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哭，但我不满意

今晚聊聊今天刚上映的《忠犬八公》，是国内翻拍的这一版。

大家应该对这个故事挺熟悉了，八公的原型是日本的一只秋田犬，它在主人去世后一直默默等在他下班的车站，无论雨雪，从未放弃过，一直等了九年直到死去。日本在涩谷车站为八公立了一座铜像，铜像望向车站的出口，那是它一直等待主人的地方。

日本和美国都拍过这个故事，在票房和口碑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老实说，有珠玉在前，在选择去看这部翻拍的时候，我尽可能放低了期待，结果的预期也和我实际的预期差不多——

原版优质的底子，还有小狗的催泪神通，决定了怎么拍都不可能会是烂片，但抛开这些，这部《忠犬八公》也就是一部堪堪及格的片子。

《忠犬八公》

一

首先，翻拍一部经典，对于编剧来说，必然先要考虑本土化。

这三个字说起来简单，但其实是很难的，不是只是把文化、城市、风物替换就好了，它还要考虑做减法或者加法。

我们拿美版和国内版的翻拍来举例说。

美版选择了减法，因为是跨国界的改编，所以它干脆抛掉了日版原版里的细枝末节，将整个故事提纯，单纯地聚焦在狗与人的互动和狗等人这件事上，整个片子也就显得非常干净，情绪的调动也更加集中。

但国内版选择了更难的加法。

它不止有表面上本土化的置换——故事搬到了重庆，因此这里面的所有元素都可以在原有的两版中找到对应。

车站变成了过江索道，教授依旧是教授，“八公”变成了“八筒”，这是为了彰显重庆特色，因此麻将、燥热的天气以及所谓的耙耳朵重庆男人（指怕老婆的男人）这些元素被大量应用。

同时它还加入了更多内容，让城市空间更加复杂，人际关系也更加复杂，但这种做加法反而成为了改编的败笔。问题不是出在复杂，而是在于复杂之后，导演又没有能力去调和好各个段落之间的关系，反而把对八公的塑造削弱了。

我们可以看到在美版的社区里，强刻画的只有几个人，所以我们会对卖咖啡的小摊贩、列车安检员等这些人物印象深刻，而八公的等待已经成了日常，所以每个出车站的人都会很自然地向八公问一句好。

八公成为了社区内的一员，它成了叙事的重心、画面的重心，尤其是在对它的报道出来后，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聚向了它。

但国内的版本里涉及到的人太多了，整个重庆的城市空间又太复杂了，在两个小时的体量里，复杂就意味着分散，对谁都没有强着墨。

大家都只是和八筒产生了草草的联系，八筒甚至都无法真正地融入这个环境，它只是和陈教授一人产生了关联，因此在教授死后，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八筒被小孩围攻，被游客打骂，被恐吓。

它在陈教授死后就开始脱离了电影所塑造的环境，换句话说，电影并没有建立起八筒和车站/环境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建立绝不仅仅是拍出来八筒在车站等过几次教授上下班就可以了，而是依靠让八筒融入周围的人、成为整个环境中的一员。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人们来来往往，八筒在其中的穿梭显得如此渺小，谁会主动去关心一条狗的故事呢？谁又会主动去望向车站外等待了九年的一条狗呢？

当片中人物的视线都没有落在狗身上时，怎么能够做到让观众把视线和情绪集中在狗身上呢？

当本该被突出的八筒的等待和奔跑画面被一群群的游客塞满，当八筒的故事被不断更迭拥挤的人群产生的嘈杂挤压，我们该怎么在视觉上以及心情上获得纯粹的感动呢？

二

也正是这样的混乱和嘈杂让它整体上变成了一部冗余和不伦不类的电影，我为什么要说它不伦不类，这就牵连出了本片最大的败笔——

它的名字叫《忠犬八公》，但它并没有在讲狗，反而是在讲人，还是在讲收养它的主人，陈教授。

这也就是我一直在强调的，它不如日版和美版的地方。

美版将叙事重点放在了八公身上，它甚至加入了八公的视角来讲述故事，于是八公和它的主人在影像设计上是平等的。电影试着去发现八公在想什么（虽然大概率来讲这也是人类附加的情绪），至少在电影表面八公是被尊重的。

而日版将叙事的重心放在狗与人的互动上，这种互动的核心是在讲尊重和忠诚——人对狗的尊重，狗对人的忠诚。上野教授始终在强调“狗也有权利”，在佣人拿着饭逗狗时，教授制止道“不要对狗耍把戏，你自己站在狗的立场上去看，你喜欢被耍把戏吗？”

一人一狗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平等的，狗的世界里只有教授，而教授的爱也全部都给了狗。

在日版的最后还加入了少量的社会元素，八公在风雪车站外冻死的那天恰好是日军踏上侵略战场的那天，狗的流浪和死亡与社会的凋敝和人即将开始的流离命运结合，让一个温情的故事有了惊悚的感觉。

反观国内版本，陈教授与八筒的相识始于教授的一次外出考察，他拯救了一条被困在车下的小田园犬，又因无人愿意收养把它抱回自己家里。

主人与狗相识的这场戏其实是很重要的一处，因为它基本上奠定了人与狗之间的关系。日版里的相遇是一次宿命般的巧合，美版则是狗对人的选择。

而国内版本，强调的是人对狗的拯救，甚至中间还加了一场戏，在妻子随意让人抱走八筒后，陈教授去找八筒的时候发现这个人把狗抱走是为了拿去餐馆吃掉，于是他又一次拯救了八筒。

在这种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下，其后的叙事中八筒更多的作用是彰显人的施善会对自身带来什么样的“报答”，因此我才会说这部电影更侧重在讲的，是陈教授。

电影用了数不清的“闲笔”去塑造陈教授的人设。

在救了狗之后，他急于抱着狗回家，但因为要在校内开会做演讲所以只能一拖再拖，八筒自己待在办公室里玩闹，此时用它的视角插入了办公室一段陈教授同事的对话：

两同事在讨论陈教授每次都着急回家，其中某一个同事调侃陈教授还不是因为要准时向家里汇报工作，另一个同事笑着说“原来北方人也怕老婆”。

还有女儿结婚时，非常突兀地插入了一段婚宴上的饭桌戏——有几个重庆人对着一个外地人调侃道：在我们重庆有两句知名的谎话，一句是这个一点也不辣，另一句是在我屋头，我婆娘都听我的。然后片中所有人大笑。

这些都是与狗全然无关的内容，它们存在的唯一作用是为了制造“笑料”，为了所谓身处重庆的本土化改编。

那那些与狗有关的内容呢？我们同样来看几场戏。

陈教授为了养狗与家里人争执，他坦诚着自己平日对妻子儿女爱好的纵容，而他们也应该尊重他的喜欢，最终的落点在陈教授说“老子也要雄起一回！”‍

八筒第一次跟着陈教授去索道售票处，无论怎么都不愿回家，陈教授索性拿起一份报纸让八筒叼着送回家，在八筒照做之后周围的人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赞叹他训狗的成效，赞扬他“雄起”！此时陈教授挺胸抬头，与其说这段戏落在狗的听话，不如说本质上是在讲养狗让他获得了成就感。

还有一处，在婚礼的吵闹中，他抱着八筒来到相对安静的天台，感伤城市变化太快，感叹儿女将行后自己的孤单，他说“人为什么总是要制造出些热闹的动静，是为了掩饰难过。”八筒，就是他掩饰难过的一个陪伴。

教授更多地把八筒当作他的一个孩子，只不过这个孩子不像女儿执意要嫁给一个“黄毛”，不像儿子有自己的工作后远去他乡，离开父母身边。

他可以在八筒身上获得安慰和成就感，以“听话”的规训；而它可以永远地陪伴他，以“忠诚”的名义。

这只是叙事上突出的两者的不平等，但在片中还有一层更甚的表达，那就是对狗的不尊重。举一个极为直白的例子。

在日版里，上野教授死后八公被数次转手于人，大多数的家庭都只是把它当作一条普通的宠物看待，因此它无数次咬断枷锁逃回车站继续等它的主人。在教授的妻子看到报道想把它带走之后，它又一次逃脱，此时车站旁一直照料八公的一对夫妻对教授妻子说：阿八想留在这里，自由自在不被困着。它有自己的选择。

美版里，教授死后八公被教授女儿带回了家，它同样数次逃回车站，在最后一次被领回家里时，看到趴在地上闷闷不乐的八公，教授女儿对它说：你知道我们爱你，我们希望你留下来，但如果你一定要去等他，那我们也尊重你。

以上两版都在强调八公的选择，但在国内的版本，八筒在陈教授死后被女儿和女婿带回他们的楼房里，八筒在无法逃脱之后选择了“拆家”，面对整个家被闹得一团乱的局面，女儿选择将八筒送人，她对着八筒说：乡下的环境一定更适合你，你可以去那里自由奔跑。

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对八筒的平等尊重，狗的存在是基于人而存在的，当主次关系变得混乱，那所有的煽情都将如摧枯拉朽般倒塌。

我们自然就会产生一个疑问：究竟是你为了让我哭我才哭，还是因为我看到了狗为何如此而哭？

人总是就这样决定了八筒的未来，然后赋予了它“你真忠诚，你真听话”的泪点。

就像是随着片尾曲出来的幕后片花，讲的是剧组如何从屠宰场的一堆小狗中选中了八筒，从屠宰场中拯救了它，让它当了十几年的演员。

但这和《忠犬八公》，有何关系？

它要是改名叫《陈教授的半辈子》，或许我对它的评价会加上一颗星，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