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刘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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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学时代相识相恋,两个小镇青年在这个二线城市白手起家,苦中有乐。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是,落到当事人头上,就是一座山。2002年4月16日,咏梅出差途中,遭遇了车祸,当场身亡。父母会现实地让我向前看,朋友也认为你可以悲伤,但不能一直悲伤。在单位,面对勾心斗角,突然觉得这一切跟生死相比,毫无意义。也因此,不站任何人的队,于是,也就成了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异数。曾经无比器重我的领导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一个大男人还要痛苦消沉多久?”事实上,至亲离去的悲痛,不是在得知噩耗和永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希望你回到如常的生活里,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你:你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那份每天晚上吃完上顿,就一起商讨下顿吃什么,并且写到小黑板上的仪式感,没有了。年年盼着春天,盼着我给她做青团,说我做的青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人,没有了。午夜被恶梦惊醒,知道我又梦回高考考场,却半道题都不会做时,两个小镇做题家回忆起当年写过的作文、解过最难的立体几何,居然也可以聊到天亮……其实,直到咏梅走了,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失去了一个人,而是失去了一种生活,一个习惯,一个如左手了解右手般的伴儿。
在单位,我越来越不合群,除了完成分内的工作,拒绝一切额外社交。没有人知道我走在大街上,看到车水马龙,内心是多么的惶恐。有一次,走在马路上,我看到一个司机闯黄灯,当时就被激怒了。打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追上了五站地,将对方拦下来,然后像个神经病一样跟人理论……医生让我签字时,我居然在去医院的路上,越想越害怕,觉得我妈很可能也会离开我,所以,我干脆关了手机,临阵脱逃。他说我没出息,说我没人情味,说我活着跟死了没有区别。我当时悲观厌世而且易怒,记得面对这个诊断,我还怼了医生一句:“在你眼里,这世界上就没有没病的人。”他没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跟我说:“你说得对,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伤和病,或身,或心,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你的妻子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但所有人都希望你回到原来的样子,其实,这不可能。人走了就是走了,你的世界变了就是变了,这是事实。”咏梅走后,所有人都希望我可以回到从前的乐观、积极、向上。但只有医生告诉我:你不可能变回从前的那个自己,你要接纳被创伤过的这个“新人”。“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怎么做,哪怕是一辈子活在回忆里,也由你自己决定,不需要经过他人同意。”当我接纳自己的悲伤颓废,允许自己一时半会还是不能接受这种丧失后,我没那么焦虑易怒了。说来巧合,有一次从心理医生的诊所出来,我在沿途发现一个单位的牌子:某某诗刊。鬼使神差的,突然就想给诗刊投稿,要知道我并不擅长写作。我当然知道,自己写的东西离发表的水平相差十万八千里。当我第一次用文字、用长短句去表达我和咏梅的故事时,我那天晚上睡了特别长、特别香的一觉。而且,当我去邮局,把这些文字放在买来信封里,再贴上邮票寄走时,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当然,我有想过,编辑刚开始收到我的投稿是会拆开看看的。但,长年累月地这样投寄,人家到后来可能拆都不拆,直接就扔掉了。很多事情,刚开始没有意义,可是,坚持下来,就成了意义。我当时想,那个编辑永远不会知道,TA的这份可能是无心之举,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是多么雪中送炭。于那时的我来说,我感觉自己被这世界上的某一个人,看到了,理解了,关心了。收了人家两年多的样刊后,我决定去感谢一下那位素昧平生的编辑。那是我们自至爱离开之后,第一次,和陌生人说那么多的话。都曾经历过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我们太懂得彼此的那份丧失感。当我知道了白霖的全部,我记得自己当时学着心理医生的样子,跟陈娟说:“你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他那么爱你的人了。但,不管什么时候想起,你都必须承认,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被这么坦荡真诚地爱过。你怎么思念他,如何安放他,都不为过,那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权利。”可是,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知道,这样一句实话,对于当事人来说,多么重要。
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太了解对方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陈娟在我落座后,说:“单位职称下来了?你让给老鲁了?”“你让出了你不在乎的,别人拿到了他退休前最想得到的,所以,你很开心,如释重负一样。”尽管,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是建立在那样痛苦的经历之上。他们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可是,他们也一直存在于我们心里。我也会像当初的白霖那样,把她随手丢掉的一些小文,默默收藏起来。我有提前看天气预报的习惯,所以,如果第二天有雨,我一定会带着几分讨好地通知陈娟。她的初恋就是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告白的。她知道咏梅最爱月季,于是在阳台上种满各色月季,比照顾她自己还要精心在意。一次次登顶时,她经常会泪流满面地眺望远方:“她,他们要是在,看到这壮丽河山,该多好。”我无法准确地界定它,但,我们在这种情感里,找到了理解、关怀、懂得。我和陈娟结婚后,每年的年假,我们都会去探望白霖和咏梅的父母。除了我们都没什么物欲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们除了有自己的父母,早已经把白霖和咏梅的爸妈当成自己的父母。所有人都劝我们不要管那么多,包括白霖和咏梅父母,他们甚至说,他们不是我们的责任。尽管每天也积极地生活,其实,骨子里对生命很漠视,觉得自己是经历过至爱死亡的人。我顺利戒了烟,戒了碳酸饮料,不再熬夜,也不再认为任何事与己无关。小区里松动的地砖,女儿上学路上丢失的下水井盖,大街上对女朋友动粗的男生,该出手时,我不再做个路人,我出手了。我希望我的念念被这个世界保护和善待,所以,我恢复了对这个世界的期待和保护欲。从前生病坚决不看医生,拒绝吃药的人,有了念念之后,每半年做一次体检。用她自己的话说:“因为念念,我这个自称看透生死的人,如今开始贪生怕死。”这是继我们相遇、结婚,活下去之后,我们为人生找到的新的意义:活得好。这一点,读过多少书,经历过多少事,似乎都很难做到。我们没有忘记过去,但我们终于可以带着过去,以幸存者的觉悟,活好每一个当下。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里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同时,祝每一个看到我们完整故事的大家,慢煮岁月,拥抱平平安安。今日荐读
作者简介
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回复“目录”,可阅读所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