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藏戏剧人”刘晓邑:在戏剧的海洋里潜游
国乐剧院,舞台前后通透,室内雕梁画栋,庄严古朴。
一块透明塑料薄膜的大幕落下,包裹住舞台,追光与雾气从四面八方打来,形成一方深蓝的天地。
三个赤脚,操持木偶,戴着白色棉麻手套的演员入场,缓慢游弋在这片蓝色天地中。
将近一个小时。
这是肢体舞剧《深蓝》的表演现场。
《深蓝》简单又丰富。塑料薄膜,细沙,玻璃瓶,就是一个世界。木棍,桌布,小彩灯,涂鸦纸片……组成深海里的各种生物。导演刘晓邑用多种创意元素还原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海底世界,富有东方色彩的诗意创造着无限的想象世界。
没有一句台词,更没有夸张的动作和神态,三位表演者只用缓慢的舞蹈动作引领着台下将近200名观众坠入那绝对寂静的深海里。
表演结束后,坐在国乐剧场的舞台上,刘晓邑接受了《新周刊》的采访。聊天过程中,他不时提醒旁边另外两位舞蹈演员,下一场表演应该如何调整,“动作再少一点,再慢一点,再宁静一点,这个戏会更有力量”。
当乌镇戏剧节组委会邀请刘晓邑参加特邀剧目单元,询问他想推荐哪部戏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深蓝》。
“我觉得这部戏在乌镇国乐剧场里演特别有感觉,你看上面这条横梁上还雕着两条鱼,”他边说边指给我看,“在一座古建筑里演一出关于大海的戏,有一种水漫金山寺的感觉,又像是在一个篮子里装了一块蓝宝石”。
《深蓝》的前身是《海》,灵感源自于刘晓邑多年潜水的观察和感受。2012年,他和一群朋友学会了潜水,“美、刺激”,从此,他爱上了这项无限亲近海洋的运动。
“我们每一年去潜水的时候都会发现很多海底垃圾,而且可以明显发现海洋的生态一年不如一年,很多珊瑚也已经白化、死亡……”亲眼看着海洋环境的日渐恶化,五年后,他决定把潜水变成一次艺术创造——在舞台上造一片海,让更多的人感受到海洋的魅力。
因为长期待在水里,天天观察各种海洋生物的游动姿态、生活习性,前期工作做得太充足,等到真正做这出戏时,他并没有花很多时间。
没有语言,只是简单的道具和背景音乐,《海》用肢体来展现海洋世界发生的一切。刘晓邑觉得,我们也许已经习惯相信人的语言而非肢体,但“肢体不会撒谎,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呈现”。真实地呈现和传达是他做这出戏的初衷。
这次,他将《海》改编成《深蓝》。内容变了60%,没了螃蟹、海龟、飞鸟,增加潜水员、塑料薄膜、泡泡、大翅膀,动作也变得更加简单。“这种简单不是简陋,是变得更有力量。”
从2017年《海》的诞生,到如今“进化”成《深蓝》,五年时间,刘晓邑仍然不定义、归类它是什么剧类。
在刘晓邑的艺术世界里,他从来不定义自己的作品。“由观众来定义,剧评人来定义,我作为创作者,从不定义。我只管做,其他的交给大家。”
《深海》的表演过程中,三位演员会各带一条纸制的小鱼走下舞台,走到观众席,将小鱼交到观众手中,任由他们挥舞游弋、传递互动。
“在演出过程中,观众属于弱势群体。演员走下舞台,观众会很紧张,他们在心理上处于弱势地位,所以,(演员)需要爱他们。”刘晓邑说,当整个现场很安静,没有观众看手机、交头接耳,更没有观众离场,当演员把手中的小鱼交给观众,他们也能随着音乐“游动”,这就表示,他们是真的投入到戏里去了。
每场《深蓝》几乎都会有观众在演出过程中哭得稀里哗啦。“因为他们会被很多事情打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哭。他们被打动的时候,我都没有被打动。每个人的点都不一样。”
有时候,在一些戏剧氛围没有那么浓厚的城市表演,刘晓邑也会遇上不喜欢这部戏、“不合适”的观众。有人可能从没认真看过戏剧,进来只是坐着玩手机。
对于一些看完戏之后有心理落差的观众,他特别坦然地表示:“落差就落差呗,也没关系,就像人生经常会有落差一样。不要抱有太多的幻想,来看就来看吧,感受一个作品,就行了。”
刘晓邑从不定义作品,也就不会用各种标签来区分受众,他把《深蓝》定义为“3+剧”,意为三岁以上的人都能看的剧。
而《深蓝》最小的观众,是他的女儿。
女儿一岁的时候,被刘晓邑带到了剧场,那是她人生中看的第一部戏。“她没啥反应,就坐在那里,睁着大眼睛,没有哭也没有闹,还想去抓那些沙。”因为没有太多语言和文字,女儿完全被画面吸引和陶醉了。
2021年,两档热门综艺将刘晓邑带到了观众面前。
在《戏剧新生活》中,作为八位“无名戏剧人”之一,他主动肩负起80%以上的道具制作工作,人称“乌镇鲁班”。
戏剧公社的最后一场戏,刘晓邑用一部偶戏《关于23号星球》把观众带入一个天马行空的梦幻世界,为节目完美收官。
走下舞台,来到真人秀《向往的生活》,他成了沉默低调、埋头苦干的男人,修凉亭、做木工、烧烤串……在蘑菇屋里“十项全能”。带着妹妹张子枫出门采青苔,他又瞬间打开话匣子,像个大哥哥一样,耐心讲解发生在小小青苔上的美妙故事。
“宝藏戏剧人”的炼成并不是一帆风顺。成为如今这个热爱生活的成熟男人之前,刘晓邑也曾发展不顺、漂泊不定。
14岁的年纪,他开始学习舞蹈。以全国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北京舞蹈学院,学习民族民间舞。
大二的时候,他偶然接触到戏剧,觉得戏剧也挺好玩的,既要开口说话,又要表演和扮演,从此一发不可收地喜欢上了戏剧。
2012年的《怪物》是他做的第一部戏,内核取自乔治·奥威尔的《1984》。刘晓邑在剧中用肢体表达着自己作为青年人,对于欲望、死亡等话题的思考,但因为太过于先锋而备受争议。
在戏剧的海洋里,他时而潜水,时而浮出水面,咬牙坚持了四五年,直到中文版《战马》的出现,才找到了那身舒适保暖的“潜水服”。
2014年,刘晓邑经历层层选拔,从1500多位候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中英合作推出的中文版舞台剧《战马》中的中方木偶导演,负责管理一支150人的团队。
《战马》让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木偶。为了学习木偶,他去意大利学习即兴喜剧,去法国学肢体剧,又去捷克参加木偶工作坊。
这么多年,他一直沉浸在偶的世界里,刀刻斧凿,棱角分明。
2016年,他带着自编自导的木偶肢体剧《小兵张嘎幻想曲》来到乌镇戏剧节嘉年华。一张桌子,一把吉他,一个偶,三个演员,没有特殊的音效和物美,纯玩肢体,演绎出千军万马的现场感。
虽然比起剧场,刘晓邑更喜欢街头表演。但那时他也希望能有一天,自己的作品能作为受邀剧目参加乌镇戏剧节。
《小兵张嘎幻想曲》剧照。/受访者提供
“也想念嘉年华,希望下一届我可以重新带一部作品来参加。”刘晓邑说。
刘晓邑有两个公司,创办于2015年的触感实验室,专做儿童剧和戏剧课程研发;另一个公司,专门做大型的音乐剧。
2012年开始走上戏剧这条路时,他没想过这事儿能赚钱,只是想做,“但是做到第十步的时候,发现开始能赚钱了”。
以前从国外买版权剧,“人家演过的戏,我们买回来,照着录像学一遍,人家怎么演你就怎么演,不能随便改编,还要付老外版权费”,刘晓邑意识到,这挣的是快钱,学不到真正的核心技术,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消耗自己。
为了创作,也为了让剧团运作进入良性循环,他开始一点点做原创。如今,他手上已经有15部版权剧,一边演,一边不断修改。
最快的时候,他十天就能做出一部戏。“我生来就是干这个的,我从小就会干艺术,不会干别的。”
刘晓邑在制作木偶。/受访者提供
刘晓邑有着作为一个创作者最朴素的信仰:成为高手的前提是得有量。只有高强度、多产,才会有足够的经验,才能做出好项目,成为高手。
每一部戏,大方向都是他一个人来把控。整个创作过程中,他从来没有过自我怀疑的阶段。他认为创作不是自我怀疑。他也从不跟其他人比较,“人生就这么短暂,为什么要跟其他人比呢?开开心心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创作是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对话,跟别人没关系。艺术创作不是比赛”。
他也期待所谓“爆款”的出现,那种既叫好又卖座的作品,谁不想有呢?但这种期待仅限于他的大型音乐剧,“像《深蓝》这种小体量的戏,观看的人多了,票房起来了,评价的声音也会相应变多了,它就会变味。”
观众的评价是创作的一部分。自始至终,他关心的只有真正的创作。
沙盖上手电筒发出的最后一点光。/乌镇戏剧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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