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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离婚诉讼里的法官、家暴和男女不平等|小鸟访谈

中国离婚诉讼里的法官、家暴和男女不平等|小鸟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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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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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公共生活需要明亮的对话。我们试图通过访谈直接进入知识人的内心和大脑,展现他们的个性与风格、思考和洞见。相比单纯的书,你会看到和理解一个鲜活的人。

本文原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七卷,为付费内容。

2004 年,贺欣在一个基层法院做调研时,一位法官对他吐槽法学教育的问题,说长期以来法学教育奉行“本本主义”,几乎不触及实践中运行的法律。“有哪位老师教过,法院对首次来离婚的当事人基本都是说不的,第二次以后才会准予离婚。”这位法官接着解释,因为一审不判离的做法增加了结案数量,照顾了法院工作量考核的要求,又避免了当事人因对判决结果不满而提起上诉和上访,所以才形成了规律。

贺欣听后十分触动,觉得太神奇了——这和婚姻法课堂里只讨论“感情是否破裂”作为离婚标准相去甚远。他立马去资料室找案卷研究,旁听离婚案件审理,希望印证法官的说法。这也成就了他第一篇关于离婚问题的论文《离婚法实践的常规化:体制制约对司法行为的影响》。后来,随着对离婚问题的了解加深,他发现,法院的决定和性别不平等存在关联,于是开始系统地做诉讼离婚的研究。

2021 年,贺欣在纽约大学出版社出版英文专著《离婚在中国:制度约束及性别后果》(Divorce in China: Institutional Constraints and Gendered Outcomes),采用定性的方式研究诉讼离婚,包括旁听案件,访问法官、律师和当事人,主要材料来源地点是经济水平、人口结构等都有很大差别的广东和陕西,探讨的核心主题是女性在离婚诉讼中所处的不利地位如何形成。

现年 48 岁的贺欣是香港大学法律学院教授,博士毕业于斯坦福大学。他多以英文写作,是为数不多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法律社会学学者。2017 年,他和吴贵亨(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社会学系教授)合著出版《嵌入式法院:司法决定在中国》(Embedded Courts: Judicial Decision-Making in China),次年获“亚洲法律与社会协会最佳著作奖”。

《离婚在中国》出版四个月后,他还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第一本中文著作《街头的研究者》。这本书包括多篇在微信公众号和报刊杂志上发表过的文章,读来轻松有趣但也不失深刻洞见。它不仅介绍了法律社会学的基本样貌,还以诸多自己欣赏和做过的研究为例,分享发表之术和治学之道,是本很好的法律社会学入门读物。

贺欣觉得,相比埋首书斋,法律社会学的学者要走到街头开展实地调查,从“书本的法律”走向“运作的法律”,发现两者之间的差别(gap),找到差别背后的规律。如果能从规律中提出新的概念和分类,从而为认识相关问题提供新的视角和工具,那就再好不过了。他也正是这样一个街头研究者,在街头理解法律运作,所以用其作为新书书名。

今年七月,我和贺欣做了一次视频访谈。因受疫情影响,他已经困在香港近两年,无法来内地做田野调查,通关至今仍然遥遥无期,《离婚在中国》和《街头的研究者》两本新书也诞生于期间。我们的访谈从这里聊起,涵盖他做的众多研究,比如法官如何做决定、诉讼离婚中的性别不平等、外地来京生意人如何规避法律、农民工和访民的法律意识。

也许因为长期醉心于寻找“书本的法律”和“运作的法律”之间的差别,贺欣总爱说“事实上”(actually)这个词。“法律本来给了一个版本,但事实跟法律给的版本不一样,那就存在差别,可以去理解、研究。”他说。


01

诉讼离婚中的法官考量

当我们对法律的理解从“书本”转向“街头”时,法学研究范围也从平面变成立体,扩充了无数倍。所以贺欣的研究是非常多元的,涉及不同群体和领域,但如果要拉一条主线,那么以法院或者法官为中心的考察是他的最大特色。

《离婚在中国》就是一个代表,结合了法官如何做决定,这样的决定导致什么后果,怎样加剧男女不平等和性别偏见。

贺欣称,离婚在中国有两个基本渠道,一个是去民政部门协议离婚,另一个是通过法院诉讼离婚。当双方无法达成协议时,往往会采用诉讼,自己做的就是后者。他在做研究时,每年大约有 150 万件离婚诉讼,其中 70% 的原告都是女性。现在每年数字虽然有变化,但原告大部分还是女性。

首先他发现,离婚的法定标准是双方的感情是否确已破裂,法条也列了一些具体条件,如有家庭暴力、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两年、与他人同居、有赌博或吸毒等恶习屡教不改,但这些标准几乎没有一项是硬指标,所以法定标准事实上是一个可以拉伸得非常大的橡皮筋,法官拥有非常大的自由裁量权。比如,如何认定家暴?打人有无次数要求?用什么工具打才算家暴?殴打行为导致轻伤算不算家暴?语言暴力算不算?

吊诡的是,最后他发现,判定诉讼离婚结果看的是和感性破裂完全无关的两个程序性标杆。第一,申请人是第几次起诉?如果是第一次,基本上不会判离,随着申请次数增多,判离的可能性也大幅上升。第二,法院安排的审理程序是简易程序还是普通程序?如果是简易程序,基本上不判离;如果是普通程序,判离的可能性较大。“这两个程序性的要求结合在一起,基本上可以预测大部分离婚案件的处理结果。”贺欣说。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规律?贺欣觉得,这要从法官面临的制度约束,也就是他们的考量来理解。

第一,法官需要尽快处理案件。目前,每个基层法官平均一年要处理 100 多,甚至 200 多个案件,几乎每个工作日都要判一件,工作量非常大。案多人少是中国法官现在的状态,所以他们都非常强调效率,要尽快结案。

第二,法官需要考虑社会稳定。一旦处理完案件以后,法官不希望有任何不良反应发生,最怕恶性事件——当事人被杀、自杀,堵法院门口或者住到法院里,等等。法官也不希望有任何上诉或上访,案件判决要让当事人大致能接受,不会有强烈反弹。如果当事人坚决反对,不能接受离婚,而且威胁法官,这时任何一个法官都要认真掂量。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对法官做些什么?毕竟,出事概率最大的就是家事案件。

“当事人想法很简单,你让我家破人亡,让我没有太太,孩子抚养权拿不到,我也会让你法官家破人亡。这种心态很多人会有,威胁是真实存在的。同时,法官也没有任何保护,他生活在这座城市,上班要去单位,下班要回家,孩子要上学,当事人可能会认识他,盯上他。北京市昌平区人民法院马彩云法官遇袭案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这起惨案甚至发生在她做出离婚判决十年之后。”

所以,在应付绩效考核和维持社会稳定的双重考虑下,法官一审不判离不仅是最有效率的结案方式,而且不会出错和出事。至于简易程序和普通程序之别,则是因为简易程序是一个法官独立担责,判不离安全;普通程序则是三个人组成合议庭,判离大家共担风险。


02

诉讼离婚中的男女不平等

不过,法官这样理性考虑下的决定却对女性造成不公平的后果,没有为她们提供足够或应有保护,基本在每一个重要问题(比如家暴、伤害、财产权、子女抚养权)上都存在不平等,违背了法律的原意。

贺欣称,以家暴为例,因为大部分家暴受害者都是女性,本来一审该判离的不判离,要其留在婚姻关系里,可能下一次女性会被打得更厉害。法院拒绝判决离婚,事实上与警察懒理家事和妇联无力帮忙传达同样的信息:受害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也导致有些受害者走投无路,最终采取极端措施杀害施暴者,酿成悲剧。


基本在每一个重要问题(比如家暴、伤害、

财产权、子女抚养权)上都存在不平等


如果一个案件最后以调解方式来处理,那么家庭暴力基本上完全被遗忘。双方同意离婚,而且家暴也现实存在,但女性得不到任何补偿。贺欣讲了一个对他触动最大的案件,这个案件也是《离婚在中国》的开头。

“当时,我旁听这个案件没多久,女方就提出家庭暴力指控,说她被打了 600 多次,而且儿子也常常被打。她说,儿子已经 18 岁,不用再考虑孩子了,就来提出离婚。法官问了很多问题,突然问男方,是否掐过女方脖子?男方犹豫了一下,说掐过一两次,因为她用书来打我。后来法官告诉我,掐脖子这个事情非常严重,只要有发生,马上就构成家暴。”

“他们庭审完进入调解阶段,双方都同意调解离婚。调解离婚很简单,孩子已经成年,需要的就是分财产,实际上就是房子。双方进入竞价阶段,谁要房子谁补钱。我们一旦稍微留意观察这个程序,就会发现,前面认定的家暴存在没有帮到女方,甚至完全被遗忘。法官想促成调解结果,就不会再提出家庭暴力,因为一旦提起,男方会全力反驳,暴跳如雷。所以,家庭暴力在调解结案的案件里面基本上得不到任何补偿。”

“如果是审判方式结案,认定家庭暴力同样非常困难。大量家庭暴力根本得不到承认。麦宜生(Ethan Michelson)在他的统计调查里发现,如果一方提出家庭暴力指控,并没有增加获得离婚机会。其他研究也得出同样结果,比如陈苇针对重庆的一个研究表明,在 458 个当事人里,只有 3 个最终获得遭受家暴的赔偿,比例非常低。”

“人身保护令也是类似状况,根据 2018 年数据,150 万个离婚案件里最终只发了 2000 多件家暴的人身保护令,平均下来,一间法院一年发不到一个。因为法官觉得发起来很麻烦,你都要离婚了,还发这东西干什么?对法官来讲,发一个人身保护令,要做证据,甚至要到实地执行,而且不是自己能执行,要通过公安机关或者其他单位帮助执行,都是问题。事实上,做人身保护令研究的都知道,公安机关抵制很大,法院凭什么给我派活?要我干这干那!”

“对于家暴受害者的一个残酷却理性的忠告是,起诉离婚时不要提出存在家暴行为,法官的决定是律师的指引。李柯的研究表明,当农村妇女向离婚律师提出‘婚内强奸’时,律师的回答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合法的。’”

再比如子女抚养权的问题。贺欣称,法律对于子女抚养权如何确定写得很清楚,从未成年人的最佳利益出发来。但在很多情况下,子女抚养权成为一种筹码,来给不愿意离婚的人做心理安慰。

“比如在一个案件中,男方是铁路工人,居无定所,根本没有办法照顾孩子,但他不愿离婚,还要唯一的孩子的抚养权。法官没有办法,就跟女方说,不能让男方失去家庭又失去孩子。如果这样,他可能做出没法预料的事情。他已经失去整场战争,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办法让他赢得一场战役。”

“离婚案中抚养权如何分割,做定量研究的学者可以给出更精确数据,如果有两个孩子且一男一女,男孩判给男方的可能性要高于女孩判给男方。如果只有一个孩子,且是男孩,判给男方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单孩是女孩的情况。我们发现,在处理抚养权时,法官会让男尊女卑的观念渗透到决定里。因为男方的威胁往往更大、更现实、更可怕,法官宁可避开他。”

再比如财产权的问题。贺欣称,最高人民法院提出通过竞价的方式决定房产价格,看起来非常公平,但事实上对女方很不利。因为女方往往拿不出那么多钱跟男方竞价,男方则会获得房产所有权。某种程度上,法官强化了经济上不平等,而不是帮助经济上的弱者。像延迟离婚的情况下,男方有大量机会隐藏、挥霍双方的共同财产。

“有一个妇女,丈夫有了第三者,要跟她离婚。她觉得,哪能那么简单给他离婚,拒绝。根据法院处理模式,肯定就是不离了。第二次,老公又提出离婚,也愿意做补偿,但女方没有积极回应,觉得你要离婚,得付很大价钱,要价很高。这个时候,法院肯定不判离,男方也就放弃通过法院渠道离婚。”

“结果男方转移财产,在外面生活,可能还生了孩子。又过了几年,女方觉得,名存实亡的婚姻没有太多意义,主动提出离婚,这时就非常被动。因为她不知道对方有多少财产,她要提出离婚时,男方就来跟她争原来剩下那一点点房产,还有一个 13 岁子女的抚养权。当时她为了生存,已经到一个中学做保安之类的服务人员,精神都不是很正常,所以法官一看她这种情况,显然做子女监护人不大合适。整个就满盘皆输。”

“事实上,在整个过程里,法院的处理方式都有一些问题,否则不会让女方沦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开始时没有想办法让他们尽快离婚?当时这个婚姻已经没有什么结果,感情破裂都到这个程度,但法院按照它的既定模式走,你不是不同意离婚吗?那我成就你。名义上是保护女方,按照你的意愿来保护你,但最后的结果是让女方吃了大亏。”

还有文化伤害,包括性伤害的问题。贺欣称,大量离婚案件的离婚理由是性格不合,但实际上可能是关于性,双方没有办法说出来。如果男方性无能,女方往往不会说出来。如果女方有生育问题,男方则会把它作为离婚理由,法官也不会回避,还会写进判决书。这两种处理方式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女方无法生育是她们的过错,没有办法履行妻子的基本义务,于是她们在财产分配时会处于劣势。另一种情况,女方是遭遇了家庭成员的强奸。

“我引用的一个案件里,分到女方名下的拆迁款补偿有 8 万块钱,但男方开始一分都不给,后来只答应给一两万。女方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公公对她有两次强奸未遂的情况反映给法官。但是,法官不会调查这个事情,更不会移交公安机关,只是迅速把它作为调解筹码来跟男方谈,说如果这个事情处理不好,就会怎么样。这时,男方大幅让步,补偿金提高到 5 万。这也表明女方提出的事情不是假的。法官利用这一点很快达成调解协议,但对于强奸没做任何追究。在这个过程中,女方得到的保护是不够的。这表明法官的决定受文化观念影响,没有办法达到两性平等。”

贺欣总结道,从法院的角度看,现有制度帮助法官高效处理案件和纠纷,也维持了社会稳定,但在保护女性这一角度是失败的。在这样一个制度下,如果把他放在法官的位置上,也同样会考虑用什么样的方式能为自己提供最好保护。所以,这种制度设计使得性别不公的结果难以避免。

一些人认为法官的性别会影响判决,但在贺欣看来,制度约束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在他的研究中,多数法官也是女性。而且,即使个别法官更有同情心和平等意识,但这在整体上无法改变制度环境。法官也是这个制度的一颗螺丝钉,更像是公务员。


某种程度上,法官强化了经济上不平等,而不是帮助经济上的弱者。


“我碰到过初审法官非常有魄力,判离了,男的上诉,给法官带来很大麻烦。二审法官按照常规方式,马上驳回。这也说明一个最基本问题,是一个制度对整个法官队伍的影响。刚才这个法官幼时是一个家暴受害者,两性平等意识非常清楚,审判起来非常专业,但她的判决只是给她增加一个发回重审的案件而已,改变不了现实。”贺欣说。


03

理解中国法院的作用和位置

《离婚在中国》出版后,曾在基层法官岗位上工作超过 30 年的王亚秦,从网上买来新书阅读后,写了一篇书评《一位中国基层法官对家暴离婚案的痛悟》。

王亚秦在书评中称,这本书揭示出的问题引发其强烈的职业共鸣,像针炙细长的针头扎到法官和司法体制的痛穴上。作为长年处理离婚案件的法官,书中呈现的那些法官的办案过程,法官运用的调解方式、裁判结果的确定过程,甚至他们的说话用语,都与自己办理案件过程如出一辙。 

“书中的文字在我脑海被替换成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让我内心涌出深深的愧疚与歉意,成为心中的不安和痛点:她是城中村那位中年妇女,丈夫因她生两个女儿,从她年轻时就一言不合动手打她。她健身在广场上跳交谊舞引发丈夫不满,她丈夫冲到广场上,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与她跳舞的男子,并用拳打倒她,撕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出场外打。起诉前丈夫再一次打她是因为她要领取村里租地款引发丈夫不满,丈夫当着已成年的小女儿的面,把她打倒,用脚踩她的头。她因此住院治疗,出院后在外租房住。”

“第一次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就是因为女方是第一次起诉离婚,法官常规的做法就是说服她撤诉或是判决驳回她的诉讼请求。但她死活不接受,法官便在开过庭后没有及时审结,而是办理了案件的延审审批手续。但就在此期间,男方将回家取冬衣的女方再次打昏迷并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并且在这次事件中,他们的小女儿为保护母亲,用菜刀砍伤了父亲,但小女儿的嘴唇也被父亲打得撕裂。”王亚秦写道。

这是贺欣希望研究能产生的效果之一。“原来,很多法官不会意识到这些问题,觉得他们很多做法都是两性中立,但通过这个书就会展示得很清楚,基本在每一个问题上都会有不平等。我也是做研究时慢慢了解,才发现这里面看似公平,事实上不是那么公平。” 

贺欣最早关注性别平等问题是读书受女权主义法学影响,比如麦金农(Catharine MacKinnon)讲女权主义有好几种版本,他觉得挺有意思,思路非常新。后来,他接触到《法律、语言与权力》(Just Words: Law, Language, and Power),知道在诉讼里,尤其离婚诉讼,可以从语言上理解男女不平等。他和吴贵亨还专门做过一个研究,探讨中国法官用什么话说服当事人接受调解结果,发现存在男女不平等。当然,实地调查对他的触动也很深刻。

关于改善现有制度,贺欣认为有很多办法,比如加强法官平权观念的培训;增加对当事人的普法教育;改变考核的目标和方式。因为当恶性事件成为考核的重要标准时,法官就会时时刻刻考虑,应该给法官更多空间,让他们自主决定,不该从法律之外的政治考量评价判决,而是只从法律本身评价。

“改变法官生存的制度环境,在某种程度上把法官从制度约束中解放出来,让法官可以淡然、中立地来裁判这些案件,使得我们法律的原意可以得到落实。”贺欣说。

《离婚在中国》之前,贺欣出版过专门探讨法官如何做决定的著作《嵌入式法院》。但是,有读者认为:“这本书发表前后有一系列的司法体制改革开始推行,目标就是改变作者提到的主要问题——负责法官不能独立办案,以及法院太过依赖同级政府。这些改革有可能会让作者讲的一些情况成为过去时。”

贺欣回应称:“我们研究的材料是 2017 年之前的,当时还没有开始新的改革,有一些领域发生变化很正常,也是必然的。但我们提出的,它是一个嵌入式法院,用这个思路来理解中国法官做决定并没受太大影响。”

“我们原来是有四个嵌入性,政治、行政、经济和关系。今天看来,经济和关系有大量减弱的迹象,但我相信,政治和行政的影响依然在,特别我们今天虽然非常强调法官独立办案,但同时也强调法官要讲政治,要忠诚,要知道大局,而且我们有一系列方式来控制法官的办案结果,比如哪些案件能收,哪些案件不能收,或者收了以后,应该怎么处理。它保证你不在政治上出问题,但在别的方面放得相对松一些。”

“原来法院非常依赖同级政府,现在确实依赖少一些,但并不代表着同级政府对法院没有影响,也还是存在的。所以你要回头去看嵌入性,只是说某一些因素降低了。其实在我们当时写的时候,经济因素也不是那么强,开始下降。因为早期的时候,特别是 2000 年代刚开始,很多欠发达地区法院的经费是不够的,要从诉讼费或者当地政府得到资助,甚至还要多收费,依赖当事人,收好几倍的都有。但后来中央对欠发达地区法院进行很大补贴,现在由于预算省级统管以后,这种情况相对来说很少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书提出的是理解中国法院乃至于比较理解其他法院的一种方式。法官的决定受到大量因素制约,功夫在法律外面。”

目前,贺欣正在写作一本有关中国法院的书,希望提供给读者法院运作的一个清晰样貌。相比《嵌入式法院》,这本书会更全面介绍中国法院,覆盖很多方面,比如主要的历史和司法改革后带来的变化,具体制度运作和案件处理是怎么样的,包括案件的类型、法官、当事人,甚至还有律师、陪审员,同时也会提出一个理论框架,怎么理解中国法院的作用和位置。

比如,他和苏阳十多年前曾做过一个法院是如何把社会运动搞下去的研究。2008 年金融危机发生时,大量外资从广东撤出,很多工人拿不到薪水,一下涌到大街堵路。通过党委、维稳办协调,政府使得这场纠纷很快解决。其中,法院是纠纷处理的重要机构。它跟工人说,你不要在那堵路,到法院来,我们给你解决。到了法院,很快立案,帮你找证据、封厂房,结果也会对你有帮助,得到一定补偿。

“这些抗争者从大街被引到法院,或者通过法律渠道把它给消解了。事实上,我们可以通过这种特殊办案方式来理解中国法院的性质,社会运动和法律的关系。不告不理是法院的基本原则,但因为运动的存在,中国法院不再被动坐堂判案,而是主动出击,将法庭开到大街上。法院原来给大家的印象都是公正的,但在特殊情况下,它不再中立,而是偏某一方,跟国家管理的方式和需要紧密相关。”


04

法治在中国意味着什么

在《街头的研究者》中,贺欣引用美国法学大家劳伦斯·弗里德曼(Lawrence Friedman)对法律制度的看法,阐释他对法律社会学的理解。弗里德曼用人们洗衣的过程比喻法律制度的运作。法律结构就如洗衣机,人们需要这样的机器清洗衣服,而衣服本身是法律的实体,要放在法律的结构中处理。法律文化则是人们对洗衣的态度,就像洗衣机的按钮,只有人愿意开动,它才会转动。


但在特殊情况下,它不再中立,而是偏某一方,
跟国家管理的方式和需要紧密相关。


从这个比喻出发,人们可以将法律和社会联系在一起,探讨一系列问题,比如人们是否了解整个法律机器的运作过程?开动机器的人又如何适用规则?不同的人、不同地区的人有什么样的不同偏好和信念?人们对这部机器是否有足够的信心?历史上的机器是如何运作的?为什么?

贺欣的法律社会学生涯是从北京大学开始的。1990 年,他从广西考入北大法律系,但觉得老师教学方式比较刻板,自己对分析法条本身也兴趣不大,更感兴趣的是法条以外的东西和其他学科。大三时,他旁听了从美国刚回北大的苏力给本科生开的一门课,感觉符合自己的路数。后来,苏力也成为他的硕士导师。

受本科同级同学项飙的影响,贺欣的硕士论文关注的是“浙江村”中的外来农民企业家如何同北京当地人合谋,克服限制外地人进入北京市场的歧视性法规障碍。这篇论文后来扩展成他的博士论文,导师正是前文提及的劳伦斯·弗里德曼。

“法律的执行受很多限制,不是说加强执法力度就能有效果,它有很多意外因素。我讲的主要一点,外地来京生意人怎么跟本地房东合作?你不是歧视他们,不让他们办证吗?他们就通过本地人进入市场,给本地人提供租金,然后本地人提供保护。这就是展示法律执行的一种状态,也是国家控制城市规模的一种方式。实际上,它要驱赶外地人时,也有理,你们都是违法的。事实上,它不去管时,大家也可以做生意,保持一种平衡状态,很多人在其中受益。但这并不是立法的原意,事实上形成这么一个结果。”

贺欣称,当时自己只是懵懂地抓到一个题目去做,但现在看来,蛮有意思,开始的时候没有把路子走错,比较幸运。这对他后面再做执法的研究也有帮助,和规管企业或者某一类商业活动是相似的。执法和规管其实是个涉及范围十分广泛的问题。前几年,北京发生新的针对外地人的行动时,也能感到相似性,觉得怎么好像随时会再出现。

除了商人,贺欣的许多研究也关注社会经济地位相对比较低的群体,比如遭到欠薪的建筑工地农民工、上访民众。在他看来,不能总是强调法律规则的一面,法律还应该直面人性的需要和社会的不平等。

“王伦刚、苏阳和我更多是关注农民工的法律意识变迁过程,比如为什么他讨薪不到法院来讨,跑到楼顶、高速公路上去讨?为什么法律在他那里不是一个选项?法律意识为什么那么淡薄?法律虽然有很多可以帮助他的地方,但事实上,离他很远。”

“我们的题目用的是’法律之下’,法律好像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东西,离他们太远了,用不了。从时间上,他用不了,讨薪一般来讲就两个时间,一个是八月份,孩子马上要交学费,另外一个就是春节。他必须在时间点之前拿到钱,不能拖。只要能在时间点前拿到钱,少一点也没关系,他可以打折,有的甚至在拿到 60% 工钱后就不了了之。这种特殊性决定他没有办法做诉讼。”

“另外,从法律入门门槛来讲,他们也够不着。因为你要正式合同文本,还要律师这些人帮助他理解法律,对他来讲,太遥远了,根本就没有办法获得这些资源。虽然他人站得很高,站在起落架上或者楼顶上,但法律离他更高,他是在法律下面,够不着,所以我们用‘法律之下’概括建筑工地农民工的法律意识。”

“这跟西方研究提出来的形态有些不一样。西方普通民众的法律意识一般来讲有三种,一种是社会中层以上的人对法律产生敬畏(before the law);一种是处于社会下层的人反对法律(against the law);两类人群之间的是对法律有所接触的人,比如律师,把法律当成游戏规则(with the law)。农民工不是反对法律,只是够不着,如果有条件,我想他是愿意够的,所以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形态。”

“上访民众也是探讨的法律意识,我和冯煜清做了一些实地调查,了解访民心态,为什么开始时是走法律路径,后面就变成不走法律路径?文章叫‘错配的话语’,访民到了法院以后,往往讲的都是实体问题,比如他受到不公待遇,要解决实际问题。法官对他们讲的,往往不是实体性话语,而是程序性的事,比如你是不是到另外一个渠道想想办法?你是不是再上诉,或者到哪个部门看看?通过程序话语来回避实体问题,所以这就会形成比较错配的话语体系。”

“老访民原来是走法律途径,发现根本走不通,只能从政治上升级,调整上访的方式、时间、地点这些策略,使得政治砝码加大,争取更多回应。这为理解相比新访民,为什么老访民往往变得更极端,采取更激烈方式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你争一个东西,首先要定争的基本规矩,但你发现,访民讲一套,官员讲的另外一套,根本就回避你的问题,然后你就绕到程序话语圈子里,所以在里面怎么争也争不出一个结果。”

2020 年 9 月,当代法律人类学集大成者、纽约大学教授梅丽(Sally Merry)逝世。贺欣写了一篇悼文《缅怀梅丽老师》。文章称,他第一次见到梅丽老师的名字,是大约 30 年前读苏力的一篇论文时,发现多次引用梅丽的论文《法律多元》(Legal Pluralism)。

“‘法律多元’的概念一下让我怔住了:当时我国法律与社会的纷繁复杂关系,似乎迎刃而解。当时,我国正处于法治建设的开端,许多法律只停留在纸面上,许多人不以法律为然、规避法律,许多人质疑法治的可能性。毕竟,这是一片人治了几千年的土地。法治与人治的争论余音尤在(遗憾的是,这场争议今天好像也还没有结束)。”贺欣写道。 

梅丽的文章启发了贺欣的学位论文,也点燃了他在学术上的兴趣,最终引导他成为一名法律社会学学者。2005 年,贺欣去纽约大学访问,终于有机会见到梅丽。在后来的一次会面中,梅丽告诉他,需要明了自己所有研究后面的根本问题。但是,他至今仍在这个问题上挣扎,不过相信梅丽给了他重要忠告。

“我不像大的理论家,比如马克思、韦伯,可以用一两句话清楚回答毕生关注的问题。但是,我想理解的是,中国的管制方式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很特殊的,在这种管制方式之下,法治的作用是什么?基本上是想回答这么一个问题,所以会关注法院的作用,也会涉及法治的其他问题。总的来讲,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贺欣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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