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年度书单｜去年，我时常想知道那些人……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二十六卷，为付费内容。此为试读。

村里的习俗：一年一度，村民们全部聚集在广场上抽彩，以此决定用石头砸死谁。有人可能会勒死你的狗。邻居们从早到晚盯着、打探、揣度和评价你的生活。敌视外国人，认为他们是魔鬼。有时你自己是外国人。丈夫或妻子跟路上的人都是一伙的，他们监视你、算计你，向人打你的报告，等着你落网。婚姻是个圈套。这是雪莉杰克逊的恐怖小说集《有花生的最后一天》里写的。

在一个小镇的一个月里（比一个月还多两天），一些人每天像上班一样，按时去杀另一些人，按时（或提早）收工，周日也不休息，他们本是彼此的邻居，讲一样的语言，住在楼上楼下，然而其中被杀的图西族人从某天开始被叫作“蟑螂”，胡图人开始想要杀掉所有“蟑螂”。幸存者们讲述他们白天躲进沼泽，天黑出来觅食。一个个刽子手们也回忆说：“有人不习惯杀人，会有人帮助他”，“对于那些假装在砍人的，我们会强迫他们当着同伴的面杀一个人”，“有的人以勇猛开始，又以勇猛结束。有的人始终都不勇猛，完全是出于被迫。还有一些人，随着时间过去，勇猛驱散了恐惧。有的人工作的时候很勇猛，但一旦停止杀人就又会害怕。他们只是在混战中热血沸腾而已。”“从我杀的第一个人开始到最后一个人为止，我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感到抱歉。”“以前只能在婚礼上吃到肉的人，大屠杀期间一天比一天吃得饱。有了这个新营生，我们变得生机勃勃。”这是《与屠刀为邻：幸存者、刽子手与卢旺达大屠杀的记忆》。标题叫“农活”的一章里写到，杀人者们并不想念因杀人而放下的农活，杀人成了另一种农活，“当他们回来时，看起来既劳累又带着笑容，互相开着玩笑，就像收获时节那样。他们对生活兴致勃勃。”屠杀像种地一样以手工劳动完成，而且以季节性种植的节奏展开。在那场屠杀中，12 个星期里，约 80 万图西人被杀，这一“农业式的屠杀”效率远远高于纳粹（利用化学武器及工业技术）对犹太人和吉普赛人的屠杀。

屠杀邻居的事，《邻人》写的就是波兰人也这么干过，不很稀奇。

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再次想：当现实十分荒谬可怕时，虚构的尝试变得轻薄乏力。另外在技术处理上也会遇到很多麻烦（比如要用多少文字向并不身处此地或此时的读者解释说明那些荒唐、复杂、含混、多变的规则和局势而相对于整体不显得累赘）。还是要靠非虚构。像这种事，小说怎么写，写不过非虚构。

这本是四五月间我手边仅有的几本书之一（其中还有一本是《破碎的生活：普通德国人经历的 20 世纪》，它们都是理想国的第一季度的新书，因而未被打包运走），在三月底，本来的生活突然中止之前，我们全村正在搬家，然后我过了从来没有过身边东西那么少的两个多月，每天穿同一件摇粒绒外套，一直穿到夏天，邻居也少了一半，动作快的在此之前已经搬离，剩下的突然与我产生了比以往更紧密的联系，有好有不好。例如拖着泡沫箱走回家时，沿途的窗里有人看你，猜想你得到了什么食物，通过什么途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有人问我，“为什么可以搞到菜？”我想他的意思是，“我只是个家里蹲，不是你想象的有好饭碗或有能耐的人，”我心想。你要不要吃什么，变得与别人相关，他们能知道你冰箱里还有什么，过着怎样的日子。夜里我们去村委会排队领食物。有人去自留地里摘自己种的菜，不一会儿警察来将其劝回，说有人报警。精力旺盛又失业在家的隔壁邻居十分友善而过于热情。当有天她的院子里一直安安静静时，我不禁回想前一天半夜里是否确实听到了有人来将她及其家人带走的动静。妇女们成群结队地在村边仅有的一条小路上散步，真正地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往我没注意过村民们是这样爱散步。当她们嘻嘻哈哈说着自己当真给鱼做了抗原测试、给虾又能怎么做时，我心里冒出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他著名的小说《印思茅斯小镇的阴霾》（里面有一群封闭、排外、长得像鱼的海港小镇居民），他所有小说和本人给人留下的那种“打了一个哆嗦嗦”的感觉。那篇小说开头就说：政府秘密发动了一系列大规模的搜查和逮捕、恫吓抗议团体，坊间有关于疫病和集中营的模糊报道云云，我觉得这个小说放在现在可能不好发表。

我不适应过那种跟人关系密切的的生活，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太过密切了。我想起我写过一个很短的故事叫《心愿奶鱼》，里面那个春游时跑了躲起来的人就是我，那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次秋游或春游，可能就是忽然不想跟大家一起玩了，不喜欢排着队走，想自己去玩，我把这主意告诉了一个叫李莎的女孩，她说好呀，我们就自己去玩了，最后躲在一个沙堆后面，老师和家长找到附近时，李莎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妈跟我说：以后不能跑了；跟李莎不值得太要好。我觉得以后想跑还是能跑，就自己玩，不带李莎。

“生活是痛苦的，令人失望的。因此，继续写新的现实主义小说是无用的。”米歇尔·维勒贝克在为创造克苏鲁世界的 H.P.洛夫克拉夫特写的传记《反抗世界、反抗人生》开头第一句话就说。但很难想出能够避免联想或超越现实的非现实的点子。卡夫卡也想不出来，像“一个晴朗的早晨，K 被陌生人登门拜访”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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