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 孩子没有过度竞争、父母不必过多干预、教育资源均衡......芬兰教育“神话”般的地位,吸引了许多国内家庭追随。然而,芬兰教育是否真的如我们想象中那般“完美”?在资深教育观察者钱文丹看来,并非如此。对于中国家庭来说,我们更要考虑清楚,究竟想要追寻什么样的教育,过怎样的生活,又愿意为之付出什么?
远看芬兰教育,无疑像一个神话,是多少家长心中的伊甸园。几年前,教育纪录片《他乡的童年》更掀起了中国家长对芬兰教育的向往:从幼儿园到大学学费全免;小班化教学、快乐轻松的学习氛围;以及高质量的师资水平......有一些家长已经付诸了行动,真的拖家带口带孩子来到了芬兰求学。其中有一些妈妈通过申请芬兰的本科或研究生项目,既实现了自己留学,又让孩子享受免费的芬兰教育。那么,近看芬兰教育,这一神话会被打破吗?对于中国孩子来说,“他乡的童年”和想象中有何不同 ?外滩君连线了《这就是芬兰教育》的作者钱文丹。她曾是上海公立学校的一位青年教师,后从体制内辞职,留学芬兰于韦斯屈莱大学教育系,现专注于教师教学方法研究,担任芬兰教学法协会主席。同时,作为一名教育观察者,她走访了100多所芬兰学校,访谈教育者、对话芬兰家长,对芬兰教育既有理性的思考,也有感性的认知。
几年前,她的儿子小觉在芬兰出生,如今在当地一所公立幼儿园就读。她也和大多数中国家长一样,经历了给孩子排队申请幼儿园的过程,看到作为“教育公平标杆”的芬兰,竟也有自己的难处。这些年里,她也透过身边华人妈妈、中国孩子的留芬故事,发现了一个事实:芬兰教育是很好,但是“他乡的童年”也许和我们想象中有所差别。钱文丹和儿子小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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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年秋天,钱文丹和丈夫带着孩子,从芬兰的中部城市于韦斯屈莱,搬到首都赫尔辛基。
新生活还没开始,她却要面临一个难题:给 2 岁的小觉申请一所合适的幼儿园。此前她从未多想过这件事在芬兰会是一个“难题”。毕竟,芬兰在教育公平问题上,可是妥妥的“模范生”。在于韦斯屈莱大学读书期间,钱文丹曾带团参观过赫尔辛基、坦佩雷、埃斯波、耶尔文佩等市的多所幼儿园,也去了一些幼儿园做教学实习,几乎每一所幼儿园都有着不错的教学水平和硬件设施,给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也让她相信,芬兰的幼儿教育是非常均衡的。在任何一所幼儿园上学,都不是问题。可是当她在赫尔辛基这座芬兰人眼里国内唯一的大城市,给孩子申请幼儿园时,有了另外的发现。早在开学前的 4 个月,钱文丹就给儿子小觉提交了幼儿园申请表。等到临近开学,申请都没有下来。她觉得很诧异,再次联系园长,对方说,“我们园的名额已满。不过,园长之间每个月会开一次会,我帮你问问其他园是否有名额。”
终于,儿子被园长安排到了另一所幼儿园。只是离家有些远,要坐15分钟公交,下车后还得走 5 分钟。这还不算什么,这所幼儿园的各个方面都和她以往走访过的芬兰幼儿园相去甚远。不仅师资流动频繁,幼师年龄偏大,而且缺乏社会化学习活动,比如芬兰学校常见的森林活动、图书馆活动、主题日活动等这里都没有,也不去主动设计园内游戏环节。她多次尝试沟通,却发现老师们都安于现状、没能力改变,颇有“摆烂”的意思。这和印象中认真负责、富有教育情怀的芬兰老师,可是天壤之别啊。此外,这所幼儿园有80%的家庭,都是因为没申请上“离家最近的那所好学校”,才被调配到这里,有的家庭甚至等了一年半才转走。无奈,她只能让孩子入学 ,同时继续申请,寻找转学的机会。后来,钱文丹才意识到,自己被安排去的是一所类似中转园性质的幼儿园。在赫尔辛基这样的大城市,总有一些家庭申请不到周边的幼儿园,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孩子送到离家较远的中转园,边上学边等待“离家近的园”的名额。“如果不是不长久居住这里的家长,根本意识不到这个问题。”她还从芬兰朋友那里得知了另一个真相:从管理角度出发,园长一定会倾向于招收芬兰本地孩子,这样可以用芬兰语轻松沟通,减轻老师和学校面对多元文化背景的挑战。如果再遇到一个不欢迎移民的园长,孩子可不就像皮球一样被传来传去?这也是为什么,她身边很多来芬兰求学的移民家庭,都多多少少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他乡的童年”第一关,居然是赫尔辛基幼儿园入学难,这可能是追随芬兰教育的家长们万万没想到的。这一经历,也让钱文丹对芬兰的教育公平有了全新的认识。芬兰的教育公平和均衡可是被全球赞誉的地方,不仅做到了中心城区和偏远郊区的均衡,还做到了大城市和小城镇的均衡,这是因为教育经费是按学生人数拨款,且教师工资没有地区差异,使得芬兰成为全球校际差异最小的国家。
可为什么偏偏在赫尔辛基这样的大城市,反而出现入园难、差距大的情况呢?因为随着移民人数的增加,以及难民群体的聚集,这里的供求关系、社会结构,以及教育均衡正在被打破,甚至在一些家长心里出现了所谓“好学区”“差学区”的概念。而对于芬兰老师来说,则出现了一种“反向流动”的现象。大城市生活成本更高、人员更复杂,他们更倾向于去那些自然风景优美、人口少的二线城市教书,享受慢生活和纯粹的自然体验。这就导致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作为芬兰首都的赫尔辛基,以及整个大都市区(包括埃斯波和万塔),幼师的整体质量并不领先,放在全国来看,甚至偏低。这和国内优质教育资源扎堆北上广深等大城市的现象,截然相反。02
小学阶段,每天差不多就四五节课,一二年级的孩子下午半天基本没有学习任务,都是各种课外活动和玩耍。家庭作业量也很少,小学阶段15分钟,初中阶段不超过半小时。这简直是“象征性”写写。至于考试,对于芬兰孩子来说,也是一件挺陌生的事情。一个芬兰孩子能接触到的唯一大型标准化考试,就是18岁左右的芬兰高考(毕业会考),在这之前没有中考,也没有任何分班考试。有的只是类似随堂小测试,没有排名,而且考得再差都会得到鼓励。钱文丹介绍说,主要是通过校内综合表现评价。每个学生拿着自己的评分,去申请想去的高中。比如,赫尔辛基大学附属高中,要求达到9.6分(满分10分),难度可不低。“能拿到什么样的评分,就去什么样的学校,和孩子的日常表现息息相关。不过,大家都很从容,不存在竞争,也不存在拔苗助长。”当然,小学和初中阶段也许可以“放放羊”,到了高中阶段,学习内容和学习压力开始陡增。芬兰的高中统一实行“选课制”,学生自己安排要学习的内容和节奏,对自主管理能力和内驱力要求极高。这对那些没有从小就锻炼起“自主学习能力”的孩子来说,是莫大的挑战。钱文丹认识一位高中时期来芬兰做交换生,并留在芬兰的中国男孩。他在国内读书时是学霸,成绩很好,考上985问题不大。没想到,来芬兰读书以后,他的学习、生活出现了全方位的坍塌。首先,要用一门陌生的语言,学习高中知识,就很不容易。
更何况,在国内时学习内容都是被安排好的,跟着老师和课堂节奏走就行;而在芬兰高中,他需要一边学习芬兰语,一边全方面管理好自己的生活、学习、社交、还有金钱。
因为种种压力,在芬兰漫长的冬天里,他的心情也变得阴郁,渐渐迷上了打游戏,最终也没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如今,他在芬兰做着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努力成为一个幸福的普通人,像大多数芬兰人一样。但是当他聊起这段经历,依然会唏嘘感慨,觉得自己当年走错了路。因为对芬兰教育的向往,他孤身一人来芬兰,却没意识到,这里强调自主和自由空间的教育模式,并不适合他这样一个在传统学习环境下“泡大”的学生。而那些游刃有余的芬兰孩子,都是从小就在这样的学校和家庭环境中培养起来的。甚至,他后来才发现,自己的骨子里还是有对世俗“成功”和“成就”的向往,而高税收、高福利的芬兰,则是一派岁月静好、不求闻达的人生观。钱文丹观察到,这份“不甘心”,在移民家庭中很常见。这些年,她陆续接触过很多,拖家带口远赴芬兰逃离内卷的中国父母。但是真到了这里,他们又感觉像是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用一位妈妈的话来说,“本来是向往快乐教育的,却又被快乐教育给吓一跳。”跟着芬兰孩子的学习步调,玩乐中学习,很少有作业和考试;考高中、考大学也顺其自然......而大多数中国家长都不能完全做到顺其自然。他们的内心经常被两种教育观念所拉扯。同时,很多中国家长也打心底认为,孩子就像一颗待培育的小树苗,如果在一个过于宽松、缺乏约束的环境下,放任自由,未必可取。他们还是希望在孩子成长过程中,能适时扶一把。也就是,“该鸡娃时还得鸡”。可是,在芬兰,任何“鸡娃”想法只能偷摸摸地揣着,毕竟这和本土教育价值观不符。在实际行动上,也是步履维艰,如果稍晚剥夺孩子和小伙伴玩耍的时间用来学习,不仅引起孩子的强烈反抗,也会在芬兰家长眼中成为“异类”。“如果来到芬兰,你还没有真正接受这些价值观,那么大概率要和环境格格不入了,而且很容易自我怀疑:是否应该带孩子来芬兰?这么放松下去娃是不是要废了?”钱文丹提醒,在芬兰人的教育观念里,有几条重要的原则:
1.孩子从一开始就被当作独立的人来培养。比起学习和写作业,孩子对自己的学习负责,以及自我照顾和日常生活管理能力,是更为重要的培养内容;
2. 孩子的人生和父母的人生,是有边界的;父母不会将太多的精力,倾注在孩子的教育上,更大程度上是顺其自然。3. 拥有高学历、名牌大学,爬上金字塔尖固然很好;如果够不着,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未尝不可。当然,这背后有比较均衡的收入分配,以及健全的社会福利体系所支撑。而这几条原则,正是钱文丹一直秉持的底层教育逻辑,所以她和儿子都十分享受在芬兰的学习和生活。因此,“他乡的童年”是否如想象中美好,其实也和背后家庭的育儿心态息息相关。千万不要来到了一个佛系宽松的环境里,内心却又升起另一种焦虑。03
这些年,芬兰PISA成绩有所下滑,甚至不敌邻国爱沙尼亚,这也在芬兰国内引起了讨论。钱文丹提醒,其实从PISA数据来看,芬兰成绩下降是因为学困生越来越多,资优生仍然在国际上表现优异。学困生在拖芬兰教育的后腿。PISA测试中,得分在等级2或以下的15岁阅读者的百分比,从2009年的8.1%跃至2018年的13.5%。
那学困生群体是谁呢?随着近些年欧洲难民、移民的涌入,外籍孩子的比重在加大芬兰差生的比例。
比如,PISA2003年芬兰孩子和移民孩子在数学成绩上的差距是48分,当年在OECD国家这个差距只有23分。PISA2018数据则显示,芬兰孩子和移民孩子在阅读成绩上的差距是89分。
这恰恰体现了“他乡的童年”背后的挑战和困境。
钱文丹表示,除了显而易见的语言学习的挑战,我们常常会忽略孩子在一个陌生国度的社交和心理问题。人际关系的深度联结,在芬兰也是非常重要的教育资源,对孩子的成长影响很大。人口稀少的芬兰,更像是一个熟人社会,同一个小镇、一个社区的人非常熟悉。因为就近入学,邻里之间的孩子可能从幼儿园到中学,都在一起上学,从小到大一直是玩伴。这也导致芬兰的“共育模式”十分常见,往往是几个家庭之间组成了非常紧密的联盟,每周都会有固定的聚会安排。钱文丹的儿子,2016年在芬兰出生,虽然家庭环境里没有芬兰语氛围,可是儿子的芬兰语却说得非常地道。因为从出生起,他就和另外两个芬兰家庭的孩子,玩在了一起。芬兰孩子没有补习这一说,每天放学后,几个孩子都会轮流去某个小伙伴家里做客。什么是“上学”?在芬兰的教育理念里,学校就是和好朋友一起去玩耍、一起学习、一起做事的地方。教育学上有个概念叫“安全依赖”,这一点,芬兰做的很好,让孩子在一个共育的环境里成长和探索。而学习一门语言的最好的方式,恰恰是同伴之间的交往。但是,正因为这种非常紧密的团体关系,使得后来的移民家庭成了较为艰难的“破局者”。留学芬兰的孩子,想要融入进来,自然有点困难。如果想深度结交几个密友,那就更难了。钱文丹就遇到过不少这样的华人家庭,孩子已经来芬兰三四年了,依然不能过渡到纯芬兰语教学的环境里。
他们大多待在特殊的语言融入班里,和其他外来移民的孩子一起学芬兰语,而此时芬兰本地的孩子已经去别的地方玩耍、学习和社交 了。11、12岁正值需要朋友的青春期,他们可能很难交到当地的好友。
“这是非常可惜的,也使孩子的内心很孤独。”
她建议中国家长,千万不要忽视孩子和同伴之间的交往,一定要积极融入当地的家庭,给孩子营造一个亲密、和谐的家庭共育氛围。这种稳固的人际关系网络,对孩子将来的就业和人生发展也至关重要。“我们往往认为中国是一个关系型社会,其实相比之下,芬兰这样一个熟人社会,更是将人脉关系的重要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芬兰坦佩雷大学专门做国际学生在芬兰的就业情况研究,她的研究数据显示,80%国际学生找到工作是靠关系网络和熟人推荐,这背后拼的就是人际关系网。”
这一点,对于外来移民家庭来说,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弱项。这恐怕也是中国父母不得不面对的“无力感”。04
一直以来,我们会因为芬兰的教育公平、尊重个体、快乐学习的氛围,被深深吸引,正如《他乡的童年》这部纪录片,为我们展现出的理想教育图景。但对于远赴芬兰,寻求教育良方的中国家长来说,“他乡的童年”并非没有挑战。钱文丹希望,大家能摘下滤镜,看清芬兰留学和移民的另一面,同时也降低对芬兰教育的完美期待。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需要考虑清楚,究竟想要追寻什么样的教育,过怎样的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又愿意为之付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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