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流调报告|小鸟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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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十二卷,为付费内容。此为试读。
确诊病例 13,王某某,女,42 岁,四川自贡人,现住通州区永顺镇富豪村,为永顺镇金马电动车技术有限公司通州基地员工。王某某为确诊病例张某某的同事,12 月 24 日被确定为密切接触者,同日进行核酸检测。12 月 26 日通州区疾控中心反馈核酸检测结果为阳性,当日,经诊断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普通型。主要行程轨迹如下:
12 月 13 日—16 日,因病居家。
12 月 17 日,上午 10 时驾驶电动车至通州妇幼保健院复诊并返家。
12 月 18 日,到公司上班,8 时至凌晨 2 时前往通州区宋庄镇小堡环岛西北佳方物流院内德邦物流大件中转场兼职。
12 月 19 日—22 日,公司上班,北关环岛京客隆购物,晚上同一时间段大件中转场兼职。
12 月 23 日,公司上班,中午和女儿秦某某在通州万达四层“蓉李记”就餐,后在二楼华为体验店购物,下午回公司继续上班,晚上同一时间段大件中转场兼职。
12 月 24 日,在公司上班,9 时 30 分接到区疾控中心电话后,自行隔离并被转运至集中隔离医学观察酒店。
卉敏喜欢说,你给我好生点。
23 号秦茗茗来公司,是张云峰进车间告诉她,茗茗来了,没扫健康宝,在外头进不来。卉敏说,好的张工,谢谢。张云峰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张工今年 40 岁,当年就是他们班上最小的,现在仍有一点孩子气,不高兴的时候抿着嘴,像二十五年前参加全省奥数竞赛,三道题,他有一道没有做出来,第二天上课一直沉着脸。卉敏妈妈前一天包了笋丁包子,卉敏课间溜回来装了一饭盒,他一面吃,一面就这般抿嘴。卉敏说,高兴点没有,云峰点点头,又摇摇头,偷偷握住她的手指尖。
深秋里有一天,卉敏下了班,云峰照例在北关桥底下的社区小花园等她。卉敏到晚了,远远见他裹紧了大衣,站在一株掉光叶子的银杏下面吃包子,这附近就有一家东北馆子卖包子,咸得不得了的酸菜馅儿。卉敏说,今晚不过去了,我找了个兼职,要半夜去宋庄分快递。张云峰起先似乎没有听懂,还在吃包子,后来才把嘴紧紧抿起来。云峰开车把卉敏送到宋庄,看着极窄一个入口,进去却是巨大空地,探照灯搁在废弃的篮球架上,白光灼灼,毫不留情照在千万个快递箱上面。
秦茗茗手机掉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小偷能偷到手机了,茗茗的是掉进了马桶。我捞起来了,但开不了机。茗茗从包里拿出那个 iPhone 7,四年前她考上人大经济学院,卉敏给她买的,换过两次屏,装在一个画着小猫的手机壳里。她们在蓉李记一人吃了一碗担担面,这就下楼看手机,卉敏的意思是买个 iPhone 12,茗茗还有半年毕业了,但茗茗自己选了一个两千块的华为。妈,我够用了,茗茗说。出了万达她想把茗茗送到地铁口,茗茗不让,要自己走过去,两个人在万达门口僵持了一会儿。她们长得并不像,但一眼看过去都知道是母女,分开前卉敏习惯地想摸茗茗的辫子,但茗茗刚剪了短发,卉敏也剪了,两人都是自然卷,头发一短就乱糟糟满头小卷,想揪也无处下手。
卉敏想到以前他们去艾叶滩玩,那地方也没什么可玩的,不过下了河滩钓龙虾,或者脱了鞋,在水中寻找一个一个小小旋涡,他们就呆呆地,站在各自的旋涡里。初夏,河水还没涨起来,河滩上满是嶙峋怪石,云峰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连从这块石头走到那块石头也不敢,他自尊心强,不好意思让卉敏牵着自己,就假意揪卉敏的辫子。那时候她的辫子长到腰下,家里没有热水器,洗一次头非常慎重,脸盆也装不下她那么多头发,卉敏把浴盆搬到院子里,再搬一壶开水一壶凉水,这才能洗头,厚厚黑发在浴盆里晕开,像什么鬼魅,要往更远的地方游走。有一回她忘记调凉水,头发先散在水里还没觉得,手一进去卉敏烫到跳起来,整盆水被踢翻,水漫过黄桷树下的一个蚂蚁窝,那些蚂蚁的尸体过了很久,才被另一窝蚂蚁搬走。那些蚂蚁的命运总是如此,有时候是一盆滚水,有时候是一场暴雨,有时候甚至只是有人在院子里漱口,一口水就足以摧毁一切。卉敏后来想,原来这就是灭顶之灾,原来并不是一切有个定数,比如她不一定要在那天中午洗头。但在那个时候,她只是在手上缠了层层纱布,去学校给云峰看,云峰生起气来,说:你给我好生点。这句话他总说,混杂了不耐烦和一种显而易见的温柔,卉敏后来多年没有再听过。
分开的时候卉敏又跟茗茗说:你给我好生点。以往她这么说,茗茗总要不耐烦,那天她倒没有,反而捏了捏卉敏的手。知道了,妈妈,你也好生点。秦茗茗来的时候卉敏才二十岁,技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于是开始相亲,周围没有人关心她的工作问题,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总归是有出路的,工作可能是最差的一种。秦方是她第二次相亲,约在区政府旁边那家九块九管饱的肥肠鱼。那地方卉敏很熟悉,四年前父母一起下岗,一个车间一个车间排着队来政府前示威,大家都不知道示威是什么意思,就铺了塑料布在门口打跑得快和炸金花,都下岗了,都没钱,打一毛的底,三番封顶。卉敏下课过来,看见爸爸坐在远处花坛上,也不打牌,闷头抽红梅,妈妈面前堆满了一毛纸币,那些钱合在一起,正好是一顿肥肠鱼。秦方矮墩墩一个人,那时候已经在看起来前途无量的拆迁办,介绍人也在肥肠鱼现场,说得很有技巧,只提卉敏是单亲家庭,妈妈以前在新华印刷厂当工人,四十岁下岗,五十岁退了,有退休金和职工医保。没得负担,介绍人说,给秦方夹了长长一截肥肠头子。介绍人想得周到,秦方不是自贡人,是资阳考公考过来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哪怕只是发生在五年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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