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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科医生:你总戒不掉酒,可能是得了精神病 | 精神科医生陈百忧15

精神科医生:你总戒不掉酒,可能是得了精神病 | 精神科医生陈百忧15

文化

大家好,我是陈拙。

这是我头回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疾病。

前段时间,我总习惯在改完稿之后去喝两杯,结果陈百忧提醒我,在精神科,“喝酒上瘾也算种精神疾病。”

她告诉我,酒精成瘾患者发病时,就像毒瘾发作那样,几乎没有底线。

“做心电图前擦拭的酒精球都偷,就为了嘬一下酒味儿。”

更麻烦的是,这些人不仅行为失控,还很难治疗。因为常年酗酒导致众叛亲离,没人关心,就几乎没有戒断可能。

但就在这里,陈百忧遇到过一个完全不同的酒蒙子——

他不仅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还在酒瘾发作时处理好日常生活,他甚至告诉陈百忧,别人喝酒妻离子散,他喝酒是为了保卫家庭。

陈百忧很快发现,他说的居然是真的。


经常有人问我,精神病能治断根吗?为什么总是复发呢?反正都要犯,干脆不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因为都是事实,精神类疾病不单纯是一个心理问题,有很多的生理原因导致病情就是会反复发作,那治疗的意义是什么呢?

前几天何伟宏来门诊复诊,和他聊过之后我好像对这个问题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犯病就犯病吧,犯病和犯病之间,总还是有一段时间能健康地生活。

就好像我小时候跟姥姥一起摘豇豆,自己家种的豇豆,中间总会有几个虫眼,姥姥总是把坏的掐掉,剩下的还是很好吃的。

何伟宏走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


何伟宏是2013年我从消化科“捡”回来的 “酒蒙子”。

爱喝酒,经常喝醉的不一定是“酒蒙子”,“酒蒙子”是“酒精依赖”的一种俗称,最重要的诊断标准是“晨起饮酒”和“酒精戒断症状”。

这种人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找酒喝,一大早就喝蒙了,从早到晚都没有个清醒的时候。在停止饮酒48到72小时会出现严重的戒断症状,包括手抖,大汗,幻觉等。

长期喝酒伤肝伤胃,所以何伟宏早就是消化科的常客。我和何伟宏第一次真正的见面,应该是我第二次去消化科参与他的会诊。

我去的时候,护士刚把输液架拿走,他手背上还有留置针。他懒洋洋地歪在床上,眼神很灵活,感觉有一股机灵劲儿。

“想戒酒不?”我问他。

“再喝就该挂墙上了。”他接话很快,也很幽默。

我喜欢会诊,如果时间足够,我可以听很久的故事。我关心这个人,远远超过诊断书上的那几个字。

上一次会诊,何伟宏并不清醒。当时何伟宏的妻子也在病房,就是她给我讲的何伟宏的情况。

从化验指标上来看何伟宏的肝病已经挺严重了,还有早期肝硬化,消化科的病人因为黄疸和营养不良,通常又黄又黑又瘦,但他除了有点啤酒肚,不胖不瘦,既没有那么“黄”,也没有那么“黑”。

之所以请精神科会诊,是因为他入院后出现了严重的戒断症状,除了大汗,浑身震颤以外,还用一直用手在空中抓来抓去的,好像在抓什么大家都看不见的东西。

何伟宏的妻子身高一米六左右,穿着黑色衣服,很干练的样子。她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听起来好像是要给谁送酒。

我看着何伟宏,他说“对,我就是卖酒的。代理好几个牌子,很多饭店的酒都归我送。”

“这喝起来倒方便,成本也低。”

隔壁床的人去做检查了,妻子走后,病房里就我和何伟宏了。

他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眼睛看着窗户外面说:“活着特别没意思,家里成天都在干仗。”

我轻描淡写问一句:谁和谁啊?

我会诊的时候通常都不带胸牌,作为精神科医生,经常有个很尴尬的处境,就是我们的出现可能就对人造成伤害了。

前段时间有患者投诉到了医务科,说请精神科会诊是对他人格的极大侮辱。导致我现在见到熟悉的人都说,别跟我说话,小心人格被侮辱。

“我妈和媳妇呗。”他回答。

他说我知道你是心理医生,咱俩就唠10块钱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特别惊讶。

我会算命,他故弄玄虚地说。

我想了一会,应该是早上查房的时候大夫跟他说过了。

他经常这样卖关子,好多次都让我意外。反应过来之后又气得想笑。

何伟宏妈妈是控制欲望非常强烈的老太太,只要事情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会无休止地闹,直到他和他爸妥协为止。

十多年前,何伟宏刚退伍回家,朋友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俩人处得很好,但他妈妈死活看不上,开始是在家里说人家女孩命不好,长相刻薄,看起来有心计之类的。

她逼何伟宏和女孩分手。何伟宏表面上答应了,但还是偷偷和女孩交往。

他妈妈发现之后跑到女孩家里去骂人家,说人家勾引他儿子,不要脸,在女孩家楼下一坐就是一整天。闹得女孩不敢回家。

在家里他妈也闹着要自杀。最后俩人终于分手了。

我说,你妈真的会死吗?

“真的会,我小时候如果不听话,她就会绝食。我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但是我确实怕她。而且她身体不好,我爸也怕她,更担心她的身体,也劝我分手。”

何伟宏爸爸以前是啤酒厂的工人,懂酒,也有路子。80年代末就开了家烟酒店。生意一直还不错。后来何伟宏退伍以后,接过了生意,扩大了店面,生意做得相当不错。

虽然家里卖酒,但是何伟宏一直不怎么喝酒。

分手后他意志非常消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干活哪都不去。他拼命干活,搬酒都是自己来,跟谁都不说话。

他妈妈看着也心里着急,四处张罗人给他介绍对象,他看都不看。

现在这个妻子,也是他妈妈张罗的,他去见,是因为听说之前的女朋友结婚了。

你恨你妈吗?我问他。

何伟宏想都不想就回答:不恨。

我很意外,为什么呢?她让你错过了那个女生啊?

他很认真地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半夜我发烧到40度,还抽搐,差点烧死。我爸不在家,我妈把我裹在怀里就往医院走。冬天冷,我妈不知道在雪地里摔了多少跤,到医院的时候浑身是伤,脸都磕破了,但是怀里的我一点伤都没有。

他说自己从小就淘,经常惹事。妈妈舍不得打他,就拿自己撒气。何伟宏闯了祸,她不骂,只说自己不对。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妈宝男,但我确实舍不得让我妈生气。”

生活中很多人都嘲笑“妈宝男”,但是“妈宝男”心里的那个妈,曾经真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怀里的宝贝遮风避雨,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着这个宝贝。

在妈宝男的心里,妈妈就是那个最安全的港湾。

和这个女孩见面之后,没什么不好,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上心,女孩不来找他,他绝对不主动去找女生。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在一起一年多,他会耍宝逗女孩开心,会送礼物,但连女孩的手都没牵过。

是旧情难忘吗?可是人家已经结婚了啊?我说。

也不是,就是不想这辈子就这样被安排了。这个是他最矛盾的地方,他不想屈服,但又不敢反抗。

当然,他妈妈不会满意这样的状态,为了逼他结婚又开始用她的老三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终于还是屈服了。

一方面他觉得在一起这么久了,如果不结婚好像把女生耽误了,另外他如果和其他女孩在一起,他妈妈还是会闹的,娶了这个他妈妈选的女人,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结果他想得太简单了,结婚没多久,婆媳俩人就开始闹,家里一点小事就鸡飞狗跳的。

有一次妻子和母亲同时买了葡萄回家,她们问他谁买的更甜。说都甜这种两头讨好的话肯定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分开住呢?这样矛盾就会减少啊。

两套房子买在隔壁,这样也方便带孩子,照顾店里啥的。

“搬去哪呢?我还能不认我妈吗?”

大夫,你知道吗?只有一个时候我觉得世界是清净的,就是每当我喝醉了,两个女人一下子就统一了,一起骂我。她们虽然都在骂我,但我觉得好安静。

我说你挺伟大啊,牺牲了自己,顾全了大家。你不喝酒你们全家迟早会吵散架的,全靠你喝酒维持家里的完整。

他苦笑着说大夫你就尽情嘲笑吧,我脸皮厚。

他又给我讲了一些和妻子之间的事情,他妻子也是因为错过了当初的爱人,才去和他见面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我想起电杆拉线和旁边的树,本来没什么关系,结果因为离得近,时间长了就长在一起了。

生活并不一定浪漫,日久并不一定生情,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相濡以沫,但并没有彼此相爱。

其实两个人已经很认真地讨论过离婚的事情,只是有一些现实的问题需要面对。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说着说着,我惊讶地发现何伟宏已经泪流满面。

他也发现自己流泪了,仓促地用袖子擦了擦脸,说感冒了。这个时候他好像有点害羞了。

进了精神科病房之后,何伟宏好像一切都很适应。

一些患者目光呆滞甚至流着口水看着他他也没有任何不舒服,不能用手机不能出去啥的他也很适应,他说当兵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生活。

我可不敢说这样的话。我惊讶于他的说法。

他很坦然,说生活简单,规律作息有什么不好吗?

他真的是一个情商非常高的人,很快就和病房里几个比较活跃的患者熟悉起来。

每天查完房他就跟几个患者在活动室打扑克。

男患者们经常玩扑克或者下棋来打发时间。因为病房里大家都没有钱,所以玩扑克都是打法时间的休闲,并没有瘾。

何伟宏来了之后我们明显感觉大家玩扑克的瘾大了很多,查房的时候也总是应付着说一切都很好,好像着急结束了好去打牌。

声音也很大,在楼下办公室都能听到楼上打牌的声音。

后来我们才发现,他们赢烟。

烟在男病房是硬通货,谁有不爱做的事情,给几支烟就能有人帮他做了。

所以,玩扑克不再是单纯的娱乐,变成了赌博。

主任非常生气,跟何伟宏说不让他住了,要他收拾东西回家。

我们主任是我见过最好的领导,他总是跟我们说,你们跟患者态度一定要好,坏人他来当。

何伟宏跟主任求情说自己不懂规矩,又写了保证书。他说自己刚来,刚刚有点心得,想再住一段时间。

主任警告他少把社会上那一套带到病房来。但同意他继续住下去。

不打牌了,何伟宏找护工要来报纸书啥的来看,有时候躺着听一听音乐,和其他患者聊聊天。感觉他在医院呆得并不无聊。

我去查房的时候,他会从床上蹦起来,像孩子似的。

我说你家里那么大买卖,你不用管吗?为什么不回去呢?除了戒酒,你肯定还有其他事。

他说他走之前跟媳妇商量了离婚的事。这次他是想好了,过不好就该放手。

只是一想到他妈妈会有的反应,他脑袋都大了。所以来我们这里清净几天。

我说你妈不是一直逼你离婚吗?这也如她所愿了。

他说:“对啊,她一直闹。但是我真的离了,她要还给我找怎么办?”

我想不通,他内心明明已经清楚的知道他妈妈的那些套路,为什么还是总是要把头伸过去呢?

第一次住院一共不到一个月,也许是想清楚了自己的事情,何伟宏就自己要求出院了。

网上经常有人问,一个正常人被人送进精神病院,如何脱身之类的问题,我都在想,精神病院明明就是开放的,想出去随时都可以走。

但是人们更愿意相信阴谋论。无论解释多少遍,大家还是愿意相信有正常人被陷害进精神病院。

两三个月之后,何伟宏第二次来住院,和很多“酒蒙子”一样,是喝多了被抬着来的。这次不再是妻子陪同,而是他爸爸送过来的。

他爸签完字就走了。

经过差不多一周的戒断反应,手抖,大汗,少量的幻觉,他终于活过来了,开始可以正常的交流。

这一次来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何伟宏离婚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知道会难受,他以为自己能扛过去。白天还好,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会觉得异常孤单。

在难以对抗的孤单的夜晚,屋子里空荡荡的,那一箱一箱的酒都在劝他,说我们来陪你啊。你明明跟我好的,现在怎么不理我了呢?

“不是我去拿酒喝,是酒自己跑过来的。”何伟宏为自己辩解,听起来酒就跟聊斋里面的女妖精似的。

他总是这样,清楚的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但是最后还是会屈服于内心的一时软弱,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

他这一次没有第一次住院的轻松自在,经常闷闷不乐的皱着眉躺在床上发呆。

有时候我查房他也躺着不起来。

他还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和其他病人吵架,感觉好像故意发火。

有一次发火后,我问他:“你不是情商很高吗?这是干嘛呢?”

他也不理我。

有一天一大早何伟宏突然就闹着想外出活动,那天天气不太好,护士本来不想安排外出了。他鼓动了其他几个患者说屋里太闷,护士他们也就同意了。

这之前,他已经躺在床上好多天不下楼了。出去没一会儿,他就回病房了,那几个平时很活跃的病人也跟着回了病房。

这引起了一个老护士的注意,悄悄跟着他们上了楼。

原来他们正准备分着喝酒,酒被装在普通塑料袋里,如果不是护士跟着上来,过一会他们把袋子一扔,什么证据都不会有。

喝酒是精神科病房发生的最严重的事情,一旦喝了酒,病人就会非常难管理,而且很多药物会和酒精产生协同作用,发生严重副反应。之前有护工就因为给患者带酒被辞退了。

我得知后特别生气,去找何伟宏, 我说主任本来就不喜欢收“酒蒙子”,就你们事多,你要喝出去喝,我这就给你办出院,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我从来没对患者说过这样的话。

他看见我生气的样子,有点嬉皮笑脸地讨好。

我问他酒哪来的?

他开始不肯说酒是哪来的,后来见我真的要给他办出院,才告诉我说,上次住院的时候发现想买东西就只有医院门口那个小卖店,他出院后就去找小卖店的老板商量,留了一些钱,说以后如果他住院不方便出去的时候,让老板给他送点东西来。

那个小卖店存在了很多年,有些病人努力表现,争取难得外出的机会,就是为了可以去小卖店买点吃的。

我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他根本没必要在我们这里住院。我们的规则在他看来形同虚设。

第一次来,就带着患者打牌赢香烟,现在又提前跟小卖店的老板联系好。他来了之后,想要什么就写在纸上扔到院子外面的草地上,老板去捡了然后把东西准备好,他再趁外出的时候去拿。

我说你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有这个心眼,干嘛住院啊。

他给我保证说以后再也不弄这个了。

我以为主任一定会撵他走,不知道他跟主任保证了什么,大概是因为他们并没有真的喝到酒,属于“喝酒未遂”,从轻处罚,主任居然留下他了。

何伟宏是一个清醒地把自己灌醉的人,他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只有在这个封闭管理的医院里,远离酒精,他才能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真的想明白那些事情。

他把我们这里当成了他疗伤的地方。

我经常在想,我们的小楼对这些患者意味着什么。住在里面的患者,比如院霸,她住了十几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她才是这里的主人,而我们只是大厦的管理人员,帮忙维持基本的秩序。

我们有什么权力要求他们按照我们认可的方式生活,我们应该帮助他们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才对啊。

即使是我在当总住院的时候,一周在这里待5天,总是有离开的时候啊,我还有别的生活。

我尊重那个小楼的患者们,因为有他们,才有我们。

这里不光是他们“治病”的地方,也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我经常怀念我们那个在风景区边上的小楼,因为远离城市的喧嚣,其实有很多的地方是不正规的,但是非常人性化。

2015年末,医院综合考虑,关闭了那个院区,我们科搬到了市区的总院,是管理严格的“治病”的地方,有很多的考核标准,讲究病床周转率这些,我们没有了弹性操作的空间。再也不可能收何伟宏这样的患者了。

我问何伟宏,你舍不得让你妈生气,你喝酒喝坏了身体她不生气吗?

何伟宏苦笑着说:生气啊,但是我喝醉了就不想这个了。

你离婚了你妈什么反应啊?没催你再找一个吗?

没有,她现在不催我了。

你现在住在精神病院了,你妈能接受她的大宝贝儿子是精神病吗?

她现在觉得我只要活着就行,爱干啥干啥,她不管了。

过了不记得多久,也许一个星期,何伟宏好像整理好自己的思路了,就办了出院。

出院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这一次想好了,以后也用不着来了。

我说你要再来是小狗。

没过几个月,何伟宏又来了。这次他喝得不是太多,自己拎着东西打车来的。

精神科病房是封闭管理的,有一道大铁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去开门的时候问何伟宏,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吗?

他用包挡住自己的脸往楼上走,边走边说陈大夫,别看我,我没有脸。

他是个挺要强的人,基本上说了的事都会去做。上次走的时候,感觉他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也有了详细的计划,怎么又来了呢?

在精神科呆久了,经常会有这种疑惑,明明想清楚了的事情,明明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就是做不到。不说那些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就是抑郁症焦虑症这样的病人,明明治得很好了,还是不久就会犯同样的毛病。

各种各样的决心听得太多了,我不怀疑他们下决心时的真诚,但是人真的很难改变。

我一次又一次感受到“强迫性重复”这几个字的力量。有一些事情真的会像浪一样扑面而来,让人无处可躲。

因为这一次喝酒时间不长,酒精戒断反应非常轻,没几天症状就消失了,他又开始在病房活跃起来。

有一天午休的时候,他说,陈大夫,你的车太脏了,我帮你刷一下吧。

我很少让患者帮忙干自己的事情,即使他们主动的我也会拒绝,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

我说不用了,我有空开到洗车店去洗吧。

他很坚持,他说,让我擦吧,我有点想我的车了。

我说回去还喝吗?

他打断我,说你也太扫兴了。随时随地都想教训人,那些道理谁不懂啊?咱们不能好好聊聊天吗?

我经常被患者教训到哑口无言。

他又安慰我说,陈大夫,你知道吗,你跟别的大夫不一样,你很真实,不会拿架子。

“这里又不是监狱,我想出去还不容易吗?只是出去了,我还是会进来,因为我出去了还是会继续喝。控制不住,真的控制不住。“

他说自己大概是在逃避吧,遇到麻烦的事情,就开始喝,“我觉得这个是我性格的弱点。”

他擦车的技术比我熟练很多,一边帮我收拾乱七八糟的后备箱,一边告诉我车上要常备什么东西,我还缺什么之类的。

他当过兵,对于干净整洁的要求非常高。

半个小时左右,终于擦完了,我没答应他要在院里开一圈的要求,跟他端起了医生的架子, 说你出院的那天让你爸把你的车开来,你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吧。

他说,我保证一辈子都不来了,我说到做到。

我都记不住何伟宏第几次来住院了。他把我们这里当成了疗伤的地方,每次开始出现情绪控制不住了就跑来住院,每次住的时间也都不长。调整好了就出院了。

我说,你以前是酒精依赖,现在是住院依赖了吗?

不过他跟我们逐渐形成了默契,再也没有惹过麻烦。

这一次他开始帮护工干活,这是他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

每天食堂的人把饭菜送到门口,再由护工给每个患者打饭。饭菜分别装在好几个桶里,所以打饭时需要几个男患者帮忙。

何伟宏每天都特积极地下楼帮忙打饭,他一活跃起来我就感觉有事。

果然,我发现他打饭是为了见一个女患者。

女患者叫小玲,38岁,未婚,精神分裂症多年,父母双亡,跟哥嫂一起生活,哥哥结婚时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嫂子必须接受他的这个妹妹。

小玲症状稳定,当初发病的时候意外摔断了牙,没有安装假牙。

她性格软糯爱笑,一笑就露出缺失的门牙,每次一笑,赶紧用手捂住嘴,怕人看到自己没有门牙。

院霸有时候会跟新来的人说她没有牙,然后让她笑。有时还会把小玲捂嘴笑的手拿下来。

她也不会跟院霸争吵,每次就默默地走开。

何伟宏每次打饭都装几袋小零食,偷偷塞到小玲的手上。

小玲因为一手拿饭盒一手拿零食,没有手捂嘴,所以只能低着头抿着嘴笑,脸上绯红,看起来格外让人心动。

大家都想亲眼看到这一幕,那段时间打饭成了一个紧俏的活儿,很多患者抢着要来帮忙。

每次快到饭点,楼上的男患者就趴着窗户等着,一旦看到食堂的饭车来了,他们就会一起大喊“开饭了”。

外出活动的时候,他也总是围着小玲身边。就是中学生的那一套,男生给女生送小零食,女生害羞地收下。然后,女生也给男生送一些小东西,但是连手都不敢牵的。

整个病房都被这个恋爱炒热了。每天查完房患者就开始要求外出活动。大家都想看着这对“恋人”的最新进展。

这个在我当精神科医生的十来年,是唯一一次见证患者之间的恋爱。

在我们封闭病房,曾经有个双相障碍的女孩住院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在外面赖着不走,强烈要求要住院。

那个女孩刚刚20岁,非常漂亮,是个模特。正好是双相躁狂发作,摔东西,骂人。

男孩稍微大几岁,求我们说,我知道我帮不了她,我只想离她近一点。当时给我们感动得不要不要的。感叹年轻真好的。爱情真美好啊。

何伟宏和小玲之间的事情,在这个封闭的病房里成了大家共同的事情。

我问何伟宏,你是真心的吗?

何伟宏很坦然地说,当然啦。我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我想保护她。

我还是说了我的担心,我说小玲虽然现在病情比较稳定,但是也经受不了刺激,如果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最好别惹人家。

他说,陈医生,我这样跟你说吧,我住过精神病院了,我知道这里面是咋回事,我也见过精神病人发病的样子。我不怕。小玲这一辈子,也很难遇到一个真心能接受她的人了对不对?

我说你妈呢?小玲可不像你前妻那样有能力跟你妈对着吵。

他说,我妈现在对我没有任何要求。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再管了。

你来住院就是这个目的啊?

这个算是意外收获,我是真的想明白了以后要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要是追了人家女孩,一定要负责任。我又强调了一次。

那当然!何伟宏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在我为何伟宏感到高兴,期待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没想到很多人在反对他们。

病房开始出现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交班的时候,主任开始给大家强调,精神病院最大的丑闻就是“女患者怀孕”,这种事情不断在不同的地方一再地发生,所以咱们一定要看紧一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咱们病房里。尤其是值夜班的时候,一定要注意。

小玲的嫂子听说了,也表示了不赞同,她说结婚的时候虽然答应了小玲她哥会照顾小玲一辈子。但是如果小玲生了孩子也有精神病,那她肯定不能接受。

两个人明明连手都都还没牵过,大家就想到生孩子以后的事了。

谈恋爱是每个人的权力,但是在精神病人身上却是如此困难。他们只是想在一起,却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强烈反对。

不知道小玲的嫂子是如何跟小玲商量的,小玲开始抗拒何伟宏,每天外出活动都呆在病房里不再出去,何伟宏给她东西她也不再接受,后来连打饭都不出来了,让人帮忙代打。

总之就是避而不见。

何伟宏非常挫败,他求我安排他和小玲见面,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楼上楼下的住着,见一面怎么还这么难啊。

我去病房看小玲,她好像没有特别大的情绪波动,只是不怎么笑了。

我问她要不要跟何伟宏见面说清楚,她摇摇头。院霸在旁边补充说她哥哥不让。

何伟宏总是想找机会跟小玲谈谈,他趁外出的时候在窗户外面喊小玲的名字,小玲也不应声。他想出院找小玲的哥哥谈,但是小玲的哥哥也没有任何回复。

何伟宏说自己好像有浑身力气但是劲儿不知道往哪使。每天暴躁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没多久,小玲的哥哥把小玲转到了别的医院。这段恋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我现在回忆起来,都不知道哪个地方出问题了。只是内心空荡荡的,想不出如果要弥补的话,该往哪个地方使劲。

何伟宏看起来和大多数“酒蒙子”一样,管不住自己,反复地入院出院。但我又觉得他跟绝大多数酒蒙子不一样。他很少因为喝酒误事。他主动住院。他人格完整,性格开朗活泼,甚至热爱生活。

谈恋爱的事情过去之后,何伟宏消沉了一段时间。

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可是他的内心可能更悲观了一些,他经常说,他喜欢的女生肯定是不会在一起的。

以前是妈妈反对,现在都不知道谁在反对。

我劝他,我说你条件挺好的,除了喝酒也没有别的毛病。再找一个女孩也挺容易的啊。

他说,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肯定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我一定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挺感动的。

我们病房后来关闭了,何伟宏其实在病房关闭前就不怎么来住院了。

他好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一边卖酒,一边受酒的引诱,后来逐渐的,他就不再喝酒了。

他算是我们治疗得最成功的“酒蒙子”。他还是会经常来医院,他的肝病也是促进他彻底戒酒的一个原因。

何伟宏经常来门诊看病,他说他有时候还是会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看到我们,他好像就知道了。

他中间也遇到过喜欢的女生,但是各种原因吧,还是没有在一起。不知道他是不是跟自己暗示:反正我喜欢的女生最后都不会和我在一起的。

这一次来,因为他妈妈去世了。

何伟宏给我讲了一个他反复做的梦:

我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我开着车,在盘山公路上走着,周围风景优美,我心情很好。就好像《让子弹飞》里面一样,吃着火锅唱着歌,一切都很好。

突然,路面上出现一个小石头,小石头很小,但是车压过去之后立刻失控,翻滚着掉下悬崖。每一次我都被吓醒,醒了之后还会心惊肉跳很久。

后来,我做梦开车就开始害怕。有时候都不敢睡,睡着了就要掉进悬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悬崖。

但是这几年,我的梦还是那个梦,总是掉进悬崖,但是我不怕了。

我继续做梦,掉到悬崖底下,我被摔出车外,有时候摔进河里,有时候挂在树上,反正我不会死,车虽然摔得七零八落了,但我拼巴拼巴也还能继续开。

反正我也喜欢开车,反正周围的风景也很美。掉进悬崖就掉吧,反正最后我还是活着,反正最后我还是在开车。

他的这个说法让我想起那个一直推着石头上坡的西西弗斯,石头总是会往下掉,掉下来了,他就把它推上去,又掉下来了,就再推上去。

我给何伟宏讲了西西弗斯的故事,他听了之后说,那石头掉下去了,是不是就相当于又犯病了?跟我总是翻车掉进悬崖一样,反正我也不会死。再推一遍就好了啊。

很多时候,我们都想着,解决完了眼前的麻烦,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殊不知,这个麻烦解决了,新的麻烦还会出现的。而眼前的麻烦,就是生活本身。

写完这个故事以后,我问陈百忧,她还有什么特别想告诉大家。

她说,她想分享一句自己很喜欢的话。

“假如苏格拉底或柏拉图生活在当今社会,也许他们会选择精神科医生之路,而不是哲学。”

这句话不是轻视哲学,而是现代哲学距离人们的生活实在太远,但精神科医生却是实实在在地跟精神痛苦的人们工作着。陈百忧很庆幸自己选择了精神科医生之路。

而她选择记录的故事也是这样的——

不只是为了大家能看到专业的精神科学,也想用每个人能听懂的语言,去讲述那些生活中实实在在困扰我们的问题。

比如今天的故事里,何伟宏每遇到困难,都会回到精神病院,调适好自己后再出发。他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人们总是觉得得了一个病就废了似的,但人生其实是一段一段的,觉得彻底废了往往是我们嫌麻烦,放弃了。”

“但石头掉下去的话,再推一遍就好了啊!”

这样的精神科故事和感触,更能够帮到每个生活中遇到坎坷,而不得不暂时停下来的我们。

我和陈百忧一起,收集整理了她之前写过的12个这样的故事,整理成书。

扫描下面二维码,就能收到陈百忧亲笔签名的新书。

希望这样的故事,能帮你更理解自己,过更好的生活

编辑:渣渣盔 猴皮筋

插图: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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