是以建筑的形式呈现,也有可能是室内景观、大地艺术,等等。城市和乡村更不是一种对立关系,而是一个连贯的系统。从社会策略的角度介入乡村,不会造成对乡村的冲击,反而可能激发乡村资源和城市资源的流动和互补。“我们在讨论乡村振兴时,绝对不可以把它从城市孤立,而应该考虑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统筹和联系。”徐甜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