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74年,他终于和妻子“重逢”
田发春的骨灰坛被一块红绸布裹着,背在抖音寻人志愿者刘德文身前。
田发春的骨灰抵京第三天,朝阳陵园的一处双人墓穴前,刘德文拿出准备好的红绣球,系在墓碑上,一边系一边问“系正了吗”。
时隔74年,田发春和妻子葛秀珍终于团聚,以合葬的形式。
两人在上世纪40年代结为夫妻,那个年代,有太多仓促的告别。1948年,田发春作为空军部队文书士官,接到命令赴台湾省。
按照规定,他可以带眷属同行,但葛秀珍以为“出差几天就回”,便没有一同前往。然而,人生的遭遇哪是人能估算。那天之后,两个人被时代连根拔起,再随手散成飘萍。
田发春离开时,他们的儿子只有8个月,等到他的音讯再次传回大陆,儿子已经完婚。
1981年10月中旬,时隔33年,葛秀珍收到一封田发春的书信。收信地址是她结婚时的住所,已经搬家多年,信是派出所通过户籍信息转寄的。几百字难以尽述几十年的分离,但两人终于恢复了联系。
从1981年到1987年,田发春陆续寄来20多封家书。一封信寄来,全家人轮流看,分别写回信。来回的信件要经过美国中转、抄写,辗转多日,有时回信刚寄出,新的信又来了。
据信中所记,他为了回家曾试图借道美国、南美等地,但种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虽然如此,一家人心里都存着期待:只要人在,总会团圆。
1987年10月15日,台湾省开放探亲,3天内,返乡登记人数破3万。按照计划,第一批返乡老兵将于那年12月出发,田发春是其中之一。
彼时,田发春逢人便说自己要回家了,还四处打听应该带什么特产。然而悲欢离合都是刹那,就在回家前一天晚上,他骑着自行车外出购买伴手礼,遭遇车祸。
据在场的乡民说,他被送到医院时,意识还清楚,对赶来的朋友说:“我不甘心。”很快,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躺在那里流眼泪。抢救持续了一夜,田发春还是倒在了天亮之前。
那一年,田念春4岁,对爷爷的离世没有具体的记忆,只隐约记得当时家中的氛围,似乎是一种巨大的悲痛。
时代丢给葛秀珍的煎熬又被命运延续。在田念春眼中,奶奶是一个外表坚强,内心孤独的人。早年工厂分房,葛秀珍因为有孩子分得一套独立住所,但她主动申请与工友同住。
田念春记得,奶奶房间的桌子上,玻璃板长年压着几张爷爷的照片,但人心上的褶皱总也压不平。
葛秀珍去世前两年,已经有些糊涂,有时连身边的家人也认不出,但会突然说起结婚时的老房子。
老房子在北京后海一代,也是她为自己选好的归处。她很早便交代儿孙:待她百年,不要墓葬,将骨灰撒到后海。田念春明白,奶奶不想孤零零地在地底下。
2020年秋天,葛秀珍去世。殡仪馆寄存骨灰的期限是3年,田念春决定再给团圆一次机会:3年为期,将爷爷带回家。而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这件事他已经努力了15年。
大约三四岁的年纪,田念春开始好奇自己的名字,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思念爷爷田发春”的意思。长辈们总是回避关于爷爷的话题,他们深知其中的重量,不想延续到第三代身上。
田念春再次得知与自己名字有关的内容是在爷爷的家书中:
秀贞(珍)我妻、科儿、志坤,你们好
好久没有给你们写信了,心中实在是常常惦念着你们。知道志坤快要生产,记住,不论生男、生女都好。若这封信赶得及,生男孩即取名为“念春”,生女可取名为“思玉”或“忆芳”都可以。如果已经取了名字也好,请告诉我是什么名。
……
发春 二月七日(1983年)
这封家书连同其他家书、照片都被装在一个红木匣里。
田念春发现这个红木匣是在2005年前后,他已经22岁,一家人搬了两次家。每次搬家,长辈们都会用手捧着这个红木匣,小心翼翼地,而不是像其他物件那样装进货车。并且除了搬家,他从来没有在家里见到过它,“也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
他后来又陆续翻到父亲为了前往台湾省开具的一些文书证明。记忆的碎片聚合,他想起在自己小的时候父亲一有时间就会“拍电报”,到各处开证明。
“这个事儿在当时有希望,但希望很渺茫。我父亲也不知道一个公证书开完能怎么样,但一直在四处奔波,可能是觉得这件事该自己去做。”田念春说。
这些文书的日期从80年代开始,停在1994年。那年,田发春在台湾省的朋友们陆续离世,田家人与田发春的最后一丝联系随之断开。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长辈们打算永远封存这段家族伤痛。
田念春发现红木匣后,追问过父亲几次,但父亲无外乎是两种回答:一种是“你不要打听了,没用”;另一种是“我也不清楚”。可无论是哪种答案,父亲的情绪都会陡然下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就这样,“爷爷”成了家族里“房间里的大象”,田念春不敢多提,但却在心里种下了种子,开始一场长达18年的暗自寻找。
田念春很难说清,这件事是家族赋予他的使命,还是自己选择的一条长路。他和爷爷素未谋面,对于他来说,“爷爷”是父亲的父亲,是奶奶的丈夫,是一种间接含义,寻找“爷爷”是为了却奶奶和父亲的夙愿。
可就像长辈们对他回避往事一样,三代人彼此隐瞒、彼此着想、彼此承担,一个家族最隐秘的选择,却也能看见最写实的亲情。
田发春去世后,嘉义建国四村的乡邻帮忙在当地料理了后事,也给田家人寄去了书信和葬礼的照片。
据信中所记,田发春的埋骨之处名为“顶六净园”。田念春曾托台湾省的朋友多方打听这个地方,均无下文。
2010年后手机地图导航开始普及,这一度让田念春兴奋。他觉得有地图、有地名,总能找到。但无论怎样检索,都一无所获。
2021年5月,田念春在台湾省的朋友向他提起一个人——刘德文。刘德文是台湾省祥和里社区的里长(类似于大陆的居委会主任)。“祥和里”最初是眷村,其中安置了大量1949年前后赴台军人。
到90年代末刘德文就职时,老兵们开始陆续身故。于是,他便有了另一重身份:抖音寻人志愿者。自2004年起,他将200多位老兵的骨灰背回家乡。最多时,一个月要跑大陆三趟。
田念春起初并不了解刘德文其人,作为中间人的台湾朋友让他上网搜索过往的报道。田念春找到刘德文的今日头条账号,后来的两年,他无数次翻看这个账号中的内容,向成功的案例借一点信心,熬过寻找中的一次次瓶颈。
刘德文收到田念春的请求后,仍然将“顶六净园”作为切入点。
既然技术层面找不到,他就到田发春生前生活过的地方一点点打听。他前后询问了30多个人,最后只有一位80多岁的老人说,曾经在周围的一座山上看到过一座牌楼(用于旌表节孝的纪念物)。
刘德文立刻沿着老人指的方向找过去。那是一个小山坡,杂草有一层楼高,站在坡底望去,看不到一丝墓碑的影子。他用棍子拨开杂草,勉强通过,越走越深,忽的一下,棍子拨开杂草,露出一座墓碑。
墓碑是当地村民的,但刘德文起码可以确定这里有墓地。后来他才得知,这是一片私人土地,经过转手再转手,主人已经换了3位,渐渐地,就荒芜了。
彼时,正是当地暑热难耐的时候。刘德文为了争取凉快的时间,每次凌晨四五点就从高雄的家中出发,在太阳升起前赶到嘉义,却还是频频中暑。
然而,比身体的煎熬更让刘德文难受的是给田念春打电话的时刻。为了不给刘德文压力,田念春极少主动联络,基本都是刘德文打电话给他:“念春对不起,还是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田念春对他说:“不急,天凉一点再找没关系。”
“怎么能让一个又不在嘉义、又非亲非故、又无偿的人,在那么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去做事情?”田念春提起当时,还是很过意不去。
多年来与老兵亲属打交道,刘德文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期待与克制。他一边怀疑眼前的土地到底是不是顶六净园,一边加紧寻找其他线索。
在乡邻寄给田家人的葬礼照片中,一个名为“仙峰”的殡葬公司名称和电话引起他的注意。
电话号码据今30多年,刘德文也没想到还能打通。几经辗转联系到当时的老板后,老板听到“田发春”的名字立刻有反应,称这位长者当年是自己安葬的。
老板第二天便赶到小山坡,向刘德文确认这里的确是当年的“顶六净园”,还回忆起田发春的墓地地大致区域。
有了老板的讯息,刘德文不再犹疑,干脆请了4个工人一起割草。他和工人们顶着高温陆续割了几个月,雷雨天时雷就打在身旁,也曾踢到墓碑滚下山坡,但仍然没有进展。过程中刘德文和田念春甚至怀疑过,是否是被人迁坟了,不过猜想很快被否定。田发春在台没有亲属,被迁坟的可能性极低。
时间一天天过去,工人们纷纷想要放弃。
正值2021年农历七月,当地俗称“鬼月”。他们说刘德文“脑袋坏掉了”,才会在这种时节跑来乱坟岗。刘德文并不在意,他每次背老兵的骨灰回家,路上都会订标间,自己和老兵各一张床,与骨灰同室过夜,自然不会相信鬼神。
他找来两枚硬币,当着工人的面掷起:一正一反。按照当地的民俗,这意味着眼下的路是正确的。刘德文并不相信这种概率上的事情,他是做给工人们看的,让他们不要放弃。
这样不惜力的寻找又持续了半年多。期间为了寻找更多线索,海峡这头的田念春频频打开红木匣。这引起了母亲的注意。田念春坦承,自己正在拜托一位台湾省里长帮忙找爷爷。紧接着,他叮嘱母亲,先别跟父亲提,找到再说。那是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告知家人自己在找爷爷。
2022年3月下旬的一天,整个顶六净园都被翻找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块区域。彼时,刘德文正坐在一旁休息,忽然看到一行人走来,手上还提着祭品。
刘德文上前询问:“你们来这里扫墓,家住哪里?”来人回答自己从前住在附近的眷村,建国四村。
他赶忙追问对方,认不认识一个叫田发春的老兵。来人连说“认识”。他这一趟是来给自己的父亲扫墓的。因为知道小时候的田叔叔在台湾省没有儿孙,就想一并祭拜。
来人姓朱,他的父亲是田发春的同袍也是邻居,田发春葬礼时,他就在现场。刘德文指着最后一片区域问这位朱先生,得到肯定的答复。
顺着朱先生回忆里的方位,刘德文娴熟地控制割草机,很快开出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墓碑:田发祥(田发春参军后用名)。
像许多客死台湾的老兵一样,墓碑上镌刻的故乡名称比自己的名字还要大,而墓碑角落镌刻的“儿 田科”“孙 田念春”完成了家族史的最后匹配。
那天晚上,田念春正带着母亲和孩子在外吃饭,看到手机里一通刘德文的未接来电。他当时就有一种预感,因为刘德文给他打电话一般是在白天,很少在晚上联络。他走到餐厅外面,回拨电话。
“找到了。”
那一瞬间,喜悦、难以置信一齐在他心中翻涌。回到座位上,他跟母亲转述的过程反而非常平静。三两句讲完,母亲没有多说话,“好像都在忍着那种感觉。”
至于到底在忍什么,又难以尽述,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那顿饭的后半段很安静,在嘈杂的餐厅中甚至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将消息告诉父亲的方式,田念春细细琢磨过。“不用特意挑时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只要把信息传递过去就行了,千万不能当个正事说。”
那天,父亲和母亲来看小孙子,田念春就顺势说了出来:“我一直在请一个台湾省的朋友帮忙找爷爷的墓,现在找到了。”说完田念春转身到别的房间,哭嚎声从身后传来。直到父亲情绪平复,他才走出房间。
根据眷村邻居朱先生的讲述,刘德文找到田发春当年的住所的位置,由于上世纪末眷村拆迁,已是一片平地。他将自己在当地收集的田发春生平尽数转述给田念春。
在田念春40岁这一年,“爷爷”成为一个具体的人:
爷爷常常临摹汉碑书法,而爷爷的大哥和二哥在书法上也颇有心得;
爷爷喜欢喝酒,在这一点上,父亲也是。喝酒的时候,他总说想家;
爷爷退伍后在村里与人合伙养鸡,但寄回家的照片却总是西装革履;
爷爷与人为善,许多乡邻都受过他的帮助,这也解释了葬礼的照片里为什么有那么多送别者;
……
2023年3月17日,刘德文为田发春举行了取骨仪式。他发现,田发春的肋骨部分已经化为泥土,剩余的多为头骨和大腿骨。
“如果再晚几年,可能就真的没了。”刘德文说。
这种紧迫感一直萦绕着他。1996年,他和妻子搬到祥和里时,还有2500多位在世老兵。紧接着,老兵快速凋零。最多的一年,他参加了120位老兵的葬礼。
刘德文有时站在社区马路上看老兵们的公寓楼,原本灯火通明,这些年,一盏一盏灭掉了。
现在,祥和里只剩不到20位在世老兵,都在90岁以上。老兵们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每到清明,还是会升起香火。他们朝着家乡的方向祭拜父母,那些斩不断的思念,那些绕不开的离别,淌满了海峡。
2018年4月,刘德文申请成为了抖音寻人在台湾的寻人志愿者,他想借助科技的力量更高效地找人。这次在寻找田发春骨灰的过程中,他在顶六净园还发现了一位四川籍老兵的墓碑。像往常一样,这位老兵的讯息很快被上传到抖音,或许不久后便会有回音。
5年来,刘德文与抖音寻人项目合作,已成功助力110余位老兵落叶归根。
几年磨合下来,刘德文与抖音寻人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分工:刘德文背老兵回家,抖音寻人则负责例如关怀老兵、行程规划等保障工作。刘德文此行的费用和行程均由抖音寻人项目支持,更早之前,他往往“孤身奋战”,有时为找到可以接待台胞的酒店,需要背着八九公斤的骨灰坛步行数公里。
再过3年,刘德文就要60岁了。背骨灰时间久了,肩膀会疼,但因为不再是一个人,脚步轻快许多。
每次背老兵回家,他都会用一张90厘米见方的红绸布包住骨灰坛,“像办喜事一样送长者回家”。他因此与布店老板相熟,老板每次见他来买红绸布,便知又有老兵可以回家了。
送田发春回家前,刘德文又出现在布店,老板熟练地裁好布,这一次,是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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