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签婚前协议？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爱的二八定律》剧照

竹子和丈夫从大学时期恋爱，至今已有10年。2020年两人登记结婚前，竹子拟定的婚前协议，主要围绕财产和债务展开，因为婚前双方名下各有房产，父母又各自出钱资助了首付，让新婚夫妻共同购买了一套房子做新房。考虑到家庭经济情况复杂，特别是“涉及到了父母的部分财产”，竹子觉得，还是有必要将婚前私有财产进行划分：各自的婚前房产和存款均为个人所有，婚后各类收入则为夫妻共有，债务也是共同承担。

除此之外，在婚前协议里，竹子还加入了忠诚条款，即婚内出轨的一方，在离婚时需要向对方支付几十万元的赔偿。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解释，忠诚条款实际只有双方在离婚时自愿遵守并愿意承担代价时才会奏效。作为律师，竹子也明白这一条款存在争议。

但她还是觉得“既然都写了婚前协议，还是有必要加上这条的”，毕竟在司法实践中，“明确提出赔偿的忠诚条款，是有可能被法官认可的”，相反，很多人在生活中常常提到的“净身出户”，很难事先约定，因为违背了法律的基本原则，“导致离婚后一方可能无法负担自己的生活”，往往会被认定为无效。

此外，在竹子看来，签订婚前协议，本质其实是提供了一场对话，以达成共识，如何从恋爱状态走向婚姻状态，特别是涉及到家庭房产、私有财产的问题，不到真正结婚那一刻，大家都很少会严肃地考虑和商量。所以对竹子来说，写婚前协议就是在恰当的时刻，“把这种大家的想法放在桌面上说，对方如果不能理解，自己就退一步，到彼此都能妥协的程度”。

郝惠珍是北京市盈科律师事务所创始人，长期专注在婚姻家庭相关的法律领域，她特别赞成年轻人签订婚前协议。很多人提到婚前协定的有效性，郝惠珍解释，只要是双方自愿签署的书面形式约定，都可以视作广义上的婚前协议，“只要没有违反法律的禁止性规定和公序良俗，就是有效的，而且某一条款无效也不意味着整个协议都是无效的。”

从另一个角度，郝惠珍还提到，签协议的过程本身，就是夫妻双方坐在一起面对婚姻生活的过程，也是一个彼此沟通、商量的机会, “即便没有达成具有法律效益的书面协议，但商量和沟通总归是没错。”

这些年，除了传统人们认为的财产协商，郝惠珍发现，年轻人签订婚前协议时，讨论的问题范围正在越来越广，比如她就见过年轻人在协议中讨论宠物的“抚养权”、过年应该会谁家过年，讨论如何在吵架的时候杜绝冷暴力、如何协调双方父母意见，“相比较于区分财产归属，这样的讨论更像是谋求价值观和精神上的契合”。

阳林汐和丈夫就是在婚前协议中谋求价值观和精神契合的人。阳林汐今年30岁出头，主业是广告拍摄，也做兼职博主。她对婚姻的切身感受最早来自一个朋友，这位朋友过去经常与阳林汐一起出游、逛街，偶尔也会在咖啡厅、小酒吧喝点东西、聊聊天。

但后来朋友结了婚，很快又有了孩子。那之后，阳林汐往往需要邀请很多次，朋友才能抽出时间和她一起逛街。她还记得，有次朋友终于答应了自己的邀请，把孩子留给了丈夫照看。

即便这样，一路上朋友也没闲下来，短短四十分钟，她一直拿着手机查看家里的监控，担心丈夫没办法照看好孩子。实际上，朋友的丈夫也的确不时打电话过来，而 “一会问怎么喂奶，一会问怎么哄孩子睡觉，你能感觉到他确实什么都不明白”。

这样断续聚了几次后，阳林汐明显感觉到，朋友始终处在一种焦虑中，甚至“感觉明显老了很多”。那个朋友也经常劝阳林汐“晚点结婚，晚点生孩子”，语气中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阳林汐对这位朋友的情况多少有点了解，知道她丈夫忙于事业，需要经常出国出差，朋友就只能被动成为家庭主妇，承担起照看孩子的主要责任。尽管朋友丈夫也能提供不错的经济条件，但阳林汐还是觉得这是一段不对等的关系，朋友很累，也不开心。

这给阳林汐敲响了警钟，阳林汐的丈夫是国外品牌的代理商，工作也很繁忙。但她觉得，自己也是一个需要工作，喜欢工作的人，“如果我结了婚、生了孩子，就要放弃工作，我心里当然不平衡”。哪怕生孩子还没有提上日程，阳林汐还是担心两个人在家庭分工中出现矛盾，毕竟一个人忙起来，另一个人可能难免需要多承担一些家务活动。对这些现实中琐碎的细节，她想找个办法有所应对。

一次偶然机会，阳林汐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有其他博主分享自己签婚前协议的经历。阳林汐受到启发，当即询问自己做律师的朋友，如何签协议，协议是否有效。结果朋友告诉她，只要双方自愿签字，即便没有经过公证，协议也有法律效应的。‍

阳林汐觉得这样一份协议能够很大程度上填补她缺失的安全感，当她把想法告诉丈夫之后，丈夫欣然答应，“他觉得这样对自己其实也是一种保护”。后来在结婚前，阳林汐和丈夫花了一个下午，一边在阳台喝茶、晒太阳，一边讨论婚前协议的条款，顺利地就完成了婚前协议的签订。去年9月结婚以后，她和丈夫也的确是按照协议约定，共同购置家庭基金、合理掌控各自收入的。

两人在婚前协议里，还对赡养老人、照顾孩子，以及做家务等进行了详细约定，比如协议里写到，双方每周都需要尽自己努力，花费相同的时间来完成家务、照看孩子。阳林汐知道协议中有些条款没有法律效力，但把它视作双方共同维护婚姻幸福的规则和约定，“如果我们前提商量好一个规则，在规则范围内经营婚姻，我会觉得，我们俩在朝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

郝惠珍还记得，国内最早出现婚前协议，是因为改革开放后涉外婚姻数量增多，这类婚姻中有些经济问题需要通过婚前协议来避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婚前协议一般只存在于豪门婚姻、涉外婚姻、年龄差距过大的婚姻中，但这两年，她明显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普通工薪阶层年轻人，开始主动签订婚前协议。

而根据“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在2010年做过一项调查，当时10.3%的受访者接受婚前协议，且超过一半的人主要都是约定财产问题。到了2017年，接受婚前协议的受访者变成了60%，约定内容也变得五花八门。

在婚前协定中，讨论家庭分工其实并不是新鲜事，但郝惠珍介绍说，随着年代变迁，人们讨论家庭分工的方式其实在变化。郝惠珍过去见过的婚前协议中，往往用金钱价值来衡量全职主夫或全职主妇的劳动，比如一些经济条件特别好的家庭，“约定好给予每个月几十万，每年几百万的生活费”。

但郝惠珍观察到，这样的状态下，双方关系几乎一定会逐渐变得不平等，因为“一方会觉得自己在外面挣钱供养家庭，家庭地位理所应当处于高位”。但郝惠珍从法律的角度来看，没有另一方对家庭的付出，在外打拼的人，怎么可能有机会创造财富，所以其收入也是在夫妻共同经营下获得的，没有必要夸大个人的贡献。‍

《你和我的倾城时光》剧照

相比之下，这一代签订婚前协议的年轻人，明显更加注重双方平等的价值交换。在工作中，竹子自己就常被年轻客户咨询婚前协议的事，这些年轻人大多跟她一样，出身中产阶级家庭，已有一定的婚前积蓄甚至房产，其中房产往往涉及父母出资。竹子注意到，这部分人拟定婚前协议，主要是希望划分清楚婚前财产归属，“明确属于自己的部分”，而不是要求在房产证上加名，或者用金钱价值来衡量某一方的家庭劳动、限制对方的发展。

易轶是北京家理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合伙人，处理离婚纠纷时，她见到太多夫妻因为财产分割，在庭上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但如果离婚的夫妻，在婚前就对可能产生矛盾和冲突的财产进行过清楚的划分，并事先约定未来的权属问题，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纠缠不清和冲突矛盾。

对于婚姻中经济地位差别较大的夫妻来说，协议也可以保障婚姻中双方的权益，尤其是有效规避经济强势方转移和隐匿财产。在很多的离婚诉讼中，只要没有证据确凿的家暴、出轨等恶性事件，法院一般不会在一审中就判决双方离婚。

易轶常常遇到经济强势一方利用这个时间差转移财产，她见过男方将共同财产通过投资方式进行转移的，“最后股权划分需要大股东同意，股价划分则需要对公司进行估值，有些空壳公司或者借了外债的公司根本没有价值、甚至是负债状态”。

《三十而已》剧照‍

尽管现行婚姻法对转移、隐匿共同财产的行为倾向严厉打击，但易轶说，问题在于“如果没有明确证据能够证明共同财产归属，即便到了法庭，也没有办法”。因此，她建议双方在面临重要节点时，都要签署协议确定共同财产的权属问题，这样如果上了真的法庭，起码在证明共同财产上会少很多障碍，进而可以“最大可能减少隐匿、转移财产的可能性”。而对经济强势的家庭，清晰的婚前协议也能在婚骗现象中保障自身利益。

针对这些问题，郝惠珍进一步解释，从法律层面讲，“不止存在婚前协议，还有婚中协议，甚至两个人走到离婚那一刻，也可以通过签订协议的方式来达成共识”。协议签字生效后，便会成为处理纠纷的主要参照，提高解决离婚纠纷的效率。实际上，如今年轻人约定的财产范围，已经大大超过了很多人的想象，开始包括虚拟货币、游戏账号、社交媒体账号，社交账号媒体的收益等，比如“B站账号属于个人，但其经营收入则为夫妻共同所有”。

竹子在社交网络上分享过自己签订婚前协议的经历，有人认为，这样的协议显得理性而不留情面。但竹子觉得，婚姻虽然确实是以情感为基础，但财产和债务也是客观事实。虽然2020年开始实施的新版《民法典》已经规定，婚前财产在法律上属于私有财产，但法律实践层面，婚前协议仍然有助于厘清很多问题，比如私有财产在婚后通过经营获得的增益到底如何分配。

竹子同时也提到，尽管恋爱和婚姻都是情感问题，但毕竟恋爱关系相对更开放，即便因为不合适而分手，成本也是很低的，结婚后就不同了，双方都有维持婚姻和谐、赡养伴侣的义务，“这种义务不只是公序良俗上的，而且是法律上的”。‍

《大都市小爱情》剧照

正因为双方对恋爱和婚姻的认知一致，又作出了清晰的权属划分，竹子明显能感觉到，婚前婚后，自己和丈夫的状态都不同，比如相处过程中，两人难免有矛盾，但恋爱时，双方都不乐意低头认错，反而结婚后，竹子发现，“生气的时候他可能会主动来哄我、来积极地解决问题了”。她自己分析，恋爱的时候，可能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解决问题。

阳林汐和丈夫此前已有5年恋爱经历，结婚后，生活变得更加平淡，连节日期间双方表达心意，都从昂贵的礼物和豪华的晚餐，变成了实用的电动牙刷。阳林汐对此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在她看来，当婚前协议很大程度缓解了她对婚姻的恐惧后，她变得更加享受这种彼此关照，又相对独立的生活。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