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康 | 物,是化去的光
我相信,万物是化去的“光”;山峦、大地、溪流、空气和我们,皆是化去的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让幽与光相遇的奇点。这道相遇的汀步就是灵感所在,神光离合。
建筑起初并不像其他事物那样清晰,它是一种被后续命名的灵感瞬间,它的开端并没有名字。从过去,到现在,至将来,建筑都不存在;只有建筑精神,而无任何实质。
事物本身无法作用于欲望,而欲望是生存与表达的真正驱动力。
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第200篇讲座。
本文整理自1972年6月6日,路易·康教授讲座的影像资料,该讲座可能发生在1972年的阿斯本国际设计会议上(International Design Conference of Aspen)。
讲座由咖工翻译,米克、阿晴校对,刘颖制作视频字幕。讲座视频地址为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aUtcKqdL5E。标题为译者概括,原讲座无题或题目不可考。
记录者:咖工
清华大学建筑学学士,汉语言文学第二学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建筑学硕士;现于新加坡Morrow Architects & Planners担任建筑师;兼职中英文献互译和比较文学研究。
校对:米克
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建筑学士毕业,辅修艺术;Robert McCarter教授学生及新书译者。
字幕:刘颖
湖南大学建筑学硕士
主讲人:路易·康
(Louis Isadore Kahn)
1901年生于爱沙尼亚,1935年创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代表作有耶鲁大学美术馆、萨尔克生物研究所、艾哈迈巴德印度管理学院、金贝儿美术馆等。康于1947年至1957年担任耶鲁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学教授1957直至1974年去世,担任宾夕法尼亚大学设计学院教授。他被认为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
编校:阿晴
知识雷锋前编委会主任
正文共约8000字16图,阅读完需要10分钟
译 者 前 言
本篇是1972年6月,路易·康在Aspen国际设计大会上的演讲。内容大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康诗意地阐述了一些贯穿他整个生涯的美学、哲学及灵感,包括 Silence、Light、Order 等著名“康学”概念;第二部分,康生动地回忆了萨尔克研究所项目的点滴,尤其是与业主乔纳斯·萨尔克及路易斯·巴拉甘的合作。
对于“建筑诗哲”这种特殊的大师而言,演讲是不可多得的资料。其中不仅有康对某些抽象名词最直接的解释,也还原了他独特的遣词造句,还保留了他即兴发挥的吉光片羽。而更可贵的,是它展示了路易·康真实的音容笑貌,将他随时间散佚于文献、教材中的风姿重新馈给我们。如著名的“康与砖的对话”,许多版本将其精炼成几个句段,而在演讲中,则是以更风趣的口吻表演出来的,现场欢声不断。这种表演也知行合一地确证了康对砖的尊重。因此,演讲对更随性的手稿、非文字的图纸、加工过的专著形成了一种相映成趣的补充。这就是为何前著颇丰,我们仍要埋进故纸堆中将其翻译出来。
翻译路易·康是一种堪称苦行的学习。康是学贯中西的饱读之士,思想破土于德国古典文学、浪漫主义哲学及东方哲学一同开垦的原野,常有空灵的跳跃,佐以深邃的通感,让译者倍尝艰险。本篇充满了康典型的奇词奥旨,又经过剪辑,致使前后文有多处空缺、割裂。但有趣的是,这种风格意外地切合汉语“言简意赅、错落有致”的美学。译者遂大胆忝借许渊冲先生的“再创作”原则,以原文为基础,参考康系名作 between Silence and Light 及其中译本,并与师从著名路易·康学者 Robert Mccarter 的米克共同讨论推敲,进行了许多补写和意译,力求用中文绘出康的整体形神。这导致文中很多词的翻译与广为熟知的不同。意译难免主观,如果有激进之处,盼请读者谅解,辩证阅读,并侧重于译文的对比价值。
在建筑界,路易·康就是鲁迅所说的“摩罗诗人”,是一位贯穿始末的异类,却带来超越时空的共情。无论建筑与否、学问高低、身家贫富、序齿长幼,都能借他的双眼,看见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和久别重逢的喜悦。想象你在上班途中,拥堵闷热之时,本想闭目默习一遍会议安排,却蓦然想起 Cosmetic(美容)一词来自 Kosmos(宇宙)。在人人自讳自矜的当下世界,我们亟需这种伟大的诗力在生活中撕出神性的裂缝,来敲击我们“不受撄则槁死”的心灵。
注:由于讲座中康绘制的草图较为模糊,静态图难以分辨内容,文中草图由译者根据康的原图抄绘。
讲 座 正 文
01
物是化去的光
谈美的第一论,美的第一感,先有奇趣*①(Wonder),然后是悟(Realization)。悟,源于缔造我们的方式。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是用尽了宇宙间一切法则;在自我深处,记录着所有使我们成为独特之人的抉择。这里有肉体的痕迹,也有性灵牵引的行迹,及我们为满足欲望所做的抉择;是这种想成为的欲望,指引它本身走向我们如今的模样。我相信其核心藏于一叶之中、藏于微观之中,栖居于一切生灵之中。我感到有一种意识存在于所有生命;只要把握住一朵玫瑰的意识,我们就能真正认识自己——这是多么美妙啊!意识一定要具备这般美丽的简洁性(Simplicity),以一种我们当下无法企及的奉祭之光辉,来襄助我们解决问题。
注1:Wonder 在康的语境有两个含义,一为对新事物的“惊奇”“惊喜”(a feeling of amazement and admiration),二是想要探知(desire to know something)、感到好奇(feel curious),综合起来,是指人类对新事物感到惊奇并想要探索的一种本能,与后文“认知”与“知识”的思辨相呼应。“奇趣”意为奇妙的情趣,常指代人在奇山异水愈生探索之趣,如“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可呼应后文太空、溪流的比喻。因此将Wonder译为“奇趣”。
我笃定,我爱开端(Beginning),我惊叹于开端。我认为开端确证了延续,若无开端就不存在延续。我崇敬开端,因为它是一种根本性的灵感,它不受职责的驱迫,它与生俱来。学的意愿、习的欲望,就是最伟大的灵感之一。我并不崇尚教育式学习,教育只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试验,任何教育系统都不可能触及学习的真正意义。
在我求索开端的路上,受众多影响之下,一个灵光乍现:我领悟到,物是化去的光。我将光的显现比喻为两兄弟——即使我很清楚它们是一体——一簇是不亮的光,一簇是耀亮的光。这耀光就像一团火焰,绚烂狂舞,渐渐偃息,直至化尽自身,归于物质。我相信,万物是化去的“光”(TheMaterial, I believe is the spent Light)*②;山峦、大地、溪流、空气和我们,皆是化去的光。而我提到的另一簇、另一个兄弟,就是想成为、想表达的意愿之源。这是我们欲望之中心,表达欲是生活真正的动力。我相信,活着就是为了表达。
我先放一张图示。在这里,表达欲被称为深玄之“幽”(Silence),另一个是具实之“光”(Light)*②。
幽与光之间,从幽至光,由光及幽,有很多汀步(Threshold)*③,大量的汀步,每一个汀步都是一个奇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让幽与光相遇的奇点。这道相遇的汀步就是灵感所在,神光离合。
注2:Silence直译为寂静,而康的 Silence and Light,更接近道家的阴阳两仪,即“幽明”。康本人也确实读过老庄。故而 Silence 在此,不重在“静”,而在“幽”。幽的本义是微火之色,即黑色,可引申出至少五种含义:一曰隐,如幽居;二曰静,如幽谷;三曰深,如幽愤;四曰晦,如昏幽;五曰冥,如幽宅(即坟茔)。窃以为这个字更接近康语境中的 Silence。
“Silence and Light” 是康的核心哲学之一。“Material” 不代表材料,而是唯物主义(materialism)的“物”,代表世间一切存在。康认为物是一种存在意愿的体现,其中有两种性质,Silence 即在万物本源、它不可知的欲望,Light即在它自我深处、可借以呈现的意志。如道家所言,万物从属于“道”,“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结合本义,将 Silence and Light 译为“幽与光”。而物是“化去”的光,正如阴阳“化生”万物。spent 带有消耗、虚掷(参见弥尔顿的Sonnet 19)的色彩,因此是化“去”。
注3:Threshold 直译为门槛、阈,这个词在中英语境中存在文化差异。同样是门框上的横木,中国的门槛阻挡邪物进入,修得很高;而英语的 threshold 指两个不同房间之间的边界,是一段扁平的“门鞍”(door saddle)。结合康的图示和话语,可知幽与光之间不是隔着重重阻碍,而是有许多暧昧的落足点。幽与光不是一根坐标轴上的两个端点,当中是线性的阈值区间;而是一条长河的两处彼岸,你能踩在河的任何位置。因此结合本义,为 threshold 借用了园林中“汀步”的概念。
奇趣感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它先于知识。当宇航员步入太空,地球显现如一枚宝蓝与玫瑰色的大理石,当此时,知晓它已经不重要了,即便知识依然重要,也不该此时介入。这种对“不可测”(Unmeasurable)的认识,是被心灵亲自捕获的;而“可测”(Measurable)所授的已知,则无足轻重。
当我们谈及污染,其中最糟糕的事就是,当你目睹过一条宛转的小溪被污染,你对涓涓细流的奇趣感就会消失殆尽。若有一天,你漫步时再次遇到一条小溪,即使溪水清澈如许,你依然会觉得靠近它有点不对劲。它一开始带来的奇趣感,一刹那后就会坍塌。我们千万不能忘却这类事。
如果你打算诉诸其他灵感,我得说,其中学习的灵感是极难寻觅的——这是在谈能让前述幽与光“相遇”发生的灵感。我说过,所有城市、所有星球无疑都是相遇之灵感的一部分;但若如此,你就会想起学校——有点莫名其妙,学校竟也算其中一部分。*④
注4:康前文表达了对学校式教育的不满,认为学习的灵感不来自于学校;但学校是城市和星球的一部分,在此与他之前的论述相悖,所以康觉得“莫名其妙”。
还有一个灵感盘旋在我脑海之中:那就是对福祉的灵感——这不是说与儿童相关的那种社会福利,而是类似生态学的内容。当建筑逐渐变得明晰,你也会明白我们最初的灵感为何降临。建筑起初并不像其他事物那样清晰,它是一种被后续命名的灵感瞬间,它的开端并没有名字。从过去,到现在,至将来,建筑都不存在;只有建筑精神,而无任何实质。实质存在的只是建筑制品,它顶多被视作一种对建筑本身的献礼,且仅仅出于人被其开端激发出的奇趣感。
当人们谈论建筑,会把建筑置于一端,城市规划则在另一端,都市规划在第三端,环境设计又另起一端。在我看来,这纯粹是出于商业的市场划分。我认为,如果一个伏案工作的人认为“这就是他的一切”,那将是极具毁灭性的;然而在市场上,这却被视为一个领军优势。一个人若将建筑感知为某种精神,是无法跻身此道的,因为他会视之为对原初灵感的暴殄。如果建筑师纯粹将建筑视为一个美轮美奂、酣畅淋漓的表达领域,他就能在建造一间房子的瞬息,同时创造出一座城市。
设计就是将所悟之形式付诸实现。换句话说,形式是事物被发掘出的天性;设计就是在悟的一瞬、竭力施展天性的法则将它变成实体,让“光”尽其所长。而使之变为实存的、作为资源的“物”,虽然是存在的缔造者,却仅仅只在那一瞬。你会觉得你正在做的就只是将可测的“物”引入吗?要知道,在引入这个动作之前,一切从根本上或严格意义上都是不可测的。
设计需要人们理解“道”(the Order)。当你设计一块砖时,你必须询问它想要什么,或它能做什么。如果你问砖,它二话不说就会答:“我喜欢拱。”
然后你会说:“但拱很难做,要花很多钱。我觉得吧,你在开口上跨个混凝土也大差不差。”
但砖会说:“噢,我懂,我懂,你说得对。但你也懂的,如果你都问我喜欢什么了……我喜欢的还是拱。”
然后你又说:“差不多得了,有必要这么犟吗?”
此时,拱就会说:“我能插句嘴吗?你确定你是在讨论一根梁吗?如果是,那在砖的艺术里,梁就该是个拱啊。”
这就是对道的了解,对其天性的了解,对其才能的饱含尊重的了解。如果你正设计一块砖,千万别把它当作一种低级、廉价的备选;反之,你要将使用它视为无上荣光,这是它无可撼动的唯一地位,它为这荣耀而生。
如果你正用混凝土做设计,你就必须了解混凝土的道,了解它的天性,了解混凝土发自内心想要成为什么。混凝土倒是想当一块货真价实的花岗岩,但它也是真的做不到。而其中的钢筋,则是神秘工匠们布下的一通妙计,以赋予这“熔化的石头”奇迹般的坚固。这是一件充满奇思妙想的成品。而钢想告诉你,它一钻进去,就能成为一条力能扛鼎的小虫。而若是一座石拱桥,它就会被建得像一头大象。
有一群建筑师被召集起来,合作设计费城二百周年庆典规划。而我们介入之前就有一个最初概念,叫创造街道。我颇以为然,我堪称是第一个为这个简单的“街道”概念喝彩的人。因为一条街道就是一个社区空间,它自带极强势的特色性格,有自发的起点;而不像许多别的项目,由建筑师凭感觉决定该建什么。
我们将建筑做得耀武扬威,但这就是建筑。这里有三种不同建筑:这里是一系列建筑群,以某种方式结合在此,无所谓形状几何。其中,这栋建筑是表达之庭——我标一个“EX”(expression)。它必须被伟大的表达者规划,以构建于电影、出版、绘画、雕塑、建筑的一切表达冲动。而左边这个,它要受控于伟大的科学家,以传达光、空气、水、土地的属性。因而我们称其为,“自然本源之门庭”(court of natural source)。而这边,是一个“万皆可行之盛会”(forum of availability)。因为此地的相遇全被四周一条长长的街道所联结,中央有一条运河及各类交通设施,街道附近有许多顺势而为的凹进,诱生了礼堂等众多场所的可行性,将相遇的成果发扬光大——来自光与幽*⑤的相遇。
注5:康在此处所指的“光与幽”指代草图上的建筑。光即左侧“自然本源之门庭”,幽即右侧的“表达之庭”。
聊聊我在建的、位于印第安纳州韦恩堡的一个剧院(艺术联合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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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effery Johnson
我观察过许多剧院,而后得出一个结论:观众区和舞台区就是一把小提琴,一件渴望让我们听清的灵敏乐器,即使是呢喃之声也不必借助扩音;而大堂及其他附属空间,只是组成了一个琴盒。小提琴与琴盒的区别会让这两部分看上去天差地别。
我造访过许多剧院的后台,所见大都是一团乱麻,像垃圾桶一样。当演员从垃圾桶走出来时,他看上去很平和,仿佛无事发生;可舞台背后真是藏污纳垢,简直是地狱。
我当时就决定定义一个演员之家,将其设计在离剧院半英里远的地方,把一个绿房间视为他有壁炉的起居室。练习室、排练室、更衣室仿佛是那个房子里的功能区*⑥。我甚至安放了一个小礼拜堂,让人能安静无扰地独自揣摩台词。然后我在他家外侧建了一个门廊,正冲其所在的街道,从而潇潇洒洒地径入后台,让他家的门廊能尽情展现出来,就如帷幕揭开时你所见的那样。
注6:该项目最终只建成一栋建筑,其余设计资料缺失,因此只能依言翻译,无法确定“绿房间”等设计究竟是什么样。
我试图发掘设计所萦绕的本源。我认为最能启发建筑理解的要点在于把握规则,将简单的规则作为建筑的开端;比如,从考虑一层到另一层的楼梯开始。这座楼梯始于一种感觉,需由一个男孩的敏捷性和协调性来衡量,要恰好激起他想一骨碌冲上四楼的兴致。因此,当一位建筑师绘制带有楼梯的平面时,他难以准确地拿捏,画墙可以有明确界定,画楼梯却要自有一套准绳。你能从中目睹一种让重要性尽可能被感知的权衡*⑦。
注7:康用楼梯作为一切空间的开端,以楼梯诱导整个建筑的形成,同时又必须满足使用要求,因此需要建筑师权衡如何在保证功能的前提下尽可能施展空间的才华。
楼梯需要平台,一座楼梯一定会有许多平台,这些平台一定都很渴望成为“房间”,因为它们是如此美妙的存在。我曾凝视着同一座楼梯被两个不同的人使用,一个男孩和一位老者。老者与男孩并肩拾级而上,当他行至平台,就必须有一扇窗,临窗或还有一把椅子和一面书架。像这样,老者就能一边上楼,一边对男孩说:“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想读这本书。”
我认为平面是规则的社会,各种规则在平面中相互对话。若你认为结构是光的缔造者,平面就是他们以光而造的空间格局。空间会在结构实体之间被释放出来,获得生命,变成一道门、一扇窗、甚至一栋带窗的筑中筑。柱间的距离是包罗万象的,慷慨到你难以招架。比如混凝土柱,以极少的材料就能带来磅礴的力量。柱间学(column discipline)的游戏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探索。
若要谈“道”,运动之道、瞬时之道、光之道、神思之道、大气之道都值得我们重新思考。
02
萨尔克之侣
我开始了关于萨尔克(Sal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Studies)的研究。在颇费时间的选址后,我向业主乔纳斯·萨尔克(Jonas Salk)展示我之所见。在这个俯瞰太平洋的绝佳位置,在这个俯瞰太平洋的绝佳位置,我想变一出不可测的戏法,让实验室坐可测之地,拥无量之席。而不可测之地,是一个约一万平方英尺的大房子。对图书馆而言,这是惊人的。这里有研究室、研讨室、会议室、未定义的空间、各种事件发生的场所。还有另一种元素,50个小型研究空间(studio),供给想要专注工作的人。
我发现,这些要素不可分割,却不在规划之内。种种迹象中可察觉,他们是建筑中不可测的品质,会引人联想到会议场所或其他建筑。
我们最后只修建了实验室。我曾向他解释过我心中的序列,但在规划过程中,我逐渐失去了这个想法。序列有太多问题,我不得不将体块左挪右放,却导致它们全都远离了实验室。
我再举一个单体建筑的例子(康边说边画出一幅建筑立面)。这栋建筑重重叠叠,有三层,俯瞰着一个庭院,庭院内有许多内容。而萨尔克说:“想象一下,楼上有科学家在地板上踱步,而你在楼下清晰可闻,你想要这样吗?” 于是他直接去掉二层,只留下一、三层,然后说:“看,得这么建,而非你那样。”
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追求“少”的甲方?我真不知道去哪儿找。但他就想要少,因为少意味着更多,更有意义。
研究室各层便如此设计了,而服务间就放在研究室正对面;服务间下方是实验室,正朝对面二层;下方接一个服务间、再接一个实验室,对面也跟着加一个底层——整体按功能交错布置。萨尔克完全不接受研究室在实验室对面。他要求每层实验室前方都必须有一个花园,花园必须由立面呈现出来。
我还有过另一个方案,基于一个将实验室和服务间布置得更有趣的想法。(康转向一张实验室剖面图)设备层大概有4英尺深。想象你沿着柱与柱的空间爬行,思考如何给实验室提供必要管线。我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更美丽的建筑。即使它有些荒谬,我也理直气壮,因为管道也该拥有与实验室平等的自由。因此,我之前提到的服务间就得与实验室同高,这会导致造价翻倍。
后来,我意识到这个剖面不成立,因为它没有满足生物学需求、实现作为研究空间的价值,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实验室。这些空间的天花板不能有任何形式的开口,才能配合设施以确保无菌环境。
现在,方案一被认可了。因为它省下的每一铢每一两都是可贵的资源,作品的性价比声誉是不容小觑的。而在方案二中,这些设计环环相连,从完成面的交接处开始一路变化,需耗费约25万美元。方案二被彻底废弃,方案一被建造出来,比起那些锋芒毕露、风靡当下的造型,它只是个朴素的方盒子。而它就是如此。
我对整个实验室建筑进行了研究。建筑完全遵循了前述设计,并在外侧增添了一些研究空间。我花费整整两年来研究如何设计中间的庭院、如何布置景观。
由于我无法自己作出决定,一位声名显赫的景观建筑师便参与了进来。而他只提供“看上去”该是什么样的建议。他揣来一箩筐的套路,像是在院中种植橄榄树,如绿浪翻涌;亦或是加入水景湍流,引入对水的嗅觉,让广场上水声回荡。这让我非常苦恼,因为这些要素是被生搬硬套至此,仅仅在对此地进行敷衍的装饰。
所以我请来了路易斯·巴拉甘(Luis Barragan),他既是一位景观建筑师,也是一位杰出的建筑师。他来到此地,俯瞰太平洋。他感受到了混凝土墙的极致恢弘。于是他说:“这里不该是花园,只该是个广场(plaza)。”
我望向萨尔克博士,他也望着我,一切就不言而喻了。巴拉甘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建筑。而我凝视着它整整两年,苦思冥想该用什么树种、做什么样的花园。然后他来了,对我们讲了几句话,就让我们豁然开朗。
© Liao Yusheng
此前我还有个不同的方案,包括其他一些建筑,一共四栋而非两栋,建筑间有两个相同大小的花园,一左一右。萨尔克问我:“我知道你会怎么设计左边这个,但右边这个呢?我们得区分定义三个空间的特质。” 我也认同右边不能与左边一致。
他又问:“在实验室和花园之间,我最强有力的联系是什么?一个花园还是两个?” 很明显只能有一个花园。一个花园值得尊重,两个花园就只是景观设计练习,没有任何意义,会让这个位置将不再具有标志性。
这个建筑对我非常重要,因为这位合作者,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如何去实现,但他克服了防范他人的本能,没有保留任何秘密。
我得说,一座城市应当视它创造的所有空间都为取自空间之宝库。在一个无趣可行性持续演变成新可行性的环境里,建筑间的千丝万缕可以在整个规划中被感受到。可行性、地点、社区,与之适配的一系列服务,应当塑造出一个与美国大城市里的机构截然不同的建筑。我现在不该用机构(Institution)这个词,但我相信这是个定义高超的妙词。它暗示你在其诞生的背后有一个共识。现在它们或被创造,或已存在,因为创造它们的特质灵感,是一个幽与光相遇成悟的非常时刻。机构还有更多启发性影响,并因此变得可操作,从而难以察觉。
城市必须越来越富有资源,越来越万事便利。这是有理有据的,因为现在急需让所有事都能在一个小镇上独立完成,无需分开。
如果要设计一个新镇,不能只是让大批镇民搬到此地,更关键地是要把握住伟大的机会,创造崭新的表达。它们存在于你留下的小镇上每一件事物的定义里。比方说,街道必须是社区空间,与马路区分开来;今天,镇上所有街道几乎都是马路,而非作为露天社区空间的街道。
墙的两侧是房屋,是备受荣光的建筑,这也建立在人类共识之上。人类共识是一种朴素的感知,就像“今天天气好不好”一样。这个共识因人而异,却是一种无法例证的共通感。是它令学校成为学校,或说发明了第一间教室。出于这样一个不可否认的共识:应该有一个似乎能感知到旁人所不能之事的人,让他待在孩子们身边,让孩子们从他身上受益。
我想告诉你关于房间的更多事,它是如此令人惊奇。房间是一个场所。如果在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你和另一个人,你会变得跃跃欲试,你会说些你以前从未说过的话。这个载体对相遇来说刚刚好。如果还有第三个人,就完全变复杂了。你会回溯过往生活中曾说过的内容,把你第一句惯用的话放在第二句,又把第八句常用的话放在第一句,仿佛是在取悦这一刻。
商场似乎在和你交谈,会让你意识到在大房间里该说什么话。我担心这会变成一种自我陶醉,除非你面前能找到一张笑脸不断告诉你,你所说的内容是有价值的。也许你有所启发,但我会告诉你,我现在告诉你的一切都是我以前说过的。
房间是一个奇妙而敏感的事物。想象你正在佛罗伦萨的礼拜堂里说话,这是一个大房间,它的比例、它的形状、它的八边形平面同样会让你跃跃欲试。因为形式本身就像一种人格。我坚信自己会在此说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内容,这就是空间的魔力。
所以,当你想到预制系统时,你会感到其中有一种巨大的损失,尤其是我们不得不对所有建筑都采用这种方式之时。
我最后还想说一句话。我想向过去的建筑师们所做的工作致敬,这是在怀想那些过去就一直存在、现在还一直存在、将来也一直存在的鼓舞人心的品格,如开端的本质、接受的力量、人类共性的特质。它比任何操作系统都更值得坚信,远远超越了对事物本身的发现和统计分析。因为事物本身无法作用于欲望,而欲望是生存与表达的真正驱动力。
非常感谢大家。
附:专有名词翻译,欢迎探讨
Realization 悟
Simplicity 简洁性
Beginning 开端
Material 物
spent Light 化去的“光”
Silence 幽
Light 光
Threshold 汀步
sense of Wonder 奇趣感
measurable 可测
unmeasurable 不可测
Order 道
rule 规则
court of natural source 自然本源之门庭
forum of availability 万皆可行之盛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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