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Frankl)的《活出生命的意义》(Man's Search for Meaning),是一本影响巨大的经典名著。
该书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记录作者在纳粹集中营的经历,第二部分简介他创立的用于心理治疗的“意义疗法”(logotherapy)。
弗兰克尔在集中营历尽折磨,目睹难以形容的恐怖,面临了死亡的威胁,家人都在集中营丧生。但他一直用想象力和信念支撑自己,很多人被他的经历震撼。
但他的意义疗法是个什么东西?现在过时了吗?这是我最近重读这本书时重点关注的题目。
要了解意义疗法,最好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两个维也纳心理治疗大师说起。其中一个是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经历塑造了我们的个性,对成年生活有巨大影响。他创立的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疗法让患者自由联想,探索他们的无意识,发现过去的心理冲突和创伤,通过化解这些创伤,来解决今天的创痛。另一个心理治疗大师则是创立个体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的阿德勒(Alfred Adler)。阿德勒的理论和弗洛伊德有些不同。弗洛伊德认为性欲或生存本能是人类行为的主要驱动力,阿德勒则认为追求优越感才是。弗洛伊德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是审视过去,梳理过去的纠结;而阿德勒的方法则相对来说更放眼未来,以可以给自己带来权力和满足的目标为导向。阿德勒(1870-1937)和弗洛伊德(1856-1939)是同时代人,也生活在维也纳。二十世纪初期的维也纳是心理治疗的宇宙中心,而生于1905年的弗兰克尔被投入纳粹集中营前也是维也纳一个小有名气的精神科医生。弗兰克尔跟两个大师都有交集。但他更认同阿德勒的观点,一度在阿德勒的圈子中相当活跃。后来他被逐出阿德勒的圈子,因为他跟阿德勒有分歧。阿德勒理论中作为人类行为动力的生活目标意味着权力、社会利益、优越感,而弗兰克尔认为这个动力是寻求生命的意义。于是他另立门户创立了引导患者发现生命意义的“意义疗法”,这也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之外的维也纳第三心理治疗学派。那么在弗兰克尔看来,为什么要寻找意义,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心理健康基于某种程度的紧张,一个人已经取得的和他应该取得的之间的紧张,或者一个人现在的样子和他应该成为的样子之间的差距。这种紧张是人类固有的,对于心理健康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
没有这种紧张时,人会陷入生存真空,其外在体现就是无聊。当然太紧张也不行,也是一种巨大压力。人永远都在压力和无聊之间摆来摆去。
两个极端都会让人产生心理疾病,但弗兰克尔认为无聊是导致精神疾病的更常见原因,将来人们有更多闲暇时更会是这样。第一种方式就是做有建设性的工作。比如弗兰克尔在集中营里失去爱妻与双亲在内的几乎所有亲人,陷入绝望时,支撑他活下去的是他还没有完成的书稿。第二种方式其实就是爱。对妻子的爱和思念帮助弗兰克尔度过集中营里不堪回首的四年,而他与第二任妻子的相知相爱则让弗兰克尔得以幸福地度过余下的岁月。而弗兰克尔阐述的获得意义的第三种方式,即通过面对不可避免的苦难时的态度,是他的意义疗法的最大特色。《活出生命的意义》中的一个故事估计很多人都听说过。有一位年迈的医生,因无法忍受妻子死亡带来的痛苦,寻求弗兰克尔的帮助。弗兰克尔问他,如果是他先妻子而去,妻子会是什么感觉。老者说妻子一定也会像他今天这样痛苦。于是弗兰克尔说,所以你的痛苦是有价值的,因为它代替了妻子的痛苦。老者听到这番话后,平静地离开了弗兰克尔的办公室。他还是会为爱妻的离世感到痛苦,但他的痛苦现在成了一种牺牲,他的痛苦有了意义。“即使是身处绝境的无助受害者,面对他无法改变的命运,也可以超越自己,从而改变自己。他可以把个人的悲剧变成胜利。”
坦白地说,这一段话的意思我并没有全懂。前面提到的老者的故事是一个从痛苦中寻找意义的好例子。但在一般情况下,要从痛苦中寻找意义,我怕自己会束手无策。
我的朴素的理解是,能够以一种比较优雅——至少不是特别难看——的姿态来忍受不可避免的痛苦,是一种很大的成就,体现了人的高贵和尊严。而当你做到这一点时,一定会有个人的成长,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因为你拓展了同情和理解他人痛苦的能力。
弗兰克尔自己在集中营的经历,他在痛苦面前做出的有尊严的选择,也是从苦难中寻找意义的例子。
在我们这个时代,意义疗法显得有点老派,跟今天玩世不恭、急功近利的时髦不一定合拍。而且我感觉对病入膏肓的患者,意义疗法可能会远水解不了近渴。但这样的心理治疗方法也像古典音乐一样不会过时。它跟今天的一些风气的错位,或许正是它的价值所在。弗兰克尔尤其批判了现代社会一种虚无主义的世界观,即认为人不过是一个空壳,是体内的化学物质和外界环境影响的结果。他认为这种观点对精神疾病的流行要负些责任。弗兰克尔认为,一个人的行为,不管是好是坏,都不能完全用生理的、心理的、和社会的原因来完全解释,总还有这些原因之外的属于他自己的原因。人和机器不一样。人有灵性,有自由意志,这也是意义疗法的哲学基础。在纳粹集中营里,人都可以选择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痛苦,在其他相对正常的环境中更是这样。对人的意识的生理原因的探索是有价值的,这是科学的前沿。对环境原因的探索也有价值,这能揭示制度性、结构性的问题,推动社会进步。但认识到个人的主动性和责任也有必要。世界上的人都是残破不全的,都需要治愈和修补。对所有这些个体来说,这种认知是一剂苦口的良药。“人类存在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能够超越这些(生物的、心理的、社会的)条件。人有能力让世界变得更好,如果有这个可能;人也有能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如果有这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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