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疤痕美妆博主卸掉7层粉底
文、图、视频 | 姜婉茹
剪辑 | 陈秀灵
编辑 | 毛翊君
“不适请刷走”
有人说我都长成这样了,何必要当美妆博主,抛头露面在镜头前。我小时候的兴趣可能就跟美缠绕在一起。有一个时期,像普通小女孩一样,我也喜欢仙仙的东西,从头到脚、连眼镜框都是粉色的。还总给娃娃做衣服扎头发,爱好画画,选的专业是视觉传达。
职高毕业我开始接触cosplay,喜欢视觉系乐队,那时还不会化妆,出过很多不露脸的角色,享受扮演另一个自我的感觉。后来就从两块钱的化妆品开始买,最初只画没有胎记的半边脸,拿头发挡住另一边。慢慢地能画好另一边脸了,可以做出玛丽莲·曼森、杰克船长角色的仿妆。
每当有人说我出的角色不像同一人扮的,或者手机做不了面部识别,我都心里暗爽。有次,一个摄影师提出给我拍自己的妆造写真,让我很触动,以前我都觉得自己是个不值得被拍的人。
之前也有经纪公司跟我签约,让我做全职美妆博主。有一家想以“丑”为卖点做视频,我不太愿意,不想卖惨。胎记又不是绝症,我能吃上一日三餐,能够上学读书,能买好看的衣服,也不是很惨嘛。
我在长视频平台发内容时,一直都是温暖的安慰居多。为了多一个渠道,我也把视频搬上短视频平台,还给素颜打了云彩形状的马赛克,用最关键的前5秒标注“我是胎记患者,不适请刷走”。有人说,是不是为了流量,自己画上的疤痕。还有人私信骂我,“丑人多作怪”“长这么丑还出来吓人”。
一开始收到这种私信,我会崩溃大哭,我做错了什么,发了个视频而已,为什么这样骂我?大概有20%是不好的评论,骂的人多了,会陷入死结里面,一直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最没想到的是,一个短视频平台直接判定我的内容不适宜推广,理由是“引人不适”。我跟客服申诉,我脸上是胎记,不是展示伤口,血管瘤在表皮细胞下面,也不能算皮肤病,他们只会说车轱辘话。我录了一期视频讲这件事,说我因为有胎记被不平等对待了,这就是歧视。也有媒体报道过,但问题得不到解决。
后来才意识到,社会的包容度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平台和一些网友会觉得我这张脸,不该出现在他们视野范围内,是给他们添麻烦。短视频时间短,盈利快,大部分经纪公司都喜欢,但我无法转战这里,现在也没签公司。
朋友劝我说,胎记对我来说有利有弊,很多人想当美妆博主,但没有胎记作为“敲门砖”。运用不好就是缺点,运用好了,可以衣食不愁。既然选择了站到台前,可能就要接受各种不好的声音吧。
“大屎嘣”
从一出生,我的左半边脸上就有一大片红色胎记,面部也不对称,好像有一只隐形的手,向左边拉扯皮肤。这是毛细血管型的血管瘤,让这块皮肤变得很薄,手指摁压会变成正常颜色,压力解除后,又变成红色。(注:据公开报道,我国血管瘤胎记患者超过2.8亿人次,其中约8%胎记长在面部、颈部、手臂等明显部位。)
一两岁的时候爸妈带我去治疗,90年代初医疗手段主流的是冷冻、激光,在现在看来比较落后,结果“治花了”。最早是鲜红的一块,后来成了棕色红色的许多小块。但激光能遏制血管瘤生长,不治疗的话,瘤子有可能长满半边脸,还有病变的可能性。
小时候我跑遍了北京的皮肤科医院,一开始做手术,大人还能摁住我,五个大人分别摁住四肢和头,会挣扎得厉害。到了初中就记得疼了,有次感觉像用电烙铁烧皮肤,疼得脚像是能把地抠穿。当时也会幻想,做完手术,我就跟别的小朋友一样了。
每次去医院,爸妈都会买个玩具安慰我,还说这个疤痕不会传染,可以放心到处玩。他们可能觉得有点愧疚,从小不怎么约束我,期待就是我能开心健康,活着就好。每次在电视上看到专家又有新疗法了,他们都问要不要去试试。20岁出头试过一个新技术,不仅没效果,还打出一些小疤痕。近两年也治过,恢复期后有一点变化,但最后又回缩了,都没什么用。
小时候看一个电视剧,叫《第八号当铺》,女主阿精脸上也有胎记,她跟当铺做了交易,变得很漂亮。那时想如果那个当铺真的存在,我愿意用任何东西去交换,不需要变得漂亮,正常的脸就行。可是自己智商也不高,没什么优点,想了一遍,只剩“善良”有典当价值。
幸运的是我成长的环境还算包容,同学很多都是北大家属的孩子,不太会欺负、孤立我。但是有些小孩“童言无忌”,会直接说“她怎么跟我长得不一样?”有同学爱起外号,把我的疤叫作“大屎嘣”,意思是巨大的、干掉的鼻屎。还有些漂亮的女同学看见我会尖叫着跑走。
幼儿园时有一次要登台演出,老师因为长相不让我去,那时候我恰好得了水痘,我妈就骗我说是得病的原因。好像还有一次,二选一进合唱团,老师选了另一个同学。后来爸妈没有让我去学乐器,可能怕再遇到不能登台的情形。
我小时候很内向,又是独生女,可以一个人玩芭比娃娃,自言自语一整个下午。我朋友不多,会先观察,找跟我一样比较弱势的人当朋友。
其实我没遇到过严重的歧视,但总觉得会有一些暗戳戳的风险。高中时班上有个女生做什么事都认真,绝大多数人做操都懒懒散散,她却把手臂伸得横平竖直,只因为这样她就被认为是奇葩,遭到了霸凌。同学们开她的玩笑,扔她的书,我没有参与,但也没有制止。每到一个新的集体,我都隐隐害怕这种待遇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洒脱,好像性格大大咧咧的。如果有人跟我开玩笑,我就搪塞过去,特别是自己武力值不足以抗衡的时候,就只能装作不在乎。如果跟对方较真,就有被霸凌的风险,表现出特别害怕一件事,感觉这个事一定会发生。
可能只有过一次,高中时被一个男生说急眼了,跟他大打出手,他打我10拳,我怎么着也得还回去6拳。
成为“普通人”
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有人向我投射好奇、惊讶的目光,有些人会问 “闺女这脸怎么了?疼不疼?能摸一下吗?”我一直很希望能简单地擦肩而过,把我当作正常人看待就好。
为此我做过4种手术,双眼皮、开眼角、祛眼袋,正颌手术。其中最复杂的是正颌手术,因为我牙龈上也有胎记,一笑起来露出很多牙床,牙还是歪的,伴随着下巴后缩,笑起来挺吓人的。做手术前要签风险同意书,上面说有可能大出血,口腔骨折,甚至死亡。医生说,我大出血的风险比常人更高。
我哭着喊着跟我妈说,一定要做,宁愿死在手术台上,也要做这个手术。后来用了3年时间,13年戴牙套,14年手术,15年取钛板,正颌正畸加起来,花费12.5万。术后一两个月,只能吃流食,瘦了十斤。口腔里留下了白色的刀口,嘴唇有轻微的麻木感,会伴随一生。但正颌之后,我多少有了一点自信。
我的胎记长在眼角鼻翼和嘴角,日常表情能牵动这个三角区域的皮肤,不适合做植皮,否则皮肤间会有接缝,像拼图拼起来的脸。我用的第一款化妆品叫“遮盖霜”,小时候我妈会给我抹,胎记多少变得不那么明显。
之前早上6点上班,我每天4点起来化妆,化到5点多。要涂7层粉,粉底液、遮瑕、粉饼、粉底液、遮瑕、粉饼、散粉一层叠一层,从来不能用清透的产品,涂完厚厚的特别结实,持妆效果很久。在闷热的夏天,感觉是种折磨。胎记不是平面的,有凸起的部分,化完妆还是能看出来一点。
哪怕化了全妆,路人看我一眼,我也会觉得“我怎么了”“妆花了吗”“粉是不是太厚了”,走路就变得有点畏畏缩缩的,躲避着别人的目光。每天会有很多担心,万一下雨怎么办?游泳、桑拿、水上乐园这种地方,我都尽可能不去。
有次,我去海南蜈支洲岛玩,坐香蕉船的时候,整艘船重心不稳翻进了海里。海水把妆弄花了,慌乱中还有个人一脚踹在我脸上,胎记的部分毛细血管多,直接被踹爆掉,血一下子流了下来。伤口不大,但是当时所有的游客、船员都惊恐地看着我。本来大家都是来游玩的,却因为我受到惊吓,船上还有小孩子。我只能尴尬地说,没事不用管我,回到酒店后就哭了。
我身份证上是化过妆的,有一次没化妆去赶火车,就识别不了,只能走人工通道,跟疑惑的工作人员解释。之前还有同事给我介绍对象,想着不应该隐瞒男方,就告诉他“我卸妆后不长这样”,发了一张素颜照过去,那个男生第二天就把我拉黑了。
素颜
发第一条美妆视频,是受一个国外疤痕博主的影响,很佩服她能以真面目示人。那是2017年,我也27岁了,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还特意买了一个相机,想着可能没什么人看,最多会有点人骂我,录这个视频可以用来征婚。
没想到视频一下子爆了,播放量现在有40多万,收到了很多温暖的话语。还有一些同样受胎记、疤痕困扰的病友,私信我他们的情况。但我有点回避型人格,每个人成长环境不同,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们。没办法去掉疤痕,就只能接受它,老去想一些有的没的,就会有种全世界我最惨的感觉。
我小时候甚至想,我都长成这样了,好好学习还有什么用呢?考上名牌大学又有什么用呢?初高中完全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沉迷于看动画。那时候会认为“人间不值得”,胎记是一种命运。想伤害自己,又怕疼;为了寻死乱吃过药,但只产生了一些幻觉;还写了遗书,打算只活到18岁,现在也34了。
有网友留言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我想没有亲身经历,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来。这就是个看脸的社会,我没办法改变它太多,性格又习惯于回避风险。可能我拍视频、接受媒体采访,就算是一种微小的反抗吧。我长这么大,都没在街上看见脸上有疤痕的人。至少一些网友通过我的视频,知道了世界上有我们这群人的存在。
我以前面试不敢找大公司,都找10人左右的小团队,居民楼里租一间办公室那种公司。我会主动跟老板说我的情况,同事们可能多少知道一点,大家心照不宣,不会说出来。工作内容基本都是幕后,躲在手机电脑后面跟人沟通。
要给客服、快递打个电话,我都要先在心里默念,预演一遍对话。感觉如果做跟人面对面的工作,对方一定会看不起我。渐渐有些出差的机会,积累了点在门店的经验,为了走出心理安全区,我找了份在星巴克做咖啡的工作。
顾客坐在出饮区时,会跟我闲聊,点单的时候逗两句,还有老外夸我的眼影好看。我才慢慢开始观察顾客的表情,学习目光接着目光交流。发现我以前可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没人在乎我的妆有没有露出破绽,他们只想得到一杯咖啡。
后来开始尝试把脸部露出来、刘海儿扎上去的发型,不戴眼镜去上班。以前我下楼倒个垃圾,也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前两年在朋友的鼓励下,拍了8年以来第一次素颜上街的视频,别人多看我两眼,也不会怎么样,最多问两句,大家忙着逛街干饭,没什么人理我。
疫情之后可以带口罩出门,反而轻松多了。我也许可以做到素颜,但在社会认知里,我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没必要正面挑战它。可能之后等我搬到一个新的城市生活,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会做个人性实验,摘了口罩,摘了帽子,光明正大地过素颜生活。
意外的是,当美妆博主还给我带来了爱情。一个男孩看了视频后私信我,他93年的,当时在当兵,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对我这样比较自卑的人来说,以前会想哪怕老公不介意我的胎记,但是对方的父母、亲朋好友、上司领导会不会介意呢?不想因为我影响到别人,会替他想得比较远。
本来不想跟很多陌生亲戚吃饭,为了他也妥协了,我专门去接了头发,改变一头红发的中性造型,让他们更好接受一点。但是就算所有跟老公相关的人都不介意,那如果有了小孩呢?会不会因为孩子的母亲长这样,让他被欺负?没法杜绝这种可能性,想想还是别生了。
最近我在学校系统地学化妆,想着以后可以给同样受胎记困扰的人,做素人改造。现在我还不能靠当博主养活自己,带货能力不太行,既不是干货博主,也不是那种漂亮的种草博主,这行有点青春饭,我已经不适合画网红妆了,很多人是因为猎奇来看我。
但是如果有一天,科学发展到可以清除我的胎记,不管它能吸引多少粉丝,带来多少金钱,我二话不说就会去做手术。还是很渴望成为路人甲,成为小透明,当个不太特别的普通人。
我签了遗体捐赠协议,到了最后那天,想把所有的视频都删掉,不要被任何人想起,彻底地消失。希望我人生最后的结局,轻如鸿毛就好。
(文中音少为其网名,部分图片和视频素材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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