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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幸存于这个冬天?|小鸟精选

谁能幸存于这个冬天?|小鸟精选

文化

在汉堡

 小鸟文学 

作家王竞说的是德国日常生活,却是你不会陌生的话题。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相隔很远的人想着一样的问题,近在眼前的人连共同的话题也无法说起。这是全球观察栏目之一种。

本文原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十六卷。

01

客厅里的座机电话响了。我听见我先生乌韦去接了,就继续在厨房里炒鸡蛋。我正在做西红柿意面。平日里,我往西红柿酱里放的是洋葱和牛肉沫。可上午去超市,从冷柜里拿起我每次买的有机牛肉馅,又放下了。边上的普通牛肉馅,已经涨到有机肉的价格,而有机肉贵到让我手软。媒体早就就发出了警告,德国超市里的肉类和奶制品要大幅度涨价。俄乌战事触动了全球的能源和农产品供应,生肉产业耗电高,饲料也属于受冲击的原材料之一,生产方和供应链都扛不住了,只好把上涨的成本部分转嫁给终端消费者。

读新闻的时候道理都明白,可在现场看到价签的感受又是另一回事。所以,我们家的意大利面条就走上中国路线,改成西红柿炒鸡蛋了。虽然鸡蛋也涨了价,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再说,我爸刚给我发来消息,他独居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小镇,那里因为疫情扩散,全体居民已经被要求“静默”一周,所谓静默,就是禁止全镇的人出家门。我爸的鸡蛋已经告罄。我应该感恩我们在汉堡还能吃到鸡蛋。

感恩是俄乌战事发生后常来造访我的意念。以前,我常暗笑那些把“感恩”挂在嘴边的人,奇怪的是,物品开始紧缺,价格开始疯涨,正常生活滑向不正常,我自己反倒变得也有感恩意识了。是不是一个人在失去宝贵东西时,感恩会变成自保意识的一部分?

其实,除了乌克兰人正在流血,在失去他们的生命和家园,到目前为止,在欧洲的其他人还没有失去什么。可我们变得越来越焦虑。前两天,我在柏林的好友芳妮打来电话,说她这回真的感到战争跟她直接相关了。2015 年叙利亚难民危机中,芳妮把自己的三套公寓出租给十几个难民,几个月里成天跟他们打交道都没让她紧张;可这次,德国总理朔尔茨宣布,德国政府放弃二战后德国一贯执行的不为战争地区提供武器的原则,为乌克兰提供军事援助,芳妮就知道,德国和欧洲不再是战争的旁观者了。欧洲将和乌克兰共同面对一个拥有核武器和谁都摸不透的俄罗斯。和我的很多朋友一样,芳妮为乌克兰捐过款,去难民中心做过服务,电话里她说,她失眠了好几天,受不了那些密集的战争新闻和图片了。她决定在疯掉前,开车去哈尔茨放空,就是海涅写下《德国,一个冬天里的童话》的哈尔茨山,那里的四月还落雪。我说,从柏林开过去得将近五个小时吧,现在油价已经涨到战前的两倍了。再贵我也得逃离柏林几天,她说,总比精神崩溃要好。

我自己刚从罗马回到汉堡。去之前,我白天还算正常,该做什么做什么,可一到夜里,就经常梦见自己还在柏林火车站做志愿者,跟从乌克兰来的难民在一起。我只不过去柏林帮过两天忙,在梦里却总是走不出那个装满了苦难的火车站。看来,大家都有出去透口气的愿望,跟被战争信息围困起来的日常做一个割断。订罗马酒店的时候我甚至暗想,这会不会是我今后多年做的最后一次无忧旅行?我没敢把我的胡思乱想告诉芳妮。

鸡蛋和洋葱炒好了,这回不是用菜籽油或葵花籽油炒的,这两种油将长期缺货,超市里哪怕有几瓶上架也会被瞬间抢光。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平日里做菜用的油也是大多从乌克兰和俄罗斯进口的。好在意大利菜可以用橄榄油烧,橄榄油目前尚且充足。我把鸡蛋洋葱倒进西红柿罐头酱里,放在锅里慢慢熬,在另一个电磁炉灶上烧水,准备下意面。在等的功夫里,我看了眼墙上的挂历,发现从 2 月 24 日到现在,俄乌战争已经进行八周了。

诡异的是,直到俄罗斯向乌克兰出兵前,乌克兰的老百姓也像我们这边的人,无人相信普京会动真。我们这边的人,有德国政府、左中右各政党,还有媒体和民众。大家在反战这个问题上态度高度一致,但在对战争的起因分析和终结方案上吵得沸沸扬扬。

回想起战火前德国公共空间里关于俄罗斯问题的争论,主流的声音坚决反对跟俄罗斯交好,反对德国在能源上依赖俄罗斯。尤其是从去年底进入内阁执政的绿党,他们甚至可以放弃环保高于一切的大原则,支持从美国购买污染环境且价格高昂的页岩气,目的是抵制德国进口相对环保和低价的俄罗斯天然气。其态度之决绝,不知怎么让我联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个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二月中旬我去剪头发,发廊的收音机正在播新闻,说乌克兰呼吁德国提供武器援助,可德国新上任的国防部长只承诺给五千顶头盔。基辅市长对此发出嘲笑:我们要的是武器,你们却送来头盔,下次是不是发枕头啊?这还是战前的口角,现在想起来如同儿戏。我的理发师喜欢开玩笑,说我的中国头发可比马鬃,我说他的德国软毛可比空气。我问他,他觉得德国应该答应乌克兰的武器要求吗,他摇摇头,说,武器是坏东西,谁都不能给。然后,他突然压低声音,对着我的耳朵说:“德国人在二战中杀死过上千万的俄国人……我不懂我们的媒体为什么总是负面报道俄罗斯。”我们都戴着口罩,只能在镜子里交换一下眼神。我好几次发现,如果有人说出跟主流意见相左的声音,他们会下意识地降低音量。

写《朗读者》的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曾说,德国这几年盛行道德主义,直接后果是主流声音占位太宽,以至让不同的意见很难被听到。在一个民主社会,各种意见都应该有被表达、被倾听、被争论的机会。

如果留神去听,还是有少数声音在德国公共空间中表达对俄罗斯政治诉求的理解。有一个说法很形象,冷战结束后,中国把自己定位为世界工厂,俄罗斯把自己变成了世界加油站。这些发出另种声音的人,被贴上“普京理解者”的标签,其中有政治家、经济学家、媒体人等等,他们从国际政治、个人观察和经济发展的角度,讲述德国及欧洲跟俄罗斯合作的重要性,批评西方对解体后渴望投入欧洲怀抱的俄罗斯的傲慢排斥态度。

开战前,所有这些论争的焦点,都集中在一道可视化的政治红线上,即德国跟俄罗斯合作修建的北溪二号天然气管道。德国是个能源依赖国,自己无油无气,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天然气和煤炭有悠久的历史,据说在整个冷战期间从没中断过。今天,德国虽然在大力研发绿色新能源,但这仍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投资。福岛核泄漏后,默克尔下令停止了德国的核电发展,而邻居法国的核能技术虽不及德国,却把核电发展成能撑起法国能源供给的主力之一。同时,德国政府给本国的煤炭开采定出了严格的退出时间表。辞退了核能和煤炭后,在新能源尚不能挑大梁的青黄不接阶段,默克尔政府选择了扩大跟俄罗斯的能源合作,现在的政治用语改为“能源依赖”。

除了 2011 年投入使用的北溪一号天然气管道,德国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还走一条从乌克兰过境的通道。而北溪二号从俄罗斯经波罗的海直通德国,目的是取代途径乌克兰的管道。以 2017 年德国广播电台公布的数据为例,这年,有 900 亿立方米的天然气从俄罗斯经由乌克兰往西流向欧洲。乌克兰收取的天然气管道中转费为 30 亿欧元,占国家总收入的 15%。它对北溪二号项目的激烈反对可想而知。默克尔在任期上的最后几件大事之一,就是一边力挺二线建设,一边安抚乌克兰,承诺北溪二号开通后的十年内,仍保证乌克兰不蒙受经济损失。2021 年 12 月,默克尔结束了 16 年的执政,德国社民党、自民党和绿党三党联合政府上台,被疫情和政治论争拖累已久的北溪二号也终于完工了。新总理朔尔茨迫于来自美国、东欧和德国其他政党的内外压力,决定暂不开通北溪二号。


在一个民主社会,各种意见都应该有被表达、被倾听、被争论的机会。


俄乌战事将让这条躺在波罗的海之下的管道一时看不见拧开的时间表。这些天,所有支持过北溪二线的政治家纷纷站出来发表道歉声明。战火给和平时期的能源部署打上了罪恶的嫌疑。

“在我们的时代怎么会发生战争?”超市里的红发收银员叹息过这么一声,她被顾客们面对空货架的牢骚搞得很无奈。不是只有她搞不懂。在德国,除了八十岁以上的人,无人经历过战争,我们对战争的认识,还停留历史书和电影里。我们以为和平生活天经地义,唯一要防范的只是地球变暖。没有人准备好应对战争闯入现实,它怎么看都不应该是我们的现实,可怎么就变成了我们的现实呢?


02

乌韦到厨房来告诉我,刚才是老龚特打来的电话,问我们的梨树能不能让他搬走当柴烧。龚特是我们在乡下的邻居,一个七十岁的单身汉。乌韦的祖上给他留下栋老房子,在地处原东德的一个村子里,离汉堡有 70 公里的车程。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去乡下住几天,那里最大的好处和坏处都是一个,几乎不通互联网。去年狂风大作的一天,院子里一棵早就空了心的老梨树被刮倒了。我们问过龚特,愿不愿意把树拉到他家当柴火,他当时表示不感兴趣。那棵树就一直露着根,横躺在草地上,像一件当代装置艺术。

他怎么现在又想要这棵树了?我问乌韦。

还不是因为天然气涨价涨得厉害,乌韦说。

我们上周收到了电力局的通知,通知这个村子所在地区的电费要涨一倍。汉堡的电费早几周前就通知过涨价了,我们还嘀咕过,我们的村子是不是因为属于前东德地区,生活水平偏低,就不给居民涨价了。现在这个通知还是来了。在德国的家庭开销构成中,电费和天然气比例一般是 1:2。暖气和热水烧的是天然气,做饭、照明和冰箱洗衣机电视电脑之类用电。乌韦和我住在汉堡,到村子里去得很有限,就马上想到了像龚特那种情况的村民对此会怎么反应。电费涨后,现在天然气跟着涨,他们怎么吃得消。

两德统一后,龚特就没有过正式工作,有时打点零工,很多上了岁数的村民跟他情况差不多。幸好龚特的母亲给他留下了祖宅,他自己有份微薄的退休金,整天在院子里养鸡种菜,备好整整齐齐的劈柴垛。最冷的时候他会开暖气,只要气温还行,他就用劈柴烧炉子,属于过日子能省就省的那种。

电话里他告诉乌韦,俄乌开战后,天然气的价格涨了三倍,他决定不开暖气,只烧炉子了。他的劈柴还够用,但他搞不准这个仗要打多久,就算不打了,也不知道天然气的价格能不能回到从前。乌韦问他,村里别人家怎么应对天然气涨价,龚特说,那些把老炉子拆了的人家就惨了。这个小村庄靠着森林,是有柴火可烧的。但两德统一后,大家都用上了暖气,但凡收入好些的,都把炉子拆了。去年政府和媒体大谈特谈应对气候变暖问题,暗示过不久将禁止烧炉子,以降低环境污染的指数。我还记得,龚特站在院子里,看着柴火垛直发愁。现在,环保要给战争引起的能源危机让道了。

乌韦让龚特去我家院子里自行搬树,这个复活节我们就不来乡下过了。

每年的复活节,我们都到村子里来过,因为那里有复活节火堆。这个古老的日耳曼习俗在城里变得很难,只有乡间还完整保留着。全村人提前一个月就在村操场上堆出一个巨大的干柴堆,复活节前夜,义务消防队负责点火,全村人聚过来,就着烧得噼噼啪啪的火堆喝酒、吃烤肠、畅聊。火光有种魔力,让人放下平时的疏远,进入忆旧的温情时刻。疫情期间,复活节火堆停办了两年。今年二月初,我们听说火堆会恢复,就一直计划着去。后来发生的事,应了大家现在见面最爱说的一句话:瘟疫还没结束,战争却来了。我和乌韦吵了几句嘴,就放弃了去乡下过节的打算。

吵嘴的原因当然是暖气。城里通过接到各家各户的燃气管远程供暖,用户仅需忍受燃气公司的提价。在乡下,情况更复杂些。各村各户都离得远,之间没有燃气管道相连通,暖气由每家自备储气罐,请燃气公司来灌气。一个储气罐能装两千至五千升天然气,供一户长久之需。北德四月的天气,还有零下的时候,我们去乡下住,不能不开暖气。一想到要动用自家储气罐里还剩不到三分之一的天然气,乌韦就变成了龚特,极其吝啬起来。他生怕情形再坏下去,燃气公司会有一天不来给续气了。

这是全民的焦虑。上涨的价格还在其次,最让人不安的,是德国政府会不会有一天下决心,彻底掐断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和天然气。经济部长已经公开指出,德国目前的石油储备只够坚持到今年十月,届时将不排除某些企业被强迫停工。他保证,民众的日常所需将被排在能源供给受限的最优先考虑级。这话能信吗?我问乌韦。这位部长不是刚让大家从现在起就要少洗澡少开车吗?乌韦冲我咧咧嘴,说,跟法国人意大利人比起来,德国人有信任政府的传统。这话里的百般滋味,比我的西红柿鸡蛋面丰富多了。

4 月 3 日,乌克兰布查几百名平民暴尸街头的图片传遍全球,德国各界要求政府切断跟俄罗斯一切能源合作的呼声更加激亢。联邦政府立即公布了对俄罗斯的第五轮制裁清单,上面有禁运俄罗斯煤炭、木材和伏特加。石油和天然气会成为下一个禁运吗?很多朋友的预判跟我们接近,就是这种在和平时期绝对不敢想象的选项,现在已经变得不是没有可能。进入 4 月后,我们的心情变得怪异,连眼前的冬天还没有完全走出,我们就已经在忧惧下一个秋冬。

战火起燃后,北溪二号从媒体标题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能源禁运”这个概念。联邦总理、经济部长、州长们几乎天天被媒体“提审”,每次,政治家们都措辞谨慎,首先高举高打“想尽一切方法尽最大努力以最快速度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这个决心,然后话锋微转,对德国目前还做不到能源禁运的原因给出解释。德国 40% 以上的天然气来自俄罗斯,具体到数字,能源咨询公司 Aurora 做出的最新预测称,2022 年德国天然气用量将低于以往,但需求也在至少 820 亿立方米,而且还是冬天不太冷的预估。在德国的天然气总量中,工业消耗占 37%,民用消耗占 31%。若停止从俄罗斯进口天然气,巨大的缺口将给德国带来深重的危机,且不论价格飙升对工业和个人造成的困境。

对德国施压最大的,是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他每天都在对欧盟特别是对德国进行谴责。直到开战前二月份召开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他还不过是欧美各国政要爱搭不理的一个小国领导人。现在,他脱下西装,换上军绿T恤,成为世界上出镜率最高的政治家,能去基辅拜访他,跟他握手,变成很多国家的政治家求之不得的政治资本。德国总统刚被他拒绝接见,没能拿到这份荣耀。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的运气比德国总统好。4 月 9 日,她坐火车去到基辅,把欧盟的又一次 100 亿欧元援助送到泽连斯基手里,同时把加入欧盟的申请表也一并递上。泽连斯基简短致谢后,立即对欧盟发出尖锐的批评,你们软弱,他说,你们只挑软东西进行制裁,起到的效果当然也是软的。只要你们还在买俄罗斯的石油天然气,你们就是在支持他们打我们。”他也无暇理解德国的苦衷,德国的这份尴尬是有目共睹的:一只手给乌克兰送武器,另一只手从俄罗斯买能源。


连眼前的冬天还没有完全走出,我们就已经在忧惧下一个秋冬


“我宁可在家多穿一件毛衣,把暖气调低两度,如果能帮上乌克兰的话。”我的熟人里,有好几个都表达过类似的决心。可最近的一份权威民意调查却显示,大部分德国民众并没有准备好“为自由挨冻”。倒是乌韦,一声不响,早就把家里的温度从 21 度调到 19 度,为的是对冲上涨的暖气费。跟我爸住的东北小镇比,德国暖气设备可以在每个房间自行调节温度。而我爸那里,冬天室外气温常在零下二十多度,而室内的暖气会烧到零上三十几度,还奈何它不得。出于自卫,我爸不得不每天数次打开窗户,换点零下二十度的冷空气进来。想到我爸那里一个冬天大刀阔斧烧掉的煤,再看看德国此时的惜气如命,我实在拿不准,哪边的日子更加荒诞。

问题是,德国人每人少洗一个澡,每家把室温下调两度,就能摆脱俄罗斯,帮上乌克兰吗?世界会突然变得如此简单易操作吗?或是战争已经把我们的思维变傻了?

在一个采访里,巴斯夫的总裁呼吁全社会要警惕道德家的天真。巴斯夫是世界上最大的化学公司,也是消耗天然气的工业大户。这位在亚洲工作过十年的总裁指出,如果德国政府斩断从俄罗斯进口能源,以巴斯夫这样的大型化工厂为例,当它的生产陷入停顿,很多相关产业都将被拖下水,大面积失业会不可避免,民众生活会陷入混乱,国民经济将遭受重创,德国在长时间内会失去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巴斯夫的化工产品里,很多是化肥、药品的原料,油漆、塑料等也将断供。让全世界最大化工厂停产的后果是不可想象的。

记者逼问他说:可是很多高校和研究所里的经济学家已经做出了精密的模型推算,假如德国放弃从俄罗斯进口能源,德国虽然会陷入经济萧条,但不至于跌入灾难。巴斯夫总裁反驳,说这话的人可能精通理论,可并不对他人肩负任何具体责任,而他要管几万人的饭碗。他很惊愕,那么多身居要职的人居然丝毫不懂,德国的繁荣富裕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更不懂产业链之间的深度关联。他说得痛心疾首:二战后德国建立起强大的经济体系实属不易,现在,我们不惜舍弃能源安全,把自己的经济搞垮,这对乌克兰又有什么好处?谁又能保证,德国这样做了就能终结战争?

战争一来,政治和经济显然成了两本账。读到经济界的实力派跟政界、学术界和媒体杠起来,我只有一种水漫金山的无力感。这些大事反正不由我们说了算,我们拥有的常识,碰到这些专业复杂的问题也派不上用场。只有一点是明确的,由财政部长亲口说出:俄乌战争正在让每个德国人变穷。

乌韦帮着摆饭桌的时候,还不忘把龚特的最后一句话学给我听:咱们不能不支持乌克兰,要不,俄国一直打到波兰,下一个就是德国了。老龚特怎么会这么想?我听得一头雾水。龚特可能看了太多的二战电影,乌韦苦笑着摇摇头,战争会激起对战争的记忆。


03

我还清楚地记得 2 月 24 日开战那天。德国外交部长讲的一句话后来成了名言:“我们一觉醒来就到了另一个世界。”我那天早上醒来,并不知道世界已然不同。

那是我做旅行的一天。我起得比平时早,匆匆忙忙往火车站赶。按计划,我将在柏林的一个创意空间主持关于中国科幻的对谈节目。既然邀请方出路费,我就想充分利用这趟差旅,早早到达柏林,花几小时去国家美术馆看展览。火车开动后,我喝了一口热咖啡,才打开手机读新闻。第一个标题是“战争:俄罗斯出兵乌克兰!” 

从汉堡去柏林,火车朝东南方开,天上布满了灰白色云层,原野和森林都是萧瑟的。眼前的景象,跟这里每个冬天的清晨都别无二致。可我忽然感觉很怪,认定自己坐上了一辆开往错误方向的火车。战争来了,我怎么还去聊科幻?这不是很可笑吗?仅“战争”这个词,就有一头巨兽的体量,足够一口吞掉平日里的各种意义。火车的行进也在我眼里变成虚无。到柏林后,一切还是老样子,但又不一样了。我们的科幻对谈开始前,主办方请大家集体静默一分钟,为乌克兰祈祷和平。

从柏林一回来,我就拉上乌韦去超市抢购。疫情初期的情况在战争开始后重演了,所有人都忙着囤卫生纸、罐头及其他。我们开回家还没把车停稳,邻居克里斯就走过来打招呼。虽然天气远没到收拾花园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一把剪刀,在修剪去年的枯枝。

克里斯八十开外,身体还很健朗。三十年前,他从北约的一个高级军职上退休。年轻时,他开过战斗机,两德统一后,他负责去东德地区收编东德部队。退休前,他的工作变得有些乏味,负责北约各国武器设备的技术标准化,比如德国接头跟比利时的是否匹配。

“真没想到普京会发动战争。”克里斯说。

“我们的朋友里没有一个人料到这一点。”乌韦说。

“但有一点他让我格外惊讶,没人这么干的。”克里斯又说。我们马上想起来,他在北约干了一辈子,有什么高见?

“战争一般都是在秋天发动,等地里的收割结束以后,”克里斯说,“普京怎么会在二月底发动战争呢?乌克兰这一年的收成都无望了。”

“我们今天就没买到面粉,”我插嘴说,“葵花籽油的货架也空了。”克里斯点点头,又跟我们分析起军队供给对战事推进的影响。

“你觉得北约东扩对今天的局面也负有责任吗?”这是各国媒体上讨论得异常激烈的问题,我很想知道我家门口这位老北约怎么看。

“我已经退休三十年了,今天的北约早已不是我工作时的那个组织,我不好说什么了。”他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冲克里斯挤挤眼睛,知道军队把他训练出来的谨慎态度永远不会松懈。他又夸了夸我上次请他和太太来喝下午茶烤的奶酪蛋糕。我说,可能很长时间内我们都没有面粉烤蛋糕了。

“乌克兰是欧洲的大粮仓,”战争发生不久后,乌韦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们周围出现了很多乌克兰色,无论是歌剧院门前悬挂的旗帜,还是各家商店橱窗上贴出的支持信号,到处是这纯净的蓝黄两色,荡漾着一番诗意。乌韦关于粮仓的说法,让我从颜色里开始想象乌克兰的万里晴空和金色麦浪。

我很惭愧,我对乌克兰一无所知。在俄罗斯文学里,我读到过第聂伯河和哥萨克兵,其他就记不清了。我还知道苏联解体后,乌克兰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2014 年俄国占领了克里米亚,默克尔率领欧盟对俄罗斯进行经济制裁至今。我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梳金色麻花辫的年轻女总统,但她也像其他政客一样,很快就消失了。一年前,我读到过《南德意志报》的一篇长文,揭露乌克兰的寡头操纵政治。在一份有一百六十多个国家排名的反腐败名单中,乌克兰排在一百三十几位。

战争发生前,我不知道乌克兰国旗长什么样,叫不顺现任总统的名字,也没注意看过它的地图,除了基辅,乌克兰的其他地名一概不怎么熟。短短几天,我就能流利叫出哈尔科夫、马里乌波尔、敖德萨……战火把它们摧毁得尽人皆知。我宁愿从未听说过这些地名,愿它们逃过轰炸和厮杀,愿那里的街道和房屋完整如初。在那些呈现出月球一般荒芜的战争图片前,我的心愿只是一堆泡沫。在德国的乌克兰名人是一对拳击手兄弟克利钦科,大哥回到乌克兰后当上了基辅市长。我们的朋友熟人圈里没有乌克兰人。这种情况在德国不是例外。报纸上引过一位乌克兰作家的话,在欧洲人眼里,乌克兰从来在最遥远的欧洲边缘。


战争来了,我怎么还去聊科幻?这不是很可笑吗?


战争爆发后,德国广播节目里很快就有了对乌克兰文学的介绍,我记下两个被谈论得最多的名字,一是尤里·安德鲁霍维奇,2004 年橙色革命后,国际文坛上把他视为乌克兰的声音。他被译成德文的散文集叫《最后一片领地》。另一位作家是写诗的乐手,叫谢尔伊·扎丹,广播里读了他诗集中的几句,记录的是他在某年圣诞节的前一天,到了一个战乱中的乌克兰前线城市:“你们这些男人,谁能幸存于这个冬天,谁漂到河对岸才被发现,谁会一头栽进雪地,谁将沉到冰底,用身上的肉喂鱼,用咸味的血浇地,变成一道回音,群鸦凄厉。”

我走进常去的书店,要买这两本书。女店员边在电脑里查询,边说,“要不是战争,没人会想起来读乌克兰作家的书。”我承认,我也至今连一本都没读过。她找了半天,最后说,这两本书要等大约一个月才有货。不会吧,我跟她解释,前不久广播里刚推荐过这些书,出版社肯定早就备好了货呀。我差点告诉她,我以前做过出版,是了解内部操作流程的。戴眼镜的女店员摇摇头,“我查了跟我们合作的中盘商,也查了出版社的库存,都没货,估计乌克兰的文学书全在重印中。”

她说的应该是实情。广播里采访了这两本书的出版社编辑。编辑说,多年来,德国出版社几乎只在意俄罗斯文学,对乌克兰作品的关注度微乎其微。直到不久前,连本德语-乌克兰语的辞典都没有,会乌克兰语的德文译者也寥寥无几。当然,德国出版社对俄罗斯当代文学的关注是带选择性的,从来不会引进那些充满帝国梦想倾向的作品。

我本打算在去柏林当志愿者的火车上读这两本书,只好作罢。到了三月,涌入德国的乌克兰难民人数日日在涨,柏林火车站是接收他们的第一扇大门,急需志愿者的协助。我在三月中旬的一个周末去柏林帮忙,跟上次去柏林一样,又是一大清早出发。路过家门口的街心公园,觅食的鸽子听见我的脚步声,骤然飞起,空气中留下他们拍打翅膀的刷刷声。在我住的地方,鸽子还能肩负象征和平的寓意,那些在乌克兰扇动翅膀飞翔的鸽子就难说了。它们知道怎样躲避炮火吗?

不知不觉,四月已经走向尾声,俄乌战争还在升级,越打越残酷。德国年轻的女外长强烈要求德国把重型武器提供给乌克兰,媒体都蜂拥在她周围,集体向总理朔尔茨施压。默克尔的前军事政治顾问发出警告,“通往地狱的路总是由善意铺成的”,他说,德国必须从军事升级的逻辑中拔出身来。如果德国答应乌克兰的请求,直接把重型武器输送过去,无异于德国变相参战,势必抬高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风险。内务部长则号召,有地下室的居民要做好防核污染准备,将投建的公共建筑及私宅也须重视把地下室纳入必建工程。

也许是因为战争作为身边的现实已经延续了两个月,我们在惊愕、愤怒、悲伤、焦虑、恐惧、同情、迷惑等各种情绪中都趟了至少一遍,心理承受能力大增。政府政客及媒体的各种发声都无法让我们过于激动了。这两天,一直躲着媒体走的总理朔尔茨想出了一条权宜之计,德国仍坚持不向乌克兰直接输送重型武器,但给乌克兰再拨 12 亿欧元巨款,供他们在北约国家和美国自主采购武器,无论轻重。朔尔茨为这项决定辩护说,因为无法判断俄罗斯的底线在哪里,若德国不慎踩过红线而引发核战争,世界便没有回头之路了。

我想起芳妮的话,一听到援助武器就心慌。谁能讲得清,每送一次武器,是离和平近了一步还是远了一步?尽快终结这场战争的办法,是靠更多更重的武器,还是靠一场场谈判?我们既不是乌克兰人也不是俄罗斯人,也许我们对此根本就没有发言权。

给乌克兰难民当志愿者那次,柏林火车站的一块巨型广告牌给我留下了不适感。广告打的是德国巧克力品牌“骑士运动”(Ritter Sport),2022 年是它的 110 年周年庆。即使不打广告,骑士运动也是德国最有名的巧克力,它用两个绝招稳定自己在市场上的辨识度,一是方块型包装,二是根据季节变化无穷的口味。我最喜欢的是朗姆酒泡葡萄干那款。据说它的生产无一例外都在德国南方的巴符州完成,在全球 90 多个国家的市场上只做营销和销售。

本来也没什么,可是,骑士运动偏偏在三月份成了所有新闻和社交媒体的众矢之的。起因是乌克兰国防部在推特上号召抵制骑士运动,谴责这家公司还继续他们在俄国的业务。

战争打响后,连西门子、德国海运以及包括宝马在内的行业巨头都立即终止了在俄国的业务。这就是战争,把全球化生长出来的经济合作突然掰断,如同大陆板块运动发生了断裂,每个企业要迅速做出决定,双脚站到深渊的哪一边,劈叉等于找死。作为家族企业的骑士运动怎么就认不清形势?

我也同样搞不懂,乌克兰国防部怎么会突然对准一块德国巧克力?它的推特配图十分血腥:在骑士运动尽人皆知的方块包装上,通过图片拼接处理,“骑士运动”的字样被改写成“希特勒运动”,大量的鲜血从高光的包装纸上往下滴。英语说明文字是:“儿童的血:153 名被俄国人杀害的无辜儿童,他们再也尝不到巧克力的味道了。我们要求骑士运动离开俄国,从而终止为屠杀儿童的杀人犯提供子弹、手榴弹和火箭。”

骑士运动在媒体上做出的回应是这样的:“为了保障众多种植可可的非洲农民家庭的基本生活和就业岗位,我们将继续为俄罗斯民众提供巧克力。但是,我们早已终止了对俄国市场的投资及广告业务。”骑士运动并且做出保证,把在俄国的全部营收捐给国际人道救援机构。

我的不适感就这样出现了:在柏林火车站这个迎接乌克兰逃难者的大门口,赫然矗立着被乌克兰国防部描写成杀手帮凶的德国品牌广告,这场景本身就错得不能更错。每天成千上万涌入柏林火车站的乌克兰难民看到这个广告会怎么想?

两天志愿者做下来,我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除了我,根本没有任何人留意这个广告。逃难的乌克兰人一个个心力交瘁,他们千辛万苦到达柏林后,只想把最后的力气花在安顿下来,既没精力去读本国政府的英语宣传,也无心去看德国日常的安逸场景。受尽折磨、失掉了全部所有的,是他们这些人。他们比我们更知道,该抓住什么和漠视什么。

我对乌韦说,以后咱们家就不要再买骑士运动这个牌子了。尽管我心里明白,变味的不是巧克力,而是我们的世界。

2022 年 4 月 23 日写于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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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 2022 年 3 月 6 日,德国柏林,大批乌克兰难民抵达德国避难,受到柏林志愿者的接济和救助。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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