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水上公共交通有多魔幻？

2023-03-12 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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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风物

（ID：didaofengwu)

你坐过客船吗？

写这篇文章以前，我先采访了身边一些朋友，他们所谓乘船之经历，无非在上海、武汉等地乘跨江的轮渡，或者去鼓浪屿、普陀山时短暂“航过海”……总之，船倒是都坐过，但大多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珠江上的渡船。摄影/卢文

然而，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上一代人，答案的分量则就完全不同了：有人曾在余杭坐过北上的运河夜航船，“一觉困到苏州”；有人曾从重庆随着江水奔流到武汉，见识过那隐天蔽日的“原版”三峡；至于我姑姥爷，则曾乘着被称作“后蹬子”的老式火轮船，从鹤岗沿着中俄界江逆流而上去到黑河，黑龙江两岸，一畔是小兴安岭的森林与峡谷，一畔是挥手和他们打招呼的俄国人，谈起那段旅程他两眼冒光，我则羡慕无比。

中国自古就是水运超级大国，适宜行舟的黄金水道数不胜数。许多的内河、湖泊、海峡，几千年来都是无比繁忙的航路。只是，随着近三十年来，我国铁路、公路基建的爆发式增长，时速仅20公里左右的客轮被断崖式淘汰。从此，效率吞没了浪漫，漂游于江河湖海、“以船为车，以楫为马”的奇趣，也消逝在我们这一代。

不过，首先，客船虽已大量消失，但航道却并未被废弃。——水上货运仍有着无可比拟的成本优势，很多大宗商品，仍然通过那些经典航道缓缓漂流，默默地为这个庞大的国家提供着实惠的滋养。

湛江徐闻港，火车与轮船无缝接驳。摄影/张向良

另一方面，即使在今天，中国仍还算得上是一个水上客运大国。除了大量活跃于水滨市镇间的轮渡，以及各式规格的游轮，因为个别特殊的地理原因，一些中、长途水上客运航线，仍然在一些地方的交通方式中占有一席之地。

穿越海湾与岛屿：至今仍活跃的水上客运航线

哪怕在今天，如果你要从胶东半岛的威海、烟台前往大连、乃至沈阳、丹东等地旅行，乘船渡海，仍是最经济、最划算的选择。如果你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只要看一眼地图，就什么都明白了。

烟台，渤海之滨。摄影/陈飞

以烟台到大连为例，如果走陆地，你要跨过山海关环绕整个渤海湾，全程1400公里，即使全程在高速开快车，起码也得两天。而如果乘船跨过海峡，路程只有89海里（一百多公里），快船只需四个多小时即可到达，普通的大众轮渡也只需七个多小时，且汽车、摩托皆可上船，一宿觉的功夫，你便从蓬莱到了关外，岂不快哉？

从烟台到大连的两种不同方式。地图/‍‍刘耘硕

其实早在古代，烟台、大连两地之民众便多从海上往来。譬如当年的山东人——尤其是登州、莱州两府的农民闯关东，绝大部分走的都是这条海路（所以东北人的祖先其实都是航海家）。大连人说所说的话，在方言学上也并不是东北话，而是“胶辽官话”，他们的食俗，也与胶东人颇为接近。这条便捷的航线就像一趟针线，串联起一个跨越山海的“胶辽文化区”，让庞大的渤海湾形成了风土上的“闭环”。

如今胶辽航线上的客船，早已十分完备舒适。你可以选择相对豪华的大游轮，只需四个小时即可到达目的地。而更多人会选择航程八小时的普通轮船，中途手机没有信号，如果是白天的航程，人们会聚在甲板上欣赏海景，喂海鸥，而“一夜抵达”的夜船，其精髓在于第二天的日出时分，太阳在茫茫大海上跃起，渔船和岛屿渐渐显现出轮廓，是陆地居民平时难得一见的奇景。

这种走水上捷径跨越海湾的例子，同样也适用于如今的珠三角。譬如，如果要从深圳去往珠海的横琴口岸，如果开车，则要绕行东莞的虎门大桥或者港珠澳大桥（后者还涉及到多次通关的问题），远且麻烦。而乘坐轮渡，全程则只需75分钟，且一路海风畅快，从容潇洒，乘着这班船去吃一餐地道的葡国菜，然后乘兴而归，是深圳白领们的幸福周末生活方式。

中国的海岸线上，还散落着7600余座岛屿，对于绝大多数没有跨海大桥的岛屿而言，无论是与大陆的往来，还是相互间的交通，所依靠的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至今仍是轮船。

在港珠澳大桥建成以前，港澳之间的交通主要靠的就是轮船。摄影/黄昆震

譬如，海南岛与雷州半岛之间的航线堪比海南的脐带，吐纳着一岛的人员与货物。此航路上最有趣的，便是船上的火车，譬如你现在买一张从哈尔滨到三亚的卧铺车票，便会在大陆尽头被连火车带人被装上大船飘过海峡，不过，因为船上的车厢要断电，不能开空调、不能上厕所，所以这一段旅程其实并没有它听上去那么浪漫。

不同于大岛屿航线的繁忙和严肃，那些居民百余户的小岛，其渡船与码头，往往留存着岛屿生活中的诸多温情元素。小岛的轮船往往不多，一日一两班，有些岛屿的发船时间甚至取决于潮汐，日日不同，岛民们的生活，也就这样被轮船框定在悠闲的节奏之中。

工作在小岛轮船与码头的职员，和岛民们早就十分熟络，发船时分，人们吆喝着，托带货物，送迎宾朋。往往到了真正启航，年轻的岛民才急匆匆地扛着什么货物跳上来，岛民们在船舱中拉着家常，去海岛度假的旅客则在甲板上兴奋地拍照，轮船，也成了一座岛屿最为热闹的一个公共空间。

长途内河客船：并不遥远的记忆

中国的内河长途客轮，兴起于19世纪末，没落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所以，人们枕着江涛、伴着隆隆轮机声入眠的岁月，其实不过一百年而已。

黄浦江上的游江轮船。摄影/申然

但请注意，但凡曾经通有长途客轮的江河，其实早在轮船被发明以前，就早已是久经考验的繁忙航道，只不过，在这有轮船的一百年里，这些航道的便利性进一步被增强。这也使得，当年的长途客轮往往十分火爆，时逢节假，一票难求更是常有的事儿。

而中国境内最热闹、也最重要的内河长途航道，无疑就是万里长江。如果你去过重庆，你一定知道那里最大的长江码头叫朝天门，所谓“朝天”，指的即是迎接那些从南宋都城杭州溯江而来的、传达圣旨的使者。——可见，几千公里的重重关山、艰难险阻，早在千百年前，就已被这一江畅阔的航道一笔勾销了。

——而除了干流，长江更是拥有许多适宜通航的支流，譬如从重庆涪陵汇入长江的乌江，使得大山中贵州之物资人员，得以向北连接中原文明的大动脉；又譬如以湘江为代表的湖南四水，在洞庭湖的上游贯穿南楚大地，整合湖南一省的风气……总之，长江水系上的航道如鱼骨，笼络、协调起干流、支流巨量的人口，形成了高铁、高速公路时代以前，中国最为庞大的一个交通体系。

想当年，买一张船票，你可以从上海一路坐到重庆、乃至宜宾，航线之上，百十座大小江城如明珠，攒拧出中国最厚重的一条筋骨。沿江而上，吴侬软语渐渐变作剽悍的西南官话，每一座码头都比上一座更有“江湖气”，一趟半个月下来，一路所到之名胜，所见之景色、风物，便是小半本的唐诗……可惜，今人再无机会进行一次这样的平价长江全段旅行了。

长江中下游的普通航线早在上世纪末就已经完全停航。而由于蜀道艰难，以及三峡巨大的旅游价值，三峡大坝上游、宜昌秭归港到重庆一段，至今仍保留着客轮，有普通的渡船，也有豪华游轮，丰俭由人。摩的师傅们仍留在贾樟柯的电影场景里，在大小码头上悠闲等待船上的下客。这条航段，也几乎算是长江上最后的长途客运了。

而除了长江流域，中国最繁忙的水上交通网络，再莫过于珠江流域了。尤其是以一水之力统络两广的西江，深刻影响了广府人的生活方式与风俗文化，广东话中人人熟知的“拍拖”，其实就来自西江上的船运术语。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江沿岸拥有全中国最发达的水上客运体系，梧州甚至通有直达香港的双体快船，时速高达70公里，便捷程度堪比火车……直至今天，不少梧州、肇庆人仍会怀念那个沿江而下直达广州、香港快乐购物的水运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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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的水运咽喉梧州。摄影/冼卫雄

江河上的长途旅行多有趣味。譬如许多江城的码头上，即设有热闹的集市，临近各县的农民乘船而来，在码头上卖光当日园中所产，然后乘船离去。又譬如当年在松花江上，往返于佳木斯与哈尔滨间的航线，催生了宾县新甸镇的烧鸡产业，彼时新甸人整日在江边划着小舢板，用竹竿挑着烧鸡卖，客人们拿了烧鸡，把钱放在渔网，是为江边一景。可惜如今，客船早已停航，新甸镇内，也只剩下三家烧鸡店了。

苏州到杭州的水上路线，浓缩了一整个江南。地图/‍‍刘耘硕

而除了这些天赐的黄金水道，中国还有一条十分特殊的人工航路——大运河。对于很多中国人而言，大运河似乎只存在于历史书中，殊不知，它不但仍在今天发挥着不小的货运功能，且曾通有许多的长途客运轮船，其中最为经典的，即是往返于苏杭之间的航线，一整个江南的白墙黛瓦、青石板巷，被浓缩在这趟悠然的航班之中。鼎盛时期，苏杭两地每日对开三十多班船，四十岁以上的苏州、杭州人，多有乘船去彼城游玩之经历，苏杭二地之交流，竟也因这条航线而变得更加密切。

运河上的拖船。摄影/李琼

跨江轮渡：江河子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说到底，海上的轮船毕竟只会服务于少部分人，长途平价客船也早已近乎绝迹，而游轮，又因其高定价、长耗时让大部分普通人望而却步……所以，如今中国最常见的水上客运方式，就只剩下轮渡了。

有江河的地方就一定有轮渡，毕竟，一些较小的聚落并没有足够的财力和必要修建跨江大桥。更何况，宽阔如长江，一座大桥仅引桥往往就长达数公里，其便利程度在很多时候其实并不如轮渡……总而言之，除非你给大江从头到尾都扣上盖子，否则，轮渡几乎是永不会消失的江滨生活方式。

武汉长江轮渡从来不缺乘客。摄影/玩摄堂

最为重要的一种轮渡被称为“汽渡”，顾名思义，无论大货车还是小轿车，都可以开上这种轮渡到江对岸去。它们往往设在那些尚未修有大桥、但仍有较多交通需求的市镇，其发船往往十分密集，船循着经过被几百年验证过的平稳航线离岸，大小车辆停在船中间，司机们走出车来，和行人们一起倚在船栏上发呆、吹风，人们得以以这种奇妙的方式短暂相聚，十几分钟后，轮渡靠岸，人们再纷纷返回自己的交通工具，车、人、电动车分流四散，涌入各自的生活之中。

武汉轮渡上的电动车骑手。摄影/玩摄堂

在那些大的江城，轮渡亦是十分重要的生活方式。以武汉为例，尽管跨过长江有许多大桥、隧道甚至地铁，但轮渡线路却仍然十分热闹，并没什么衰落之意。尤其是，对于骑自行车、电动车的人而言，坐轮渡过江，能省去不少冤枉路和电池电量。——虽然这并不十分常见，但在上海和武汉，有时确实会发生“你的外卖正在坐船”这样的趣事。

在那些常常被誉为“东方威尼斯”的水乡之城，城市内部，也会有些路线相对较长的水上交通显线路。譬如柳州就设有水上公交车，票价两元，十分便捷；苏州更是有成熟的内河游览航线，乘着漂亮的游船蜿蜒穿过园林与街区，你得以见识这座从春秋时代就如是的古城、如何将水和谐地融入城市生活之中；北京更是有一条从动物园直抵颐和园的游船路线，那是一条尊贵的皇家线路，你沿着慈禧老佛爷的足迹穿越繁华市区，掠过她见过的古迹和她没见过的高楼大厦，对于北京这座城市而言，这趟充满趣味的水上线路，称得上十分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