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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谈了9年校园恋爱,“女友”却查无此人 | 人间

他谈了9年校园恋爱,“女友”却查无此人 | 人间

文化


阿森的恋爱,甚至是可以单靠自己想象就能完成的事情。


配图 |《记忆之夜》剧照




去年一进到11月,我的生活就被堵住了——也可能更早,但我现在才盯着那条结冰的河流看。北京气温越来越低,站在窗户前就能感觉到寒冷从缝隙里钻进来。从上家公司离职后,北京多个小区被封。等我发现的时候,健康宝显示我已经快30天没有做过核酸。

那天夜里,我一直没睡好,凌晨3点半,屋子里出现了一股烟味——这应该来自隔壁做线上教育的男室友,这些日子他也一直居家办公。我不知道那股烟味是在什么时候消散的,但等我意识到,已经是凌晨5点。我想出去让他别抽了,又想起上次做饭时听他跟同事抱怨自己这组上课率是倒数第一,“因为频繁加人被封了两个微信号,不知道能干到哪天”,于是又重新躺下。这未必是因为什么恻隐之心,只是天太冷,孤男寡女凌晨5点的气氛也太尴尬,我不愿意打开房门。

阿森的信息就是在这个时间出现的。他在QQ上给我发了好几次好友申请。

我已经多年不用QQ,这段没有工作的闲暇让我有时间回忆这个人,他的生活堵在我们初三那年,但还在自以为是地前进着。残酷的时间公平得跟水波一样,载着他那仅靠想象铸造的人生一起漂向了下游,而我们在这样的人生里尽力忍耐着。




那是2011年的一天。

告别一起上课的朋友李佳,我准备去坐公交。阿森突然在身后叫住我,他支支吾吾地说要跟我讲个事情,一路陪我走到公交站台等车。初三的学业很重,我们的周六日早已被辅导班塞得满满当当,夜深街静,公交偶尔打开的车门送来几缕空调的凉风,吹开满身的化学方程式。

阿森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小学同班时,他高高瘦瘦的,人温和有礼貌,排座位时常被老师放在最后一排。他在成绩上似乎也没有特别出众的科目,因为年纪比我们大两岁,小学生的游戏又总有固定的小团体,退出去不容易,加进来也很难——总而言之,他跟大家很难玩到一块去,在班里的存在感很低。

小学校门左拐是个大斜坡,两边有许多小摊贩,其中一家是朋友家开的炒粉店,一份剁辣椒鸡蛋炒粉是我当年最喜欢的早餐。从斜坡上去是条大马路,靠近学校这边是一连串的美食店:凉拌泡菜、卤肉卷、米粉、麻辣烫、串串香、臭豆腐、铁板烧、炖猪蹄……到傍晚放学时,每家味道都混在一起,空气里抓一把都是辣椒油的味道。

阿森家的包子铺也在其中,狭窄的门脸前,放着三个大炉子和蒸屉,剩下的空间只能容纳两人活动——大概是为了留更多空间给后面的厨房卧室。

那时,我的零花钱大多时候都贡献给了学校周边这些小店。我也经常会去阿森家买一块钱三个的酸菜小包子,蘸上辣油,一口一个,皮薄馅大,又酸又辣。到快吃完的时候,就有一定几率见到阿森,他总是慢悠悠地走出来,拿个小板凳坐下,如果视线撞上了,我们还会草草点个头。

后来奶茶和炸鸡大火,街边的门店进入了快速更迭的状态。刚吃过两次的小店,可能下个月就换了老板。有次放长假回家,我央求爸爸去给我买阿森家的包子,结果他提着几串炸里脊肉回来,跟我说:“那家包子铺已经关门了,不知道是暂时休整还是转租。”

等到再开学的时候,阿森家的包子铺果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新的奶茶店。阿森倒像是无事发生的模样。我一度想去问问他家发生了什么,但班上没有人跟他说话,我也就没能开口。我们总觉得小孩与成人世界相隔甚远,但在阅读气氛这件事上却是一脉相承。

现在我偶尔会怀念他家酸菜包子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美好童年记忆的加工,反正我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那样可口的小包子。

小升初,微机派位,我和阿森被分到了同一所中学的不同班级。我在7班,与8班同在五楼,而同年级的其他3个班级(9、10、11班)都在二楼。阿森被分到10班,还是不怎么爱说话,像一个闷葫芦,依然没有什么朋友。他以前是班上最高的,现在连这个特点也没有了。

微机派位不看成绩,被派到这所中学,运气挺差的。拉帮结派、打架斗殴、高年级拦着低年级“眯钱”,在这里都不算新鲜事。记得有次英语老师正在黑板前板书,身后几个“大哥小弟”打打闹闹,不小心把泡满水的卫生纸砸在了黑板上,“砰”的一声,水顺着淌下来落在粉笔灰里,班上瞬间安静下来。

英语老师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被这突发状况吓了一大跳。看清楚状况之后,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到教室外面,等水干一点,又镇定自若地进来继续板书,“大哥小弟”们也像无事发生,那团泡满了水的卫生纸就安静地待在粉笔槽里。我当时很同情老师,下课后跟上去支支吾吾地假装问两个问题,想缓解一下他的心情,但发现他似乎全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他也许更早就放弃了我们。

也是在初中,我认识了最好的朋友李佳,她在9班,因为是我们班主任的侄女,常常会跑到五楼来送东西,放学后就在办公室里等她姑妈。我们一起在辅导班上课,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

李佳长得很好看,性格开朗积极,做事风风火火,朋友很多。我搬作业下楼时总能看到她和班上同学追逐打闹,在男生女生里都很吃得开。跟她比,我就要沉闷多了,靠着借同学抄作业、给迟到早退的人遮掩来努力融入集体。如果成绩不好的话,我当时可能跟阿森的处境差不多吧。




那个夜晚被阿森叫住时,我非常惊讶——这是在我们同窗快9年的时间里从未发生过的事。但更令我震惊的是,他说要给我讲的一个爱情故事,还是关于他和李佳的。

在他的描述里,他们俩在隔壁班,平时来来往往总会见到,最初辨认出爱情的那一瞬间已不可考,但心动无处掩藏:他们会在楼梯的拐角处四目相对看上许久;会在走廊里擦身而过时偷偷牵手;他会在下课的时候跑到李佳教室外面看她跟同学打闹,偶尔视线碰触他们俩都会笑出声来;李佳也会在体育课的时候跑上来,盯着阿森上课,他不敢一直看向窗外,但心里总是感到忐忑又甜蜜;他们承诺过现在要把这段感情隐藏起来,“等到考上同一所高中,就可以认真在一起了”。

“我们都初三了,而且李佳的妈妈还是老师,我们现在肯定不能在一起。”

“妈妈?你是说她姑妈吗?”

“对,她姑妈……”

阿森的故事仿佛《天使.com》(少女言情杂志)里的某一个情节,但平常跟我一起的那个大大咧咧的李佳谈起恋爱是这个样子吗?阿森描述中的李佳与我认识的李佳差距着实有点大,而且,李佳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阿森啊。至于他俩“考上同一所高中”,在我看来更是天方夜谭——当时我和李佳都在为不参加中考直升某名校而努力,但以阿森的成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你想考xx中学?”我轻声问。

“我直升肯定是没希望了,中考估计也考不到,但不敢跟李佳说,而且她现在跑到我们班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真的很担心。我现在因为想着这个事情已经读不进去书了,我不希望她最后也没考上。我希望我们现在还是能先以学习为主。”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啊?你希望我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你帮我劝劝她吧,先努力学习,我也会加油的!我现在真的太痛苦了,因为她,我成绩越来越差,但我也是真的喜欢她……”

“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啊?”

“她现在真的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学习了。我去跟她说,她可能还会有意见,更加自暴自弃。我真的特别希望她好,我现在满脑子全是她,她已经完全影响到我的生活了,我怎么去跟她说……”

说着说着,阿森着急了起来,反反复复跟我陈述这段感情带给他的痛苦,以及他因此每况愈下的学业。他说得清晰而富有感情,我却总觉得在听一个离我很远的人的故事。

“你要是不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其实,李佳没跟我说过你的事情,我现在去找她也不知道说什么。这样吧,我去问问她?”我说得很小心,总觉得要是说出“李佳从来没有提起过你”这句话会很伤害他。

果然,他听到这个话态度突然一变:“那你也别说了,算了,这些事情我们都自己消化吧。我跟你说完也感觉好一点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阿森走了,我才发现他并不在这里等车,居然真的是特地来找我讲故事的,于是对他的讲述不自觉多信了几分——我的好朋友居然恋爱了!想了想,我还是没有直接打电话问李佳,心里也别扭着她居然不主动告诉我,又觉得她和阿森实在是奇怪的组合。


等到周一见面,我才旁敲侧击地问起李佳这件事情。

“你说谁?”

“阿森,你们隔壁班一个男生,你没印象?”

“好像有吧,不太熟。他误会了吧。”

“不知道,说得蛮具体的,你不喜欢他吗?”

“不熟,你可以理解‘不熟’吗?”

“行行行,知道了。”

李佳不认识阿森,她没有理由骗我,可阿森也真的跟我讲了半天他们的故事啊。那是不是阿森误会了呢?我回想起他给我讲的恋爱细节,经常都是在“四目相对”,也许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初三的课业不少,八卦也多,一个周末过去,班上又多出两对“情侣”,很快我就忘记了阿森的故事,李佳似乎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五次模考之后,我和李佳都顺利直升理想的高中,不用参加中考,后来的日子我们也不用再在教室里跟着老师上课了。

化学老师人很好,开始出卷子给我们预习高中的知识点,十多个学生在空教室里自习。拿着爸妈送的学习机,我开始看动辄上千章的玄幻小说了,言情被抛到脑后。

一直到初中毕业,我都没有再见到过阿森,后来听说他去了一所职业高中。


高中第一次月考之后,李佳和我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初中曾经值得骄傲的成绩在这里不值一提。幸运的是,我俩高一分到了一个班,高二我选择了文科,她选择了理科。虽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我们一直亲密无间。

高三时李佳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平常自习时间更方便了。晚自习结束之后公交车就没了,我爸妈总会来校门口接我,再一起走路回家。跟初三上辅导班一样,我和李佳会一起走一段路再分开。

夜晚的步行街,两侧商场都已经关门,亮着灯的,店员也开始收拾了。路上没几个人,大多都背着书包,看着倒是不沉——高三用的课本什么都放在学校里。做完作业的高三生在路上从来不走直线,我和李佳经常东拐西绕,谈天说地,课业的压力、同学的八卦、最近大热的电视剧……谁都不愿意马上回家,爸妈也随我们闹腾。

跟平日一样普通的夜晚,我又听到了阿森的名字。

“你认识阿森吗?”这次是李佳先问我。

“啊?认识啊,初中的时候10班的。”

“我都不记得了,他最近来加我QQ,我还以为是不认识的人。”

“哦,那你通过了吗?”

“没有,没时间玩QQ,跟他又不熟。”

李佳完全不记得阿森了,我却因为她的突然提起,又回想起初中的事情。我把阿森曾经跟我讲的事情像说笑话一样讲给了李佳。

她听了后笑笑说:“这个人真的有意思,做什么梦呢?”

在忙碌的高三生活里,阿森的故事跟我们聊过的那些俗套小说没什么区别。我们都在努力地向前,晚自习夜跑的时候,躺在天台晒月亮的时候,一张张卷子飞下来自己打勾的时候,每次月考去教室后面贴的成绩单上找排名的时候……我们没有认真规划过理想的生活,但总是热血又满怀信心,被教导只要继续往前就可以找到答案。

在我们清醒又沉沦的高三生活里,阿森“加好友”的行为没有激起任何水花,我们甚至从未好奇过他如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又是如何回忆初中生活的。




等到我和李佳上了大学,阿森再次带着自己的回忆闯进了我们的生活,这次他没准备轻易退场。

一心想离开长沙的我填了很远的学校,李佳则选择了在长沙上大学。从大一开始,阿森就开始疯狂加我QQ。说“疯狂”,一是因为频率很高,再者是他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对。到后来,李佳的名字也开始错误地出现在留言里。因为那些留言都很奇怪,我一开始甚至没有把这个人和阿森挂上钩,直到在长沙读书的李佳也慌张地来找我,事情陡然严重起来。

当时李佳已经有了一位正在交往的男友。她说,一上大学,阿森就开始加她好友。第一次她想着毕竟是初中同学,就通过了。结果阿森开始跟她忆往昔,情况开始变得不对。这么多年,李佳对人生气的口吻从来没有变过,她觉得“这个人有病”,明确跟阿森说他们俩初中根本不熟,然后利落地把人删了。

后来阿森开始换QQ号加她,一开始昵称用的是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刚注册的未命名QQ,最后改成了“舔狗矫情病”、“呵呵呵呵”这样的昵称。另一方面,阿森还开始用QQ加李佳初中同班同学,还给李佳留言说现在正在学校外面等她,希望李佳能出去见他一面。

李佳问我是否记得初中有过这么一个人,我便又开始回忆阿森曾经跟我说的故事,跟她复述了一遍。李佳听完只觉得可笑,决定换掉自己的QQ,但因为那则在校外等她的留言,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自己一个人行动。

这时候我才打开QQ,发现阿森的故事已经进展到第二阶段,他对我说他和李佳的爱情是被李佳父母破坏的。以下是他曾经发来的留言:

“我那么爱她,我们那么相爱,要不是她爸妈嫌弃我,我们肯定会幸福的。”

“我喜欢黄什(他打错李佳的名字),她现在抛弃我找了别人,你告诉她我会一直等她。”

“你告诉她我现在就在她学校外面等她,她不出来我就一直等,我会进去找她的。”

“告诉我,你现在多高了,爱我什么?”

“你是才女,我也是才子。”

“我有点想讨好你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就是个死胖子、死肥猪。”

“你劝黄什跟我结婚吧,我们可以过着幸福简单的人生。”

除此之外,他还常常上线观察我的状态,如果我要显示“在线”,就会一下子多出十多条好友邀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常带有辱骂性文字。他对许多事情的记忆都是错误的:比如名字,又比如他一直认为李佳的妈妈是我的班主任。

后来我把状态改成“隐身”,加上我平常也不在长沙,才觉得安全一点。

透过那些留言,我继续观察这个陌生的同学:他的QQ空间状态是对所有人公开的,动态显示他职高毕业后去了外市;据他所说,为了李佳,他每年都会回长沙几趟;他的相册里是暗沉沉的一片,我不敢点开,怕留下查看记录又让他兴奋,所以只能看到几张缩略图——那些相片是空无一人的楼道、楼梯转角、走廊、窗户、防盗窗、教室桌椅,一些位置还用红色的爱心框了起来。

有天晚上在宿舍床上,我盯着看了这些相片许久,也没有搞清楚这些场景到底代表着什么,看见红色的爱心印在灰暗的背景上,我潜意识里觉得这和他想象中的故事有关。等到我再一次跟李佳复述他在公交站台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时,才惊觉那正是故事里他们故事“发生”的地方——

“我们会在楼梯的拐角处四目相对;会在走廊里擦身而过时偷偷牵手;我会在下课的时候跑到她教室外面看她,她也会在体育课的时候跑上来,盯着我上课。我多紧张啊,又不敢一直看向窗外。我特别特别爱她,但这对我们俩都不好。”

在我们高三时,那所初中因为教育局规划改建,并入了另一所中学,老师和学生都到了那边上课,原校址建了新大楼,教室操场只存在于我们的回忆里了。但看懂这些照片的那一刻,我却在阿森的照片里看到了记忆中的初中校园,我甚至无法确认那是不是我们就读过的学校。如果是,那照片可能拍摄于毕业前甚至更早,如果不是,他又是去哪里拍的这些照片呢?


我开始还比较庆幸,阿森这一切莫名其妙的做法还只是停留在网上。虽然他自称找到了李佳的学校,但谁也没有真的见过他。其实我很怀疑,都几年没见了,就算擦身而过,我们又真的能互相认出对方吗?

可阿森没有就此结束这场荒谬的寻人,认不出来,他后来就去大学的公众号推送上找李佳的照片,甚至,连他的母亲和姐姐也加入进来。

首先是李佳的大学。教务处开始收到匿名信,举报李佳乱搞男女关系,并希望老师能帮助他联系到李佳,把事情说清楚。教务处的老师当然不会随意透露学生信息,私下找到李佳,听她说明情况后,提醒她平常注意安全,尽快想办法处理好这件事情。阿森的母亲和姐姐也开始在李佳大学里打听找人,幸好大学城不小,她们并没有什么收获。

然后是李佳姑妈后来教书的学校——其实这是一个我、李佳、阿森都不再熟悉的“母校”。阿森的母亲和姐姐特地带上礼物,跑去找当年教过我们的老师,希望问到李佳的家庭住址。后来李佳跟我说,她猜测她们是想要直接找她姑妈的,但在阿森的认知里,他那时还以为我的班主任就是李佳的妈妈,不敢直接面对面。

那对母女最后遇到的是李佳当年的班主任刘老师。我们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刘老师会相信这些陌生人讲的故事,相信自己的学生、自己同事的侄女在当年有这样一段缠绵悱恻的“初恋”。她把李佳姑妈的电话号码给了她们,阿森开始对这个号码进行每天500多条信息、20多个电话的骚扰。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刘老师的解释,阿森终于意识到我的班主任并不是李佳的妈妈,他进一步完善了这个恋爱故事。

李佳姑妈因为这件事一直对刘老师有些生气,家长们在这个时候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毕竟在网上,一切交流都不真实,可能的伤害也容易被忽视。但当阿森的短信如附骨之疽般侵入现实世界,李佳一家只能开始收集证据,犹豫着该如何行动。

最后是李佳自己。当时她大四了,已经开始实习,工作日会在单位附近租的房子里休息。一次她中途回家拿东西,听门卫大爷说最近一直有个人找她,在她家楼下晃悠,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李佳突然就不敢上楼了,赶紧给她爸妈打电话,一直在门卫室等到妈妈过来才进去。后来她们一家去小区查监控,发现有一个男人在她房子门口徘徊了许久,最后靠着她家房门盘腿坐下,直到她回小区前10分钟才离开。

我没有见过那段录像,听说因为画质模糊难以确认那男人的真实样貌。我在加我的QQ头像上仔细辨认出了现在的阿森,头发乱糟糟的,还有几绺头发贴在额头,脸上有些未消的青春痘,戴着一副方框眼镜,看不出生活愉快的样子。

在李佳身上发生的一切,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人想打乱另一个人的生活居然这么简单。阿森的恋爱,甚至是可以单靠自己想象就能完成的事情。当这个男人想象自己恋爱时,他首先感动了自己,然后控制了世界。




紧接着,阿森也开始给我发QQ邮件了,这个节奏跟他初中时拉着我讲故事的感觉很像。邮件正文通常什么也没有,偶尔有一两句对我的外貌羞辱、对李佳辜负他的咒骂和一些黄色段子。但会带上好几个附件,我打开过一个,是一段男人的自慰视频,看不到脸,水泥地上看不清的一道道痕迹,像极了那年从黑板上淌下的水渍。与此同时,我的QQ被充了好几个月的会员,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QQ等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两颗太阳。

不出意外,李佳也收到了大量的黄色短信、话费充值提醒,我把我这边收到的邮件、信息也都发了过去。当时她已经被短信骚扰折磨到心力交瘁,感受到她和阿森的物理距离是那么靠近,只觉得又委屈又愤怒。

李佳一家拿着这些资料去报警,警察说只能先备案——因为除了这些,我们实际上对阿森一无所知,而他还没有对李佳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和威胁举动。是的,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却生活在他的阴影里。他的家人对他了解吗?为什么会生活在他的欺骗里?

之前我一直没跟我妈说起这事,直到那次李佳告诉我险些撞上阿森之后,我妈才跟我说,她和我爸前几天回老房子,听说有个男孩在跟邻居打听我的住址。

大二的时候,我家老房子曾经起了一场大火,木质结构的两层平房几乎烧得干干净净,老城区巷子里家家户户都紧挨着,火灾也波及到了邻居,后来赔偿重建扯皮的事情不少,我们一家便搬走了,把房子修好后租给了附近打工的人。起火的时候我还在学校读书,寒暑假回家,心里很复杂,竟再也没有去看过那个房子,父母去的不多,大多数邻居也都不知道我家的新住址。

我反复提醒爸妈以后来回要小心别被人跟踪,并由衷希望这只是杞人忧天。我更加对李佳的恐惧感同身受——阿森已经不再是小学时那个不合群的高瘦少年,他已经是个成年男性了。这也不是初中时听过即忘的故事,不是停留在互联网上的小孩子口角,他随时都可能明晃晃走进我们的现实,再引爆一颗不知名的地雷。

李佳彻底受不了了,她决定与其等待地雷不知何时要炸,不如自己亲手引爆:“你等我先骂他一回痛快的!”


阿森很好找,这是因为他的家人一直在试图联系李佳。哪怕李佳把那些收到的淫秽、恐吓信息发过去,她们也不为所动,只是一直在帮阿森寻人。李佳妈妈告诉阿森的姐姐,只要阿森可以保证不再纠缠,彻底消失,可以让李佳跟阿森直接通话一次。

他们通话后的一个多月,我从李佳妈妈那收到了这次聊天的录音。

李佳那时正在准备考研,学习压力很大。我也开始在北京实习,但阿森还在骚扰我和李佳姑姑——因为他能直接联系到的只有我们两人——不过频率和举动不像之前那么激烈了。李佳妈妈再三嘱咐我不要把阿森还在骚扰的事情告诉李佳,一切等她考完试再说。

我听了那段通话录音,阿森的姐姐把姿态摆得很低,实际上却油盐不进。无论李佳妈妈说自己有多少证据说明阿森不正常,心理有问题,阿森的姐姐都只希望李佳能跟阿森对话,之后才能保证阿森不再来骚扰。当然,她更希望李佳和阿森能加上微信,但被李佳妈妈严肃拒绝了。我听了录音才找到,我们收到的许多短信甚至是从阿森姐姐的手机号发出的,而他姐姐坚持说这个手机号只有自己在用。

电话最后,阿森的姐姐突然问起了李佳的年纪和属相,说只要她知道这个信息就能知道他们俩能不能在一起。

李佳妈妈说:“不管李佳是什么年纪什么属相,他们都没有理由在一起,更不可能在一起过。”

通过阿森的姐姐,李佳妈妈才联系上阿森的父母,又通过他们给阿森打了个电话。

最后,我听到的李佳跟阿森的对话,很让人心疼。李佳几乎是用愤怒的腔调掩藏着背后的无可奈何,她大吼:“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如果不是同学说,我记都不会记得你,你不要在这里发疯影响我的生活了。而且,我跟你根本就不配,我怎么可能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啊?!”

我听完更加不安,因为她在通话中因为愤怒而对阿森的几近贬低,似乎又契合了阿森一开始编造的谎言。对我们来说,这通电话也许能成为事情的结束。可对阿森来说,他的想象会不会变本加厉呢?


2019年大学毕业之后,李佳还在长沙继续她的学业,她曾经满怀信心地给我描述过她有多么热爱医生这份职业,现在却面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读完的书。我留在了北京工作,每年见她的机会可能跟见父母的次数差不多。虽然关系依旧亲近,可是对于阿森,李佳鲜少提起,我也很难开口。阿森没有再找到过她,看似放下了那段疯狂的“恋爱”,也可能只是在独自品尝“失恋”的苦涩。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阿森的家人有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理状态不对劲。我查过资料,觉得他的确“有病”,他的种种表现都和精神病学的“妄想症”很像,尤其是“特殊意义妄想”(患者认为周围人的言行、日常的举动,不仅与他有关,而且有一种特殊的含义)或者“情爱妄想”型(患者首先认定自己被钟情,一口咬定是对方先爱上自己)。当然,我不是医生,不敢妄下判断,也不敢进一步去追问阿森及其家人,怕这些行为进一步为阿森的想象“添砖加瓦”。

李佳妈妈倒是比较乐观,她相信那次通话后阿森的家长应该有所觉察,不然之后也不会平静那么久。阿森家人也可能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或者采取了措施也没有奏效,因为到今天为止,阿森还在给我发送好友申请。




11月那个被烟熏的夜晚,我又收到了阿森的好友邀请,感到一阵恶心:“你不肯帮我传信就算了,李佳同学最近有没有想爸爸啊?”

点进他的空间,里面记录着“上段恋情”对他的诸多启发,我所知道的故事好像又进展到了第三阶段:

“她也不怎么优秀,缺点多,知道也不会改,我实在没有必要再为了她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我是一个有未来的人,我的未来一片光明,当年就曾为了她看着自己的成绩慢慢滑落,虽然不知道没有遇到她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但现在努力还不晚,还有很多从业资格证书可以考。”

“当年我处境窘迫,迫于她父母的压力不敢坦白,拒绝她时也没有直接表态,这都是因为年少无知,不够成熟。以后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一切都明明白白来!”

动态下有几个赞。

再次看到这些文字,我感受到一种平静的恶意。他的生活堵在了我们初三那年,或许更早。那次激烈的通话或许被他视为“恋爱”的终结,但他并没有让一切停止,而是在他的想象中愈演愈烈。

他捕捉到了李佳话语中的痛苦与讽刺意味,然后贬低她。他自说自话,罗列自己的理由,也细数自己痛苦,然后称其为“爱情”,把自己塑造成情圣。而这一切,总有人会相信,他甚至可以轻松地去开始一段恋爱,讲述自己过去不幸的恋爱故事,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新的力量。如果阿森带着这种恶意生活,而不做出任何举动,我们甚至无法再谈论它。

以前,我觉得这种恶意离我们很遥远。如果听到一个充满恶意的故事,人可以堵住耳朵;如果恶意以社交网络的形态迫近,壮士断腕后也可以获得一种平静的生活;而当这种恶意行走在我们身边,我们是否能在几番退让之后重新凝结起一种对抗的勇气?尤其当这种对抗本身,已经失去了对象。


那么,阿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曾绞尽脑汁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更多时候我又觉得,找到任何一个理由都是在为他的疯狂开脱,掩盖那些恶意本身。

但因为生活的突然停滞,我开始细致地观察遇见的每一个人,想起来许多之前没有注意的细节:小学时阿森受到的孤立是没什么原因的;突然消失的包子铺我也没有关心过;初中时候他的想象是如何开始的无人知晓……我们上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无视过他,同情过他,憎恨过他,不认识他。

对待那些少数者,我们觉得自己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做就是正确而安全的。但这样的行为,很可能让我们在无意识中伤害了一个集体中的“弱者”。当这个弱者在一次次疏离和无视中纠结、发酵,一旦找不到发泄口,他也会变成恶意的传播者,或者是恶意本身。

李佳当然是无辜的,她是不幸被阿森恶意“选中”的那一位,无差别的,也许不是她,也可能是张佳、王佳。而曾经作为“弱者”的阿森所面对的恶意,又是从谁而来的呢?

我讲不出一个具体的名字,仿佛又能讲出一长串熟悉的名字,也包括我自己。


等到最近两年,我和李佳见面吃饭时偶尔也会提到阿森,听到他偶尔还会发来好友验证,便毫不在意地戏谑调侃两句,“哈哈哈哈他还真是锲而不舍啊”,但很快地,就会有人转移到别的话题。

这种点到为止的对话就像一个脱敏治疗,只是为了相信自己不是弱者。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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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金

在冰上钻洞,

只捕一条很小很小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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